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三分,闹钟还没响,云香就醒了。她的眼皮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撬开,眼白上布满细密的血丝。老房子的隔音很差,楼上住户的抽水马桶冲水声清晰可闻,紧接着是拖鞋趿拉过地板的声响,咚咚咚地从她头顶碾过。
云香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斑痕发了会儿呆。那块棕黄色的污渍边缘泛着青黑,形状像极了她上个月被网贷催收时收到的法院传票。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个不吉利的联想,但那张盖着红章的纸仿佛就悬浮在她眼前,上面的数字像蚂蚁一样爬进她的视网膜。
"又做那个梦了..."云香喃喃自语,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梦里她站在悬崖边,手里攥着一把碎纸片,每张纸片上都写着一个还款日期。风很大,她拼命想抓住那些飞舞的纸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飘向深渊。
三十平米的一居室弥漫着霉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古怪气息。墙壁上的霉斑像一幅抽象画,开裂的瓷砖缝里藏着经年累月的污垢,记录着这间屋子和它的租客们共同经历的岁月。云香翻身时,二手市场淘来的弹簧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突出的弹簧硌得她肋骨生疼。
她伸手摸到枕边的记账本,塑料封皮已经被磨得发白。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红字标注着各种还款日期——花呗、借呗、微粒贷,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每个月定时咬掉她大半收入。最新一页上写着"6月15日,还清网商贷最后一期",后面跟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感叹号,那是她上个月唯一值得庆祝的事。
窗外传来垃圾车压缩废品的轰鸣,云香猛地坐起身。她必须赶在商业街早市开张前把摊位布置好,周三人流量最大,错过早高峰就意味着又一天入不敷出。
冷水从生锈的水龙头里喷溅而出,云香把脸埋进手掌心。水管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水流突然变小,最后只剩几滴浑浊的水珠挂在龙头边缘。她叹了口气,用昨晚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完成了洗漱。镜子里的人影眼下挂着两轮青黑,二十六岁的面容已经有了沧桑的痕迹。
衣柜门歪斜地挂在铰链上,里面寥寥几件衣服都是批发市场的地摊货。云香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这是三年前生日时闺蜜林小雨送的,现在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支几乎见底的口红,在嘴唇上薄薄抹了一层。这是她最后的体面——无论多困顿,站在摊位前时总要显得精神些。
厨房角落里堆着昨晚清点好的货物。云香蹲下身,手指抚过那些造型滑稽的解压玩具:会发出惨叫的橡胶鸡、捏了会变形的卡通人脸、一按就弹出眼珠的外星人...这些廉价塑料制品是她全部的希望。最近抖音上这类视频很火,她咬牙用最后一点积蓄进了批新货。
"一定要卖出去..."云香对着空气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把货物分门别类装进几个塑料箱,突然发现少了三只"惨叫鸡"——准是昨晚清点时漏数了。她的心猛地沉了一下,这批货的进价相当于她两天的饭钱。云香跪在地上把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甚至掀开了已经卷边的地垫,但那些橡胶鸡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无踪。
五点五十八分,云香拖着货物箱下楼。老楼没有电梯,她不得不分三次搬运。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通下水道的、□□的、小额贷款的...每一张都在提醒着她生活的艰辛。最后一级台阶上蹲着只花斑猫,见到她警惕地竖起尾巴。云香从口袋里摸出半根火腿肠——那是她昨晚的晚餐省下来的——掰成小块放在地上。猫咪迟疑地凑过来,舌头卷走食物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空荡荡的胃。
商业街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云香把箱子塞进电动三轮车时,隔壁摊位的王婶正在往煎饼果子里磕鸡蛋。油星溅到王婶油渍斑斑的围裙上,在晨风中飘动得像面战旗。
"小云啊,今天又进新货了?"王婶瞥见她箱子里造型奇特的玩具,眼睛眯成两条缝。她手上动作不停,铁铲在鏊子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嗯,抖音上最近挺火的解压玩具。"云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注意到王婶的摊位新添了台豆浆机,不锈钢外壳在晨曦中闪闪发亮。那台机器至少要六百块,相当于她半个月的摊位费。
"年轻人就是脑子活。"王婶往煎饼上撒了一把葱花,"我闺女说现在城里人都爱玩这个,叫什么...解压?压力大得花钱买罪受,啧啧。"
云香没有接话。她正忙着把最后一批货码好,突然发现三轮车的链条松了。这辆二手电动车是她最值钱的家当,去年花八百块从废品站老王那里买的。她蹲下身,用螺丝刀勉强固定住链条,手指沾满了黑乎乎的机油。
