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乱的记忆里,燕警官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过。
他总是装束整齐,脊背挺拔,踏着双锃黑发亮的军靴,两只弯弯笑眼只要轻轻一瞥,谢乱的魂儿就被勾去了。
现在呢?
这位警官倚靠在玄关的墙边,浑身血污,黑色军靴上也沾满灰尘,神情疲惫而落寞。只有那双笑眼不变,依旧摄魂夺魄,静静地看向谢乱。
“小阿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乱听到男人轻声问。他的语气轻快得有些刻意,谢乱听得出来。
“我……”
谢乱顿了顿,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他警告自己的心脏不要乱跳,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
“这里是我家。”谢乱回答道。
借着和男人说话的机会,谢乱正大光明地看向他,紧张到忘记呼吸。
平日里相遇,打个招呼已经让谢乱心满意足,很少有这样端详他的机会。男人的眉毛漆黑锐利,鼻梁高挺笔直,双唇薄削冷峻,气质冷漠得叫人不敢接近。可当他噙着笑意时,眼睛像弯弯的月亮,仿佛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咔嚓”一声,冰化了,谢乱的心也跟着化了。
听到谢乱的回答,男人的神情有些诧异,随后了然。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谢乱又开了口。
“易……燕警官,”谢乱将那句“易哥”咽回肚子里,问道,“你受伤了吗?”
谢乱将门关上,习惯性地去开玄关的灯,又在触到按钮时停了下来。
不能开灯,谢乱想,整座小区都是漆黑的,突然亮起的灯光不知道会吸引什么东西过来。
他将手机反扣在鞋柜上,让手机手电筒的灯光成为光源,然后走到男人的身边。
血腥味很浓。
谢乱这才注意到,自家的客厅里满是打斗的痕迹,血液,肉沫,碎屑,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余光一瞥,谢乱又是一惊,客厅的角落里摊着一具说不出名字的生物尸体,浓稠恶臭的血液正从它的身下渗出。
“别怕,”男人轻声说,“那东西已经死了。”
“我没怕,”谢乱平静地说,目光转向他胸口的血污,追问,“你受伤了?”
男人仍没有回答,他说:“你看到诡安局的网页了?”
谢乱点点头:“看到了。”
男人的脸色惨白,胸口的血污看着十分骇人。
这样大的出血量,难道是胸口受到了贯穿伤?谢乱很想将他的衣服撕开,看看那里的伤势究竟怎样,但还是忍住了手。家里有酒精,还有之前剩下的一些纱布,应该能派上用场。不管伤口怎么样,先止住血再说。
想到这里,谢乱放下书包,向卧室走去,酒精和纱布都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小阿弟,”男人的声音很轻,但周围足够安静,谢乱听得很清楚,“记得默念自己的名字。”
“好。”谢乱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避险条例四:到达避险条例三所描述场所后,请保持体力等待救援,并默念本人姓名直至脱险,每分钟至少十次。】
一边默念自己的名字,一边取出纱布和酒精,谢乱回到玄关,发现男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心中“咯噔”一下,谢乱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蹲在他身边,低声唤道:“易哥,易哥?”
男人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问:“怎么了?”
谢乱哑然,心中懊恼,默默地直起前倾的身体,说:“燕警官,你怎么会在我家?”
短暂的沉默后,男人说:“这儿不是你家。”
他不笑的时候,眼睛不再有弯弯的弧度,从侧面看,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显得冷冽而疏离。
谢乱看向他,习惯性地挑了下眉。
等谢乱反应过来时,脸上那种“你看我信不信你胡说八道”的挑衅表情已经做了出来。表情收不回去,谢乱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去管它。
男人笑了,谢乱看着他的眼睛又变成了弯弯的月亮。
“这里是诡境。”他说,“不同于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说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似乎要将内脏呕出一般。谢乱蹲在他的身边,无暇思考所谓的“诡境”和“另一个世界”,扶住他的身体,轻拍后背,焦急万分。
男人的咳嗽止于一口黑血,那滩黑血在地面上,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腐臭,闻起来像是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味道。谢乱闻过这种气味,在老爸的出租屋里,那时他的尸体已经腐烂了七天。
谢乱想要大声质问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怕他急于回答再咳嗽起来,最后,只有低低的一声:“易哥,你怎么了?”
