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是三年前的初夏。两个女孩即将在盛夏时分脱去青涩的高中校服。
雨季,江城闷热潮湿,空气黏糊糊地缠在人皮肤上。这样的闷热潮湿已经在喜歌心底酝酿了十年,在这个同样压抑的夏日被打破了。
首先爆发的是梁女士十多年的隐忍。喜歌没有想到自己十年来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一地狼藉的家里。
和往日梁女士偶尔用喜歌犯下的一些孩童般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宣泄的杂乱不同,这一次房子里所有东西都被撕碎,客厅电视机柜前的花瓶是首当其冲,喜歌在母亲节特意买的红色康乃馨被随意扔开,柔嫩的花瓣和喜歌的心一起被两位至亲踩到脚下,破败凋零下去。
厨房里的争吵和碗盆破碎声还在继续,喜歌没有惊动任何人,麻木地转身上了楼顶天台,窝到水箱下。拿出手机给程奕潋发消息,说明家里的情况。
几分钟后电话打了过来。喜歌声音很轻:“哥······”
程奕潋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没受伤吧?”
“没有······我没进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喜歌能想象到大她九岁的青年男人皱着眉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样子。
过了一会男人更加烦躁的声音传出听筒:“工作总不能撂下,我回不来。保护好自己。”
“那我······”
“我就算想回来也不可能今天就出现在家里,”这一句语气更急更重,顿了一下稍稍泄气,又说,“阿姨总不可能也不管你,不管那个男人怎么想,你可是她亲女儿。”
是了,喜歌父母也是二婚,当年八岁的程奕潋被判给不着调的父亲,跟着他来到这个南方小城,看着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结婚,第二年有了程喜歌。可是当父亲的依旧不着调,因为身体不好的喜歌幼时的一个小手术,男人不想掏医药费,便坚持要和梁女士离婚,甚至向小城本就本分的女人泼脏水,拒绝承认程喜歌和他的血缘关系。
梁女士自有傲骨,觉得如果只是单纯离婚那离了便是,这盆脏水简直何患无辞。于是驳回离婚申请,企图和不讲理的男人闹个明白。男人则不着调到了极点,直接人间蒸发,连自己头婚带过来的大儿子也不要了,把拖油瓶一气甩了个干净。
年轻气盛的梁女士每天看见这个便宜儿子,和尚还年幼就已经和那个男人长得很像的女儿在她跟前晃,心头只有怒气和怨气,悲哀无处发泄,索性也抛下两个孩子远走。刚入青春期的程奕潋只能带着六岁的程喜歌辗转在各个亲戚家借住,直到喜歌升入初中,梁女士才把她接回江城老家,程奕潋自知身份不讨喜,便辍了学早早出去打工。
梁女士虽是接回了自己的女儿,却也整日闷头工作,偶尔过问喜歌的学习和生活。哪怕喜歌上了高中之后因为从小的情感缺失被诊断抑郁入院,却也很少真的关心喜歌。直到今天。
喜歌没什么小时候的记忆,因为梁女士在自己犯错时的指责,喜歌一直以为自己父母已经离婚了,家中亲戚长辈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身边单亲家庭的同学也不算极少数,所以这么多年喜歌虽然心疼但也并不觉得梁女士有多悲哀。直到今天。
直到她放学回家站到家门口后听到的争吵和父母感情的真相。
屋里的谩骂声蔓延到楼道里,顺着楼体外的水管传到天台。喜歌站起身,趴到天台边,听到楼下单元门发出乒呤乓啷的哀鸣,然后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冲出来,钻进楼下一辆车里,打火离开。
楼道里梁女士尖刻的谩骂声响了一会儿,在家门“嘭”的一声巨响之后悄无声息。
喜歌在天台边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爬起来,背上水箱旁的书包下楼。
轻轻关上门,转身的瞬间一个枕芯劈头砸了过来,伴着梁女士尖细的嗓音:“不是早放学了!上哪野去了!”
喜歌低下头攥紧枕芯边缘:“我······回来你们在吵架······我在楼下坐了一会······”
梁女士冷哼一声:“看见你爸了?看到他车里还坐着谁没?”