"要帮忙不?"王婶探过头来,手里还攥着那把油光锃亮的铲子。
"不用了,谢谢婶儿。"云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留下一道机油痕迹。她不能表现出任何软弱,这条街上的商贩们像狼群一样,随时准备吞食失败者的地盘。
六点四十五分,云香终于把摊位布置妥当。她把最吸引眼球的"惨叫鸡"摆在最前面,旁边是五颜六色的捏捏乐。为了增加吸引力,她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免费试玩的样品——虽然这些样品通常会被孩子们蹂躏得不成样子。
太阳渐渐升高,早市的人流开始密集起来。云香蹲在小马扎上,用硬纸板给自己扇风。她的摊位不幸被安排在两个网红小吃车中间,左边是卖铁板鱿鱼的,右边是烤冷面,孜然和辣椒面的气味熏得她直流眼泪。偶尔有带孩子的大人驻足,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会发光的竹蜻蜓和泡泡相机,最终大多被家长以"网上更便宜"为由拽走。
"姐姐,这个捏捏乐多少钱?"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她穿着粉色的蓬蓬裙,看起来不超过六岁。
"二十五,小朋友。"云香挤出最灿烂的笑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样品,"你可以先试试看,捏这里会..."
话没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母亲打断:"淘宝才卖九块九!"女人拽着孩子就走,云香听见她低声说"这些地摊货都是骗人的"。小女孩回头望了一眼,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但很快被母亲拉进了人群中。
云香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慢慢把样品放回篮子,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个已经被捏变形的笑脸玩具。淘宝、拼多多、直播带货...这些词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知道那个女人说得没错,网上确实更便宜,但她需要这十六块的差价来交这个月的电费。
上午十点,太阳已经毒辣起来。云香背后的T恤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她数了数铁盒里的钱:三张二十,一张十块,剩下的都是零散的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总共七十八块五毛。这个数字让她胃部一阵绞痛——照这个速度,今天连摊位费都赚不回来。
她摸出保温杯喝了口水,劣质茶叶已经泡得发苦。对面奶茶店飘来的芋泥香气让她的胃狠狠抽搐了一下——上次喝奶茶还是半年前生日那天,林小雨硬塞给她一杯,说是"活着总得有点甜头"。现在林小雨在深圳做外贸,朋友圈里全是出差住五星级酒店的照片,而她还在这条街上卖着三年前就在卖的廉价玩具。
"云香!"一个粗犷的男声打断她的思绪。是隔壁街卖手机壳的老张,他晃着膀子走过来,汗湿的背心上印着"奋斗"两个褪色的红字。
"张哥。"云香条件反射地护住装钱的铁盒。老张上个月借了她两百块进货,至今没还。
"听说你搞到新货了?"老张蹲下身,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惨叫鸡"捏了捏。橡胶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引得几个路人侧目。
"嗯,刚到的。"云香小心地回答,眼睛盯着老张粗壮的手指,生怕他弄坏商品。
老张突然压低声音:"城管这两天严打,西头老李的摊位昨天被抄了,罚了五百。"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云香的三轮车,"你这玩意儿没牌照吧?"
云香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当然知道城管在严打,每个月月底都这样,但她别无选择。"谢谢张哥提醒,我...我会注意的。"
老张站起身,临走前又捏了下那只惨叫鸡。"这玩意儿挺有意思,给我闺女留一个?"
云香咬住下唇。她知道老张所谓的"留一个"是什么意思。"张哥,我这小本生意..."
"上回借你那两百,抵这个够了吧?"老张已经把那玩具塞进了裤兜,"小孩子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
没等云香回应,老张就晃悠着走了。她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眶发热。那只惨叫鸡进价十二块,老张明明知道。铁盒里的钱突然显得更少了,云香把它们倒出来又数了一遍,仿佛这样能变出更多来。
中午十二点半,云香决定轮换着吃饭。她让隔壁烤冷面的小吴帮忙看摊,自己躲到三轮车后面啃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冷馒头。馒头已经发硬,她小口小口地咬着,每一口都要嚼很久。保温杯里的茶水喝完了,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忍住不去看对面便利店冰柜里的矿泉水。
下午一点刚过,人流开始减少。云香把被顾客翻乱的货物重新摆好,给几个试玩样品充气。她的手指被劣质塑料边缘割了几道小口子,隐隐作痛但不见血。这种程度的疼痛她已经习惯了,比起网贷催收的恐吓电话,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三点十七分,变故突然发生。云香正低头整理零钱,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她抬头看见人群像受惊的鱼群一样四散开来,有人大喊:"城管来了!"
