凌晨五点二十分,云香在闹钟响起前睁开了眼睛。窗外飘着细雨,雨滴打在防盗窗上的声音像一串串摩尔斯电码,在寂静的黎明传递着某种她无法破译的讯息。她躺在床上数着雨滴,突然发现天花板上那片水渍的轮廓像极了小时候养过的那只三花猫——圆圆的脸,竖起的耳朵,甚至还有几处斑纹的痕迹。
那只叫"阿花"的猫是她十岁生日时父亲从集市上带回来的,后来在一个雨夜跑丢了,再也没回来。云香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着水渍的轮廓,指腹仿佛触到了记忆中阿花柔软的皮毛。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嘴角微微上扬,昨夜的噩梦似乎已经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洗漱时,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镜子边缘贴着几张便利贴,最醒目的是那张写着"今日还款:花呗237.6元"的黄色纸条。牙膏管已经彻底瘪了,云香用剪刀沿着尾部剪开铝皮,用牙刷刮出最后一点薄荷味的膏体。这个动作她做得异常认真,就像在完成某种仪式。牙刷毛刮过铝皮内壁发出细碎的声响,让她想起小时候吃到最后总要舔干净的酸奶盖。
镜子上贴着的便利贴已经发黄,边角卷曲着。云香用沾水的手指把"237.6"这个数字抹糊,水珠顺着"还款"两个字蜿蜒而下,像条透明的小蛇,最终在洗手池边缘消失无踪。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眼下的青黑淡了些,嘴角的溃疡也结了痂。这让她想起《菜根谭》里的一句话:"昨日之非不可留"。
早市的人流比往日稀少。绵绵细雨把街道洗得发亮,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抖落一串串水珠。云香把摊位支在最大的一棵梧桐树下,雨水从叶缝间漏下来,在她深蓝色的防水布上敲出细密的鼓点。这种防水布是她上周从建材市场淘来的边角料,价格只有成品的一半,却足够覆盖整个摊位。
"丫头,暖暖胃。"隔壁卖豆浆的大娘递来半杯卖剩的甜豆浆,塑料杯壁上凝结着水珠。大娘粗糙的手指上有几处烫伤的疤痕,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豆渣。云香双手接过,小口啜饮着,热气在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温热的豆浆滑过喉咙,甜度刚好,不腻不淡,让她想起大学食堂里两块钱一杯的豆浆。
"谢谢王姨。"云香摘下眼镜擦拭,世界顿时变得柔和起来。雨中的行人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彩画,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和轮廓。这种短暂的视觉丧失反而让她感到安心,仿佛债务和生计也跟着模糊了一分。
上午的生意出奇地好。或许是雨天让人更愿意驻足,云香新进的发光竹蜻蜓卖出去六个,还有个年轻妈妈买了两只"惨叫鸡"说是要送闺蜜当解压礼物。每当有顾客停留,云香都会露出练习过的微笑,不多不少刚好露出八颗牙齿——这是她当酒店前台时培训的内容。
中午十二点整,云香数了数铁盒里的硬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她辨认出今天收入了二百四十三块二毛——够还今天的花呗了,还多出三块二。她把零钱按面额排好,突然发现一枚2015年的旧硬币——那是她大学毕业的年份。硬币上的国徽被磨得发亮,边缘有些泛青,像是经历了太多人的触摸。
云香用拇指摩挲着硬币表面,2015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的毕业典礼上,她穿着租来的学士服,和室友们在图书馆前抛帽子。照片里的她们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未来就像头顶那片蓝天一样广阔。谁曾想七年后,她会蹲在雨中数着硬币还网贷。
下午三点,城管的车缓缓驶过商业街。云香不慌不忙地收起折叠凳,动作娴熟得像在表演默剧。她已经摸清了城管巡查的规律——周二周四下午三点左右,从东口进来绕一圈。她的三轮车链条昨天刚上过油,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和着远处工地打桩的节奏,竟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今天挺顺利啊。"卖糖炒栗子的大叔冲她点点头,铁铲在锅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嗯,托您的福。"云香笑着回应。一个月前她还对城管闻风丧胆,现在却能从容应对。这种变化让她感到一丝欣慰,仿佛终于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点生存的节奏。
回家的路上,云香在菜市场捡了颗滚落的西红柿。那颗西红柿饱满圆润,像个小灯笼,从摊位上滚到她脚边时还带着水珠。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摆摆手示意她拿走:"摔裂了,卖不出好价钱。"
