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云香被噩梦惊醒。梦里无数张欠条化作雪片砸在她身上,每一张都印着猩红的"逾期"字样,边缘锋利如刀,割得她遍体鳞伤。她猛地坐起,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旧T恤,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第二层脱不掉的皮。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依然亮着,透过薄窗帘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云香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钨丝灯泡发出"滋"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墙上的日历密密麻麻画满了还款日期,像一排排对准她的枪口。最近的三个日期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金额——明天要还的花呗,后天到期的微粒贷,大后天是房租最后期限。
她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却发现昨晚忘记接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分开时扯出一丝血腥味。五平米的小屋在夜色中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罐,空气里弥漫着霉味、泡面汤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古怪气息。
五平米的阳台上,云香用冷水拍打着脸。水龙头像患了哮喘的老人,断断续续吐出几股细流。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嘴角不知何时冒出一颗溃疡,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机械地刷着牙,牙膏已经挤到最扁,牙刷毛也炸开了花,像她此刻蓬乱的头发。
楼下早点铺的卷闸门"哗啦"响起,炸油条的香气顺着排水管爬上来,她的胃袋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呜咽。云香按住腹部,那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冰箱里只剩半瓶老干妈和两个干瘪的土豆,那是留着应急的口粮。
"再忍忍..."她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KTV保洁的夜班工资后天才能发,今天和明天必须靠剩下的二十七块六毛度过。
回到屋里,云香轻手轻脚地换上工作服——一件领口已经松懈的灰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穿鞋时她发现左脚运动鞋的鞋底开胶更严重了,像张饥饿的嘴,每次迈步都会"啪嗒"作响。她用橡皮筋暂时固定住,等赚到钱再买万能胶。
三轮车的链条又卡住了。云香蹲在晨雾里摆弄着生锈的零件,机油混着露水打湿了袖口。这辆老旧的电动车已经服役三年,每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她用螺丝刀撬了半天,终于听到"咔嗒"一声,链条勉强回到了齿轮上。
第一批来上货的菜贩子开着电动三轮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车斗里的芹菜叶子扫过她的脸颊,留下潮湿的触感。云香羡慕地看着那些满载新鲜蔬菜的车子,他们的货至少能保证一天的收入,而她的解压玩具可能连续几天都无人问津。
"小姑娘,你这位置要交二十块卫生费。"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云香转身看见戴着红袖章的老头敲了敲她的摊板,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
"上周不是刚交过吗?"云香脱口而出,随即后悔了。老头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
"上次是垃圾清运费,这次是摊位卫生管理费。"他翻到某页,指着上面模糊的印章,"白纸黑字写着呢。"
云香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地从腰包里数出皱巴巴的纸币——那是她留着中午买素包子的钱。老头接过钱时,她注意到他小拇指的指甲又厚又黄,像块变质的奶酪。
"收据呢?"云香鼓起勇气问。
老头嗤笑一声:"明天来居委会拿。"说完就晃悠着走向下一个摊位,红袖章在晨光中像一小团飘远的火苗。
上午十点,商业街的人流像退潮般突然消失。云香盯着面前纹丝未动的解压玩具,最前排的"惨叫鸡"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荧光。她掏出手机想看时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锁屏上是某网贷APP的还款提醒,数字后面的零多得让她眼晕——还有四万六千二百元待还。
隔壁卖糖炒栗子的大叔递来一个纸包:"闺女,尝尝,都凉了。"纸包里是几颗开裂的栗子,应该是昨天剩下的。云香道谢接过,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刺激着空荡荡的胃袋。她强迫自己只吃两颗,剩下的包好放进口袋——万一中午没钱吃饭,这些就是午餐。