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云香手忙脚乱地收起钱盒,开始往三轮车上扔货物。周围的摊主们也在疯狂收拾,铁架倒塌声、货物落地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她看见王婶直接把鏊子端起来往小推车上放,滚烫的油溅到地上滋滋作响。
云香跳上三轮车时,装着零钱的铁盒从车斗边缘翻倒在柏油路上,硬币滚得到处都是。她下意识想去捡,但身后已经传来城管车辆的鸣笛声。牙齿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猛踩油门,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
电动三轮在拥挤的街道上左冲右突,云香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砰砰跳动的声音。一个急转弯时,车斗里新进的泡泡相机摔了出来,塑料外壳在马路牙子上磕出一道裂缝。她不敢停车,只能眼睁睁看着五十块的进价在眼前碎裂。
等云香气喘吁吁地躲进一条偏僻小巷,三轮车几乎要散架了。她颤抖着双手检查损失:零钱丢了大半,泡泡相机外壳裂了,几个捏捏乐不知何时掉了出去。她蹲在墙角,用随身带的透明胶带一点点粘合塑料裂缝,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两道血痕。
"没事的...还能卖..."云香小声安慰自己,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粗暴地抹掉泪水,结果把机油和灰尘都揉进了眼睛里,刺痛得更加厉害。
傍晚收摊时,天空飘起细雨。云香把卖剩下的货物用防水布裹好,突然发现三轮车的刹车完全失灵了。她试着踩了几脚,踏板软绵绵的没有反应。修车至少要一百块,这个数字在她脑中自动换算成了五天的伙食费。
云香推着车走过三个红绿灯,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她的运动鞋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路过便利店时,热柜里的关东煮冒着诱人的白汽,她加快脚步,塑料雨披在风中哗啦作响,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出租屋的楼道灯又坏了。云香摸黑爬到五楼,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进门第一件事是把今天的一百零六块钱放进床头那个锈迹斑斑的饼干盒——盒底压着房东上周留的催租条,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最后期限:三天后。
冰箱里只剩半颗蔫掉的白菜和两个鸡蛋。云香往锅里倒了点油,突然想起该交燃气费了。她关小火苗,把面条掰成两半,另一半放回食品袋。炒面的香气弥漫开来时,楼上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伴随着玻璃器皿碎裂的脆响。这已经成为她每晚的背景音乐,比电视节目还准时。
睡前记账时,手机突然震动。催收短信赫然显示着"最后通牒"四个字,后面跟着一长串数字和一个她不敢拨打的电话号码。云香把手机反扣在桌上,仿佛这样能隔绝那个步步紧逼的世界。她从床底摸出那本翻烂了的《穷爸爸富爸爸》,书页间夹着她手绘的"债务雪球计划表",最近一个月已经还掉了最小的那笔网贷。
"先还最小的债务,获得成就感..."云香轻声念着书上的建议,手指抚过表格上一个个被划掉的项目。但最后那个数字依然大得令人窒息,像一座永远挖不完的山。
窗外雨势渐大,打在铁皮雨棚上像催命的鼓点。云香把枕头翻到凉面,突然听见微信提示音——是之前咨询过的夜班兼职有了回音:KTV保洁,凌晨两点到五点,时薪十八块。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计算着这样一个月能多赚近两千块,足以覆盖下个月增加的利息。
手机屏幕的光照在云香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她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裂纹,那形状现在看起来像张扭曲的笑脸,正嘲弄着她的挣扎。明天要早点去批发市场,听说新到了一批会发光的气球,周末儿童公园肯定好卖。云香在便签上写下"考察儿童公园人流量",然后把闹钟往前调了半小时。
雨声中,她蜷缩着睡去,怀里抱着装满零钱的饼干盒,像抱着一个小小的盾牌,抵御着来自整个世界明枪暗箭。在梦里,她变成了一只橡胶做的惨叫鸡,被人捏得吱吱作响,却发不出真正的求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