"那我给您一块钱吧。"云香从零钱包里摸出那枚2015年的硬币。
老太太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像个黑洞:"闺女,一块钱现在能买啥?拿去吧,回家做个汤。"
那抹红色在云香掌心跳动着,表皮光滑冰凉,蒂部还带着新鲜的绿意。她小心地把它放进帆布袋,和其他采购的食材隔开——两颗鸡蛋,一小把青菜,还有打折的鸡骨架,这些加起来不到十块钱,却够她吃两顿。
路过彩票站时,鲜红的横幅上写着"头奖500万"几个大字。云香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零钱,又想起那枚2015年的硬币。她曾在最困难时买过几次彩票,幻想着中奖后一次性还清债务。但今天,她只是把那枚硬币放回了零钱包,轻轻按了按口袋确认它的存在。
三十平米的房间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云香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香薰机正吐着细雾,这是她上周用卖废品的钱买的,花了十五块。加湿器轻微的嗡嗡声盖过了楼上夫妻的争吵,让小屋第一次有了种安宁的氛围。
她把西红柿放在砧板上,刀刃与鲜红的果肉相触时,汁水立刻渗了出来。云香把西红柿切成均匀的薄片,刀刃与砧板相碰的声响清脆悦耳,像某种简朴的乐器。打鸡蛋时,她特意留了个双黄蛋——这是她的小迷信,觉得双黄蛋会带来好运。金黄的蛋液在油锅里"滋啦"绽开的瞬间,手机震动起来——是网贷平台的还款成功通知。
云香关小火苗,把通知划掉,锁屏上是去年在植物园拍的山茶花。那天下着小雨,花瓣上沾着水珠,在阳光下像缀满了钻石。她记得当时门票花了三十块,是她失业后为数不多的"奢侈消费"。
晚餐的番茄炒蛋盛在印着向日葵的搪瓷盘里。这个盘子是她从出租屋前任租客留下的杂物中抢救出来的,边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但黄色的向日葵依然明亮耀眼。云香数着米粒咀嚼,突然想起大学时美学导师说过的话:"孤独是最精致的奢侈品。"当时她还在日记本上抄下这句话,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现在她明白了。在这个三十平米的空间里,没有人催促她吃饭,没有人评论她的厨艺,没有人要求她聊天。这种孤独像一件量身定制的衣服,虽然不总是舒适,却意外地合身。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蜂蜜水在玻璃杯里荡漾出琥珀色的漩涡——这是她每晚的小享受,一勺蜂蜜冲水,假装是昂贵的花茶。
超市传单从门缝塞进来。云香用脚尖把它拨到跟前,红笔圈出特价卫生纸和鸡蛋。卫生纸还剩两卷,得趁打折囤一些;鸡蛋可以做蒸蛋、炒蛋、蛋花汤,是最实惠的蛋白质来源。传单背面印着某款新上市的口红广告,模特的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圆规画的,嘴角的弧度精确到毫米。云香把传单对折两次,手指灵巧地翻动,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小纸船。她把它放进洗手间的积水里——地漏有点堵,雨水从管道倒灌进来,形成一个小水洼。纸船晃晃悠悠地漂在水面上,载着口红模特的笑容,缓缓沉没。
临睡前,云香在记账本上画了朵小花。这个月的利息比上个月少了十七块八毛,她在这行数字下面轻轻画了道波浪线,像给某个重要事项做标注。床头的《菜根谭》翻到"宠辱不惊"那章,书页边缘有她之前用荧光笔做的记号。她轻声念道:"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句话她读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慢,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色的细线,像谁悄悄放下的绳索。云香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感受着平稳的心跳。明天要去进一批新的发光气球,她盘算着,或许该给三轮车换个新铃铛——旧的已经哑了,推车时像个沉默的哑巴。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云香翻了个身,怀里的热水袋已经不那么烫了,温吞地贴着小腹。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说的,睡觉时手心朝上的人最有福气。黑暗中,她悄悄调整了一下手的姿势,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像是随时准备接住什么。
窗外,一只夜莺开始歌唱,声音清亮得像是要把黑夜刺穿。云香闭上眼睛,数着自己的呼吸。明天还要早起,但她允许自己多躺五分钟——仅仅五分钟,不为债务,不为生计,只为聆听这只不知藏在何处的夜莺,如何把夜色唱成一首完整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