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喜歌醒来时总是侧躺,蜷缩着——像被木棍捅住的毛虫,斑斑点点是泪痕,手是攀附在身上更小的毛虫,长出来的指甲刺进手心。
周日,学校没有排课,排练倒是快要迟到了,看起来今天也没法按时吃饭。喜歌认命地爬起来洗漱,打开窗透气却被九月末的凉风吹得清醒了一点。前夜刚下过雨,空气里还带着初秋雨夜的青草香,凉凉的。喜歌出门前纠结了几秒,还是带了一件宽大厚实一些的皮衣外套。
出道后第一次线下活动前天刚结束,这次总导不再放假,这么点时间里安排了两次路演和宣传照拍摄,再加上学校里快要临近毕业季,喜歌每天忙得只能在地铁上补觉。即将到来的十月还有喜歌的个人生日祭,喜歌上报出生日期时往前了一天,十二号的生日报成了十一号,这样生日当天可以留给自己和朋友。
这期间活动渐多,程安几人直接搬到了A市,也开始每天出入事务所,和领导争吵服化道的细节,给C&V做妆造,围观三人的排练后一起吃饭,偶尔拉上白姐来个小团建,气氛其乐融融。喜歌渐渐习惯了程安这个饭搭子,除了嘴和自己一样不饶人爱犯贱,经常惹得喜歌跳脚。哄人倒是挺快,笑眯眯的表情也让人不能真的生起气来。
期间C&V歌曲的二创热度越来越高,也开始有舞蹈同好在漫展翻跳舞蹈,其中一次路演甚至也是在A市最大的漫展。结束后的小见面会上,很多粉丝夸喜歌的舞,和她说希望她能一直坚持自己热爱的东西。
热爱的东西吗?自己热爱什么呢。喜歌朦朦胧胧想着,这次伸出手好像快要触摸到一些东西了。
生日祭前夕排练完,照例和大家一起小团建,选在一家味道不错的私房菜馆订包间,算提前为喜歌庆生。白姐提前偷偷联系了葵,团建的晚上房间灯关闭,大家打开手机灯光,葵和许随一起推着蛋糕推车走进来,和大家为她唱生日歌。自己大概是有了答案了吧,喜歌流着泪想。
程安曾问过喜歌为什么想做偶像。喜歌想了很久。她想起刚进大一的第一个暑假,哪里都没有去,就留在空荡荡的校园。早上去游泳,下午找间空教室自习。闻到夏日黄昏的香味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整整一天没有和人开口说话了。
一闻到这个味道她就想起她该穿一件缀着蓬蓬纱和亮晶晶的公主裙了。就像喜歌四五岁时那样。那年的黄昏喜歌穿着最漂亮的裙子,白色、蓬蓬纱、亮晶晶,妈妈用她的化妆品给喜歌涂了粉色的亮晶晶眼影,她们跑去江城最大最繁华的广场上,外公给她们买了五彩的冰沙,尊称喜歌为公主,她矜持地对他行屈膝礼。
夏日的芬芳,喜歌一闻到这个味道她就想起她曾经也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不在于蓬蓬纱和亮晶晶,在于年幼的勇气和希冀。
第二天下午的生日祭也顺利进行。喜歌在台上为粉丝致辞的环节还是哽咽了,她看着台下比首次公演多了一倍的人数,大家都在为她们的演出欢呼喝彩,为她的生日献上花束,又唱一遍生日歌。
葵因为工作原因生日祭结束就急急忙忙去赶回江城的高铁,许随也跟着她一起回去了。喜歌婉拒了事务所的大家再聚一场的盛情,推说自己第二天学校有早课,没法再呆很晚。没推得掉程安想送她的好意,就请他帮忙送自己回学校宿舍。
童年果然是人类学习最快的时候,喜歌想。六岁时她就已经知道哭泣没用,知道要隐藏自己心中所想,懂事开朗才能得到大人青睐。十几岁她又开始学习悲伤,学习跌跌撞撞表达不满,但直到现在二十岁了,她才勉强学会如何落泪。
再后来喜歌和她以为能有未来的人分别,离开她的家,然后现在临近毕业。
好像喜歌还没有接受长大就突然被推到了人前。她依旧无措、委屈,且没有情感寄托。