"生意不好做啊。"大叔叹着气,铁铲在锅里划出刺耳的声响,"现在人都上网买,谁还逛地摊。"
云香点点头,视线落在对面新开的奶茶店。穿着制服的年轻店员正在往橱窗上贴促销海报,上面写着"买一送一"。她想起两年前自己也曾是奶茶店的常客,每周五下班都要买一杯犒劳自己。那时候她还在写字楼里当前台,虽然工资不高,但至少不用为三餐发愁。
手机突然震动,是房东发来的消息:"小云,房租最迟后天,再拖就换锁了。"云香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她数了数腰包里的钱:早上交完卫生费还剩七块六毛,加上家里的二十七块六毛,总共三十五块二——连房租的零头都不够。
中午的太阳晒得塑胶摊板发软。云香就着矿泉水啃冷馒头时,视频网站突然推送《摆摊日入三千》的短视频。画面里光鲜亮丽的主播举着自拍杆,身后是琳琅满目的网红摊位。"只要掌握这三点,地摊也能月入十万!"主播的声音从扬声器里炸开,引来隔壁几个摊主的侧目。
云香迅速划走,却不小心点开了相册——去年生日在高级餐厅的照片跳出来,水晶吊灯下她的笑容晃得眼睛发疼。照片里的她穿着崭新的红裙子,面前是插着蜡烛的提拉米苏。那天林小雨说要庆祝她找到新工作,谁想到三个月后公司就倒闭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裙子的位置,那件红裙子早就在二手网站卖掉了,换了半个月的饭钱。
下午三点,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前一秒还是烈日当空,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云香手忙脚乱地收摊,还是晚了一步。雨水像无数透明的小蛇钻进摊位缝隙,泡水的卡通贴纸黏连在一起,像她怎么也理不清的债务。她徒劳地用袖子擦拭那些印着卡通人物的塑料片,结果只是让颜色晕染得更厉害。
"完了..."云香看着一沓变成色块的贴纸,喉咙发紧。这批货进价八十,现在全毁了。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嘴角,咸涩得像是眼泪。她机械地把湿漉漉的商品塞进三轮车,塑料玩具互相碰撞发出空洞的声响。
暴雨中的街道瞬间空无一人。云香推着三轮车往家走,雨水冲刷着路面,淹没了她的脚踝。电动车的电量告急警报声和肚子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像二重奏般嘲笑着她的狼狈。她的运动鞋彻底泡汤了,每走一步都能挤出水来。
推着车走过最后一个上坡时,云香看见巷子口停着辆黑色轿车。她的心跳瞬间飙到嗓子眼——上个月催收人员就是开着类似的车堵过她家门。那天的记忆清晰得可怕: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围在她门口,为首的拿着文件夹念她的身份证号,声音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
云香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她数着心跳等了一分钟,确认车里没人后,才推着车继续前进。直到把三轮车锁进楼道,她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血痕,在雨水浸泡下泛着惨白。
三十平米的小屋此刻像诺亚方舟般令人安心。云香把湿透的帆布鞋摆在暖气片上,突然发现鞋底开了胶,裂缝比早上更大了。她脱下滴水的袜子,脚趾被泡得发皱,右脚小指上还有个磨破的水泡。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煮了碗清汤挂面,撒上昨天剩的葱花。热气模糊了镜片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我市将开展无证摊贩专项整治..."云香关掉收音机,寂静立刻填满了房间,只有挂面吸溜的声音在回荡。
睡前记账时,云香发现今天净收入是负十六元——损失的商品价值远超卖出的五十三块钱。她打开窗,让夜风吹散屋里泡面的气味。远处写字楼的霓虹灯变换着颜色,某扇亮着的窗户里,隐约能看到加班族晃动的身影。云香想起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按时领工资,偶尔还能和朋友聚餐。那段生活现在想起来奢侈得像上辈子。
床头的《穷爸爸富爸爸》翻到折角的那页,罗伯特·清崎说"资产是能把钱放进你口袋的东西"。云香用铅笔在"二手三轮车"旁边画了个问号,又在"解压玩具库存"后面打了个叉。书页边缘记满了她的笔记,最新一行写着:"真正的资产不需要我到场就能赚钱。"
手机突然震动,是批发市场群发的促销信息:"尾货玩具清仓,全场一折"。云香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看了很久,那形状现在看起来像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某个未知的方向。她翻身从床底拖出落灰的素描本,开始画新的摊位设计图——更大胆的陈列方式,更醒目的招牌,甚至规划了一个抽奖区。
窗外,一只飞蛾固执地撞击着路灯,翅膀在玻璃上拍打出细微的声响。云香在便签上写下明天要做的五件事:修三轮车链条、去批发市场看尾货、联系广告公司做新招牌、考察夜市人流、还花呗最低还款。最后又添上一行小字:"去图书馆借《小本经营实操手册》。"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雨滴又开始敲打铁皮棚。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是谁在远方数硬币。云香蜷缩在薄被里,怀里抱着那个生锈的饼干盒,里面装着明天的希望——六枚一元硬币,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