男人轻微地摇了摇头,说:“我衣服左内侧有个口袋,里面有张纸,你帮我拿出来。”
谢乱不语,轻手翻开他身上灰色风衣的左侧,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张折叠好的泛黄的纸。
男人:“打开它。”
谢乱摊开折起的纸,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特殊任务委托书】
【因不可抗力或其他特殊原因,诡安部收容二队副队长燕易现将该任务委托于公民_____。】
【燕易已确认该任务初始风险等级为:特等】
【任务完成度:98%】
【风险等级更变,现为:四等】
【当前风险等级未超出特殊委托风险等级阈值,本委托书可生效。】
【委托人:燕易】
【被委托人:_____。】
谢乱读完纸上的字,不假思索地说:“我同意。需要我做什么?”
他打开放在地上的书包,从里面取出笔袋,正要签上名字,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男人:“你会没事的,对吗?”
男人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已经回答了。
谢乱的神色顿时灰暗起来。他怔怔地看着男人,又看了看手中那张泛黄的委托书,沉默着签下自己的姓名。
“签好了,”谢乱将委托书递给男人看,“我可以做什么?”
男人依旧没有说话,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小声呢喃着什么,而后眉心忽然裂开一道血线,一只眼珠自血线中出现。这只眼珠虚弱地转动,将视线定格在谢乱身上。
随即,一道金光自男人额间的眼睛迸发,灿烂无比,刺得谢乱睁不开眼睛。
镗——
耳边隐约传来古朴庄严的钟声,谢乱闭着眼,恍惚间感觉自己像是飘离了地面,正在一处云雾缭绕,遍地金光的地方,远处似一道天门巍然耸立。
镗——
金光骤然散去,谢乱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手中的那张纸消失不见,男人痛苦地皱起了眉,嘴角控制不住地溢出黑血。
谢乱伸手要帮他擦拭血迹,却被男人偏头躲过。
“别碰这血。”男人的瞳孔有些涣散,尽力提起精神,视线向下,“看到那东西了吗?”
顺着男人的视线,谢乱看到他左脚边被甩在地板上的手枪。
“帮个忙,小阿弟。”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给这儿来一枪,叫我死个痛快。”
*
【“喂,谢乱。要是你的恋人变成了丧尸,你会怎么办?”
前桌的女生是个小说迷,前几天刚看了本丧尸小说,现在特别热衷于和别人讨论剧情。
“给她一枪,”谢乱忙着订正错题,头也不抬,“一发爆头送她上天。”】
说谎。
【“乱哥,如果你对象变成了巨人,你怎么办?”
道上的紫毛兄弟喜欢二次元,最近迷上了某个大热番,总是兴致勃勃地聊相关话题。
谢乱正处理拳头上的伤口,敷衍道:“砍后颈肉。”】
说谎。
【电影结尾,主角杀死了变成怪物的爱人,谢乱握紧了拳头。
“小阿弟,这不怪他。”燕警官忽然侧首,笑眼弯弯,“他必须这么做,不是吗?”
谢乱咽了口吐沫,呆呆地看着他,喃喃道:“是。”】
说谎。
【前桌的女生,紫毛兄弟,燕警官,三个人的身影忽然拉长扭曲,旋转融合,交汇形成一个黑影。黑影长出了五官,是谢乱的样子。
“谢乱,谢乱……”黑影的声音时而变作前桌的女生,时而变作紫毛兄弟,时而又成为燕警官,最后回到他自己的声音,“你说谎,你说谎,你说谎……”】
这是……哪里?
【两个谢乱面对着面,一个邪气地笑,另一个面无表情。
“谢乱,你怎么不敢说真话?”邪笑的谢乱用额头抵住另一个谢乱,“这里只有我们自己,说吧,说吧……”】
【“说吧,说吧……”】
【“说吧……”】
【邪笑的谢乱又变成了前桌的女生,四周的场景回到了学校。
黑板,课桌,前桌的女生兴致勃勃地回头:“喂,谢乱。要是你的恋人变成了丧尸,你会怎么办?”
面无表情的谢乱停下了订正错题的笔,脸上变得迷茫:“我会……”】
【“我会……”】
【……】
我会堵住他的嘴,捆住他的手,将他绑在我身边,然后用绳子牵住。我到哪里,他就到哪里
*
“呼,呼——”
谢乱愕然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额上满是汗水,头痛欲