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氤氲的白雾,被谢珩眼中骤然爆裂的寒芒割得支离破碎。他攥着沈知微手腕的力道,几乎要将纤细的腕骨捏碎。滚烫的泉水包裹着两人,水波激烈地晃荡,撞击着池壁,发出空洞而压抑的闷响。
“怎么?”那声音沉得如同深渊里刮出的阴风,带着滚烫的、压抑到极致的疯狂,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狠狠凿进沈知微的耳膜,“夫人对我这身‘旧货’…验得可还满意?”
沈知微痛得蹙紧了眉,水汽蒸腾熏出的那点薄红迅速褪去,脸色微微发白。她被迫按在他心口的手掌下,能清晰感受到那层紧实肌理之下,心脏正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力度撞击着胸腔,沉重、急促、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仿佛一头被强行唤醒、锁链将断的凶兽。那心跳透过温热的泉水,震得她指尖发麻。
她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方才的慵懒、玩味、甚至那层温润如玉的假象,此刻荡然无存。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翻涌的、粘稠如实质的黑暗,是焚尽一切的烬火被强行摁灭后残留的死寂灰烬,而在灰烬之下,是随时可能喷薄而出、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熔岩。那是一种近乎兽性的、被触犯核心领域后的暴戾和……一丝极其隐秘、却被她精准捕捉到的、如同溺水者般的恐惧?
后背的烙伤…是他的逆鳞,是他的深渊,是他所有疯狂与伪装的根源。
剧痛和窒息感让沈知微的头脑异常清醒。她非但没有挣扎退缩,反而强忍着腕骨欲裂的痛楚,迎着他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扯开唇角,露出一抹极其娇媚、却又带着刀刃般锋利的笑容,声音被水汽浸润,反而更添了几分撩人的沙哑:
“谢公子这话说的…知微不过是好奇罢了。这‘货’…”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落在他紧抿的唇线、绷紧的下颌、以及那双盛满风暴的眼睛上,“看着倒是精壮,只是这‘旧痕’嘛…煞了风景,也不知是哪家‘库房’保管不善留下的印记?啧,可惜了。”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向他最深的伤口。那“库房保管不善”的轻佻比喻,更是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屈辱岁月,贬低得如同尘埃。
谢珩瞳孔骤然收缩!攥着她手腕的指关节爆出骇人的青白!一股毁灭性的戾气瞬间冲顶!他猛地将她往后狠狠一掼!力道之大,让沈知微整个人撞在坚硬的池壁上,脊背传来一阵钝痛,温泉水呛入口鼻!
“呃…咳!”
她狼狈地扶着池壁稳住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藕荷色的薄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而脆弱的曲线。水珠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泉水还是呛出的泪。
谢珩站在几步之外的水中,胸膛剧烈起伏,水珠顺着他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的血色如同蛛网般蔓延开,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眼前这个胆敢撕开他伤疤、还肆意嘲弄的女人彻底撕碎!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只剩下泉水汩汩流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沈知微压抑的咳嗽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清越温雅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突兀地穿透了温泉氤氲的雾气,打破了这濒临爆炸的僵局:
“知微妹妹?”
沈知微和谢珩同时一震,循声望去。
汤池入口处的青石小径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月白竹叶暗纹的直裰,外罩同色薄纱鹤氅,玉冠束发,面容清隽,眉目温润,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谪仙。正是新科探花郎,清流顾家的嫡子——顾清和。
他手中执着一柄素雅的青竹折扇,扇骨在傍晚的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此刻,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目光越过弥漫的水汽,落在汤池中形容略显狼狈的沈知微身上,以及她对面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眼神凶戾如修罗的男子。
“顾…顾大哥?”沈知微迅速压下咳嗽,脸上瞬间切换成惊诧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失态,下意识地往池水深处缩了缩,只露出一个脑袋,水润的眼眸里带着被撞破私密的慌乱,“你、你怎么来了?”