“没······”
梁女士不再说话,蹬着高跟鞋又进卧室,立刻传来拉链拉上和行李箱滚轮的声音。
喜歌站在门口,下意识觉得不妥往电视机柜旁挪了挪,站到地上的康乃馨旁。
梁女士拖着两个行李箱出来,踢开地上摔坏的半截椅子挤到门口。
喜歌惊愕抬头:“妈——你——”
梁女士拉开门没回头:“往你卡里打了点钱。自己去外婆家住两天。”
喜歌没去外婆家。
她简单收拾了一点衣服和必需品,拿上住院时常吃的药瓶,给许随打了个电话之后打车去了许随家。他把之前用于直播的客房收拾出来让喜歌安顿下来。第二天她也没去学校。葵是交换生强制住校,请了病假出来,来许随家找她。
喜歌觉得被拥抱是件很恐怖的事情,被人郑重地拥抱会让她很想哭。所以当葵拥抱上来并且越抱越紧的时候,喜歌没能忍住嚎啕大哭。
她越敷衍就越有人爱她,她上心的反而捉住了她的把柄。
这个去年才认识的异国女孩已经断断续续听喜歌说过很多次对家里的疑惑和伤心,葵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喜歌,只能和她一起哭成泪人。
许随已经成年,早早工作步入社会的他比两个高中女孩想得更多更远一些,此刻也坐在一旁紧锁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葵的假条不能校外过夜,晚自习之前就得回校。许随和喜歌送她回去,离校门口远远的喜歌便停了下来。
葵又抱了喜歌一下,帮她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没关系喜歌,先好好休息两天。”
“我没事。你回去吧。记得别和老班提起我。”喜歌勉强笑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打趣。
葵也小心翼翼地笑了:“啊是啊,喜歌经常翘课成绩还那么好,这么一两天他不会说什么的。”说完又看向一旁的许随。
许随知道她什么意思:“放心吧,这两天我会照顾好喜歌。”
葵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向喜歌说了再见才往校门口走,一步三回头。喜歌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向葵挥手。
许随皱着眉看喜歌。他看到她的眼底是一片灰暗。
葵一整个晚自习都心神不宁。
第一节课时外面下起雨来。一开始下得很大,后来慢慢小了一些。她坐在窗边的位置,听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劈里啪啦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不安。住校生可以允许带手机,但早自习前要关机或者静音上交班主任,晚自习下课后统一发回。
课间休息时葵坐不住了,去办公室找班主任以病假家人担心回消息的理由拿回手机,也只能在办公室门口使用。
一打开手机,十个许随二十分钟前的未接电话。葵心跳停了一下。
下一秒许随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葵立刻接起。没等她说话,那边许随急切的声音就和雨声一起传出听筒:“喜歌不见了!喜歌不见了!”
“什么?”葵没等许随的下一句话,眼泪率先脱线。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回身冲进办公室,“老师——老师——喜歌出事了——”
班主任也跳了起来,一边安抚葵的情绪,带着她出办公室,一边联系同班的任课老师帮忙守晚自习。
葵的电话还没挂,她开了免提方便老师听到,许随的声音又传出来:“刚才回来我帮喜歌整理她带的行李,看到了安眠药的药瓶······她和我说是之前住院时发的药,她怕睡不着才带着。我就在厨房做个饭的功夫,现在客房里她所有东西都没动过连手机也没带,只有药瓶没了······”
葵也知道喜歌曾因抑郁住院的事情。她终于明白了傍晚内心不安的来源。
许随接着说:“我家附近没有她熟悉的可能会去的地方,我想她应该是回家了。”
葵抹把泪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我们没有钥匙。”
“我叫了开锁的,还打了120,现在在过去的路上。学校离她家很近,你现在过去应该刚好。”许随也稍微理清了些思路冷静下来。葵可以乱,他是唯一不能乱的那个人,不然喜歌就真的没有依靠了。
加上班主任,三人都尽快赶到了喜歌家门口。果然怎么敲门都无人应答。
医护人员到了,开锁的却还没到。许随把头抵在门上:“万一喜歌不在这······”
葵抓住许随的胳膊,小小的手掌还有些颤抖,但此刻她反而坚定了很多:“没有万一。喜歌会等我的。”
几分钟后开锁的到了,了解情况后三下五除二把门锁撬开。葵第一个冲进客厅,被一截椅子腿绊了一下,看到依旧一片狼藉的房子,泪又流了出来。葵在喜歌的房间找到了她。
她应该是淋雨走回来的,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床上,手里捏着几朵蔫掉的康乃馨缩成一团。床边地上散落着水杯药瓶和一些洒出来的药粒,意识已经有些朦胧,反应很迟钝地抬眼看向来人。
喜歌像一个破败的风筝,拴着她的线缠绕在葵的心尖上。葵几乎扑在她身上,随着她心脏的跳动和声嘶力竭的呜咽,喜歌仿佛也活过来许多。直到被盖上弥漫消毒水味的薄毯,有干净的纸巾把她脸上的雨水擦干净,她才终于如大梦初醒。喜歌眼底的痛意太过明显,刺得葵心头一凛。
“想死。”喜歌蜷缩着,声音细如蚊蝇。
“想我,喜歌,想我······”一滴泪落到喜歌脸上,葵慌乱地想用手擦掉,“求你了······求求你——你能不能······别死我前面——”
温热的掌心和泪一起落下。喜歌昏沉着被戴上呼吸器,摇晃着运上救护车,车门关上,雨声和呜咽都渐渐离她越来越远。
喜歌是怎么形容葵的拥抱的呢?
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