但是她还有葵陪在她身旁。从认识这个异国女孩,慢慢教她中文,到一起合租,各自工作。她开始主动认识一些朋友,演出也越来越多人看,开始因为热爱的事业有了一些收益,也被越来越多人喜欢和夸奖,越来越多的人和她说别害怕她是漂亮的。
她的情感状态开始趋向健康,开始明白原来不仅仅是某个人的偏爱才能是她唯一的倚仗。
“可能往前几年我想到的场景是酒精、是眼泪、是在支离破碎的原生家庭里无限疲惫的自己和朋友们心疼却无可奈何的叹息,”喜歌轻轻揉着蔷薇娇小的花瓣,靠在车座后背上看着后视镜里程安的眼睛,“可现在我想到的是花,收到了好多花,是朋友们不定期地小聚,是好看的照片,是队友演出后一起聚会庆功的喧嚣。”
“程安,我曾经以为不想面对的我就可以永远躲避。现在我也学会了正大光明地委屈。”
程安静静听着,这是喜歌第一次向他吐露心声。他想也许这是个好的开始,这个刚见面时眼神防备的女孩也开始向他卸下最外层的坚硬伪装,内里仍旧柔软。
到了学校门口,外来车辆不好再进。程安找车位停好,帮喜歌拎了准备分给舍友的蛋糕和一些粉丝送喜歌的抱枕礼物,喜歌自己抱着花束,再步行送她到宿舍楼下。一路上都在听喜歌讲述从高中一起长大的闺蜜异国女生日向葵,还有高中认识时就已经在做游戏主播到现在还不温不火的朋友许随,和他最近恋爱的小男孩。
宿舍楼下,喜歌给舍友发消息,女孩子们下楼帮忙拎东西。喜歌落后了两步,向程安道别。程安看着她两个月以来终于露出的释然笑容,鬼使神差向前走了一步。
“程喜歌。”他说。
喜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程安又向前一步。
“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喜歌那天傍晚在宿舍楼下给程安的答复是,还没见过他在白姐面前当过鹌鹑所以不行。接下来的两个月喜歌自己变成了鹌鹑。
粉丝群体逐渐平稳,各种线下活动也逐渐减少后固定,喜歌不用再每天三点一线,不用排练的日子就缩在自习室或是宿舍。排练完也不再和大家一起吃饭,总是卡着点拎包跑路。
临近十二月底,街上商铺一家接一家在橱窗边摆上挂满小装饰的雪松,贴上圣诞的雪花和铃铛窗花,小礼品店里摆满了圣诞帽和麋鹿角。
喜歌翻了翻课表,其实从平安夜前两天就没课了。她想了想和导员报备了地偶兼职的演出日期,争取到了平安夜前几天提前离校的假条,又向总导用家事请了假,没办法参加组合原定去别的城市的圣诞路演。然后买了回江城的飞机票,发给葵和许随。
许随问不参加组合成立的第一次圣诞演出是否真的没关系,毕竟很多粉丝会很期待。葵倒是很开心喜歌能给自己放个假,她和组合的大家都知道喜歌有多拼命。
和总导请假的理由倒是真的。两天前程奕潋给她发来了短信,问她为什么删了微信好友,说自己年底回江城,让喜歌回家。喜歌想着,嘻嘻哈哈和葵笑闹着混过去了。她暂时不想和两个好朋友说她寒假提前回江城的真正原因,葵太担心她了。
等真的上了飞机,喜歌却又拒绝了程奕潋想让她回家聊聊的想法。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庭,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拥有家庭。喜歌突然又想到了程安,想起他的告白,她点进两个人的聊天框,翻看最近有一搭没一搭多数是喜歌在敷衍躲避的聊天,苦笑一下。
自己的家都是一团乱麻,她真的有余力去面对新的关系吗。
邻座的男生独自一人去见异地女友。喜歌受了人家帮忙抬行李箱的好,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听男生这么说便问他,如果以后分手了不会觉得可惜吗?
男生一边低头给女友报备起飞,点下飞行模式,一边回答她:“我不是确认了不会分手才去爱的,恰恰是因为我们有可能会分手才要更用力地爱她。更何况爱不是拿来内耗焦虑的,爱是拿来拥有的。”
“喜歌!这里这里!”葵原地跳起来,很用力地朝她挥手。
喜歌偏头找了一下,终于在出口接机的人群中看到了这个毛茸茸的小个子女孩。再一看,宋沅沅竟然也在,身上的夹克外套有些过于宽大了,看上去很眼熟,扯扯袖子也向她挥手。
“阿葵——行李箱好重啊阿葵——”喜歌冲出闸口,一头扎进葵毛茸茸的兔毛外套,拖长了声音撒娇。
葵接过箱子,又从手里的纸袋里掏出条围巾给喜歌绕上:“我新织的,好看吧?许随在地下车库等我们呢,有些挤我们得快点。”
“好啊好啊。晚上给我接风。”喜歌爱惜地摸摸围巾上柔软的花纹,扭头用肩膀轻轻撞了宋沅沅一下,挑挑眉,“你俩和好啦?”
宋沅沅有些小傲娇地撇撇嘴:“也不算吧,之前也没吵架。”
喜歌不再多问:“那就好啦。你俩也得开开心心的。”
葵和喜歌挽着手,给喜歌变魔法似的掏出两袋糖,看她捧场地长吁短叹被逗笑了,说:“今天晚上在家里吃火锅,我昨天就买好菜了。回家一起洗菜做饭。”
半路在超市买了一堆零食和啤酒,才回到葵家里。大家分了工,许随收拾客厅桌子腾出吃饭的地儿,宋沅沅洗蔬菜水果,喜歌和葵准备肉食。
“喜歌,过年的时候你会想要干什么?”葵搅打着碗里的虾滑肉糜。
喜歌想了想,拈一点盐撒进去:“我啊,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还想和阿葵一起看烟花。”
葵扭头看认真干活的宋沅沅:“沅沅你呢?”
“我想······我也想看烟花。”宋沅沅迟疑了一下。
“许随你呢?”葵拉高音量。
许随在厨房门口冒头:“什么?”
“你过年想干什么?”大家都回头看他。
“我?”许随把手里抹布折起来又抖开,看向宋沅沅,“我想和你一起看烟花。”
喜歌和葵怪叫着抱到一起,宋沅沅抱怨似的嘟囔一句怎么又是烟花,低下头继续洗菜,嘴角也是扬起的。葵手里的虾滑打的差不多了,封好保鲜膜,洗了手顺势抢过宋沅沅的菜盆,让他出去和许随一起收拾客厅。宋沅沅腼腆劲又上来了,抢不过葵只好扭捏着出了厨房。
许随却不让他干活,给他摁到沙发上坐着。葵和喜歌两个脑袋凑在厨房门边看着他小声怪笑,宋沅沅耳朵都红了,坐如针毡,在沙发上扭半天还是跳起来抢了许随的拖把。见逗得差不多了,两人这才小声笑着缩回去。
吃完饭,四个人都靠在沙发上发呆。喜歌正眯着眼打算伸个懒腰,葵把脑袋凑过来和她靠在一起:“喜歌有喜欢的人了。”
肯定句。喜歌噌一下坐直了:“我去洗碗。”
许随懒洋洋投来一瞥:“那是我的活。”
喜歌:“······”
宋沅沅也凑过来:“我也想听。”
喜歌低头点开微信,手指悬在那个头像上纠结半晌还是没点下去,撇撇嘴:“就给我表了个白也没什么我又没同意······”
这次轮到葵和宋沅沅一起怪叫起来,把她团团围住。宋沅沅有些不解又有些惋惜:“为什么不同意啊?”
“就,就不太想同意呗······”喜歌余光瞟一眼手机,看到消息栏的小红点,声音越来越小。
葵凑过来:“一起······过圣诞吧喜歌?不许!喜歌是我的!圣诞得跟我过!”说到后面直接插腰跳了起来。
“嗯嗯你的你的,我不跟其他人好,只和阿葵天下第一好。”喜歌笑着,给程安回了句自己已经回江城了,便不再管。
歇了一会,大家一起收拾卫生,一起出门散步。喜歌远远看到自己之前经常和葵一起半夜摸出来吃的烧烤小摊,拉上宋沅沅直奔摊子。葵和许随落后了两步。
葵看着喜歌蹦蹦跳跳的样子,叹了口气:“喜歌彻底没有家了。”
许随拢了拢袖子,慢慢说:“没关系的,阿葵。喜歌还有我们。”
“我只是很害怕,喜歌这两年总是看上去一碰就碎。我希望能有更多人和我一起爱她,又怕当年的事情再度上演。”葵声音轻轻的,目光跟着喜歌愈来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