顾清和的视线在谢珩身上短暂停留,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却异常锐利的审视。随即,他温雅一笑,仿佛没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对着沈知微道:“奉旨南下协理盐税,刚入苏州府便听闻沈家新茶之事。顺道来看看伯父和你。管家说你在玉汤山散心,我便寻了过来。”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珩,依旧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拱手为礼:“不知这位兄台是…?”
谢珩周身的戾气在顾清和出现的那一刹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回了体内。眼底翻涌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他脸上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凶戾瞬间消失,快得如同幻觉,重新覆上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甚至对着顾清和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几分疏离客套的微笑。
“在下谢珩,姑苏人士,做些茶叶营生。”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平和,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凶兽只是旁人的错觉,“方才与沈小姐偶遇于此,谈及些生意琐事,不想惊扰了探花郎雅兴,失礼了。”他姿态从容,甚至带着点商贾特有的圆滑,滴水不漏地将方才的冲突归为“生意琐事”。
顾清和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又流转了一圈。沈知微脸上那点惊惶羞赧还未完全褪去,发梢滴水,眼睫湿润,像只受惊的兔子。而谢珩,虽温文尔雅,但那身湿透的锦袍紧贴身躯,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与他自称的“茶叶营生”身份,隐隐透出一种微妙的不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紧绷的硝烟味。
“原来是谢公子。”顾清和笑容不变,手中的青竹折扇“啪”地一声轻响,优雅地展开,扇面上是疏朗的墨竹,更衬得他风骨清绝。“江南茶市风云变幻,谢公子能在此际崭露头角,想必有过人之处。”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是温和的,目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看向沈知微:“只是…知微妹妹,你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这温泉水太热,有些不适?”
沈知微立刻顺着台阶下,露出一副疲惫又带着点委屈的模样,轻轻揉了揉额角:“许是昨夜受了惊吓,又吹了风,头有些沉。多谢顾大哥关心。”
“既如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顾清和收起折扇,温言道,“伯父还在府中等你。盐税账目上有些细处,还需与沈家核对一番。”他特意加重了“账目”二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谢珩。
谢珩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没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反而体贴地接话:“正是。沈小姐身体要紧。谢某也告辞了。”他对着顾清和略一颔首,又深深看了沈知微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深潭,将方才所有的疯狂与戾气都死死压在了潭底。他转身,从容不迫地踏着池边石阶上岸,湿透的锦袍贴在身上,水痕蜿蜒而下,步伐却沉稳依旧,很快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只留下一个挺直却莫名透着孤绝意味的背影。
水汽氤氲的汤池边,只剩下沈知微与顾清和。
顾清和走到池边,弯腰,将手中那柄青竹折扇递向水中的沈知微,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来,扶着点。”
沈知微迟疑了一下,伸出湿漉漉的手,握住了那光滑微凉的竹骨扇柄。一股淡淡的、清冽如雪后初晴的竹叶气息,从扇骨上传来,奇异地驱散了鼻端残留的温泉硫磺味,以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属于谢珩的侵略性气息。
顾清和微微用力,将她从水中拉了上来。岸边的侍女云袖早已捧着厚软的干布巾等候,立刻上前将沈知微裹住。
“顾大哥,”沈知微裹着布巾,任由云袖替她擦拭头发,抬起依旧带着水汽的眼眸,看向顾清和,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软糯,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盐税账目…有何不妥吗?”
顾清和站在几步之外,保持着君子该有的距离。傍晚的霞光穿过稀疏的竹影,落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也落在他手中那柄缓缓摇动的青竹折扇上。扇骨开合间,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轻响,如同某种镇定的符咒。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知微的问题,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投向谢珩消失的那条小径深处。温润的眼底,仿佛有深秋的潭水,沉静之下,暗流涌动。他摇扇的动作顿了顿,薄唇微启,声音依旧清雅,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吐出的字句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账目无大碍。只是…”他微微一顿,目光收回,落在沈知微依旧带着一丝苍白的脸上,那眼神温和依旧,却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直抵人心深处。
“有些旧账,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