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约市,五月中旬。
午后慵懒的烈阳光线,斜斜地刺穿哥特式拱窗,往森鹿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像远处嗡嗡的背景噪音,森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连续性的划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噪音。
这声音让她更觉烦躁不安。
口袋里的手机,第三次固执地震动起来。
就像一只焦灼的虫,不停的啃噬着她试图维持的平静。
她蹙眉,指尖划过冰冷的闪着微光的屏幕。
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心里有种不安的错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她颤抖着,切断了那来自大洋彼岸、让她不安的源头……的那道来自家里的连线。
下课铃如同迟来的赦令。
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涌向教室门外,喧嚣瞬间填满了那古老的石砌走廊。
而森鹿却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被无形的恐慌驱使着。
带着点胆战心惊的意味,钻到走廊最僻静、最冰冷的尽头。
冰冷的石砖墙壁贴上她微微汗湿的掌心,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尘埃和消毒水的味道,像极了此刻她心底翻涌的苦涩和不安。
她回拨了那个号码,指尖冰凉。
心跳声持续加快。
“喂?爸?”
她的声音竭力平稳,却泄露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
电话那头,森大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粗粝、焦灼。
仿佛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烟味和深深的绝望:
“鹿鹿!家里……家里撑不住了!厂子……要倒了!要破产了!
完了!全完了!”
森鹿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脚踏空,坠入无底冰窟。
“什么?破产?怎么可能!”
她试图抓住一根浮木,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
“上周哥哥还说资金周转开了,一切都好……”
“别提你哥!”
森大发粗暴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
又在下一秒像怕人听见似的狠狠压下去,只剩下急促而浑浊的喘息,
“他捅的窟窿!天大的窟窿!现在火烧眉毛了!你……你赶紧给我回来!立刻!马上!”
森鹿的指尖深深抠进墙壁缝隙,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那陷入肉里的痛让她的精神镇定下来。
“回去?我的学业……”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最后的挣扎。
“学什么业!”
森大发彻底撕掉了那层名为“父亲”的薄纱,露出商人精明的、近乎狰狞的底色。
他的语气是**裸的算计和不耐烦。
“家里供你这些年,花了多少?金山银山都堆进去了!
现在家里有难,轮到你出力报恩了!回来!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
帮家里周转周转!你哥那边还等着救命钱呢!别磨蹭!”
“嫁人?周转?”
森鹿重复着这两个冰冷的词,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苦涩。
她因为太过痛苦咬破了舌尖。
走廊尽头的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像是要冲毁什么东西似的。
吹得她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脊背上,激起一片寒栗。
原来如此……
原来她从来不是女儿,只是待价而沽的筹码。
她森鹿,是哥哥失误的“容错工具”,是家族危机时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最无足轻重的那一环。
突如其来的却又好像心底早就知道的那般,
一股巨大的酸楚直冲鼻尖,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砸在昏暗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力把呜咽堵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压抑的抽泣。
“我是工具吗?”
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又像淬了冰的针,带着绝望的尖锐,
“一个能换来资金周转的工具?
爸,我长得多倾国倾城,多美,才能让个有钱的老头子非我不娶?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过了几秒钟,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森大发的语气像揉皱又试图抚平的纸,带着虚伪的褶皱和强压的不耐:
“鹿鹿,爸不是那个意思……
爸是爱你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家里真不行了,需要你……
听话,M国乱得很,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怎么活?
回来,种花家安全,爸给你找个好人家,安稳过日子……”
爱?
森鹿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
她太了解这“爱”的分量了——
确实,他们或许给了她那为数不多的爱。
毕竟森鹿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在他们心里是无法像哥哥森瑜那样被当成家里的厂子的继承人和接班人来培养的。
只能是作为一个装点式的花瓶,为家里增光采用的。
森鹿知道这一点,一直一直都知道。
但是为了那一点点稀薄的爱意,比如说当她考出特别好的成绩的时候家里就会非常开心。
等她作文大赛拿到一等奖的时候,就可以看到父母对自己的宠溺笑容。
森鹿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泡在热水里一样,暖暖的,柔柔的。
可是这样的时刻并不是长久的,总是显得那样的短暂。
在她这一世的记忆里,好像大多数时候总是自己一个人呆着。
望着父母,望着哥哥。
感觉他们三个的背影都显得是那样遥远,那样的遥不可及。
就好像……自己只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局外人一样,从来融不进去。
她想到了那只快乐小狗,那只玩偶小狗。
她总是抱着的小时候妈妈递给她的那个玩偶。
她心想,那是一只小狗,一只很可爱的小狗,这是哥哥不要的礼物,所以就便宜她了。
——那只被哥哥森瑜嫌弃后随手塞给她、旧得绒毛都打结的“快乐小狗”玩偶。
此刻仿佛还安静地躺在宿舍枕边,无声地嘲笑着她曾经用尽力气、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幸福世界”的幻象。
那只在看似繁茂的森林里懵懂奔跑、沉醉于野花清露的小鹿,终究还是被猎人冰冷的子弹击中了后腿。
精心搭建的、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在父亲的咆哮声中,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狼藉……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是父亲翻来覆去的逼迫、责难和空洞的许诺,混合着粗重的喘息。
森鹿只觉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变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噪音。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喃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谁挂断了电话。
只记得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灵魂,缓缓地沿着冰冷的墙壁滑下去,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一个徒劳的、渴望回归母体的姿势。
冰冷的石砖地面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刺骨的寒意。
世界缩成了眼前一片黑暗的布料纹理。
破产……哥哥……嫁人……工具……
一个个冰冷的词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撞击。
恍惚间,似乎有模糊的声音穿透了包裹着她的绝望浓雾。
那个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又似乎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探究。
“嘿……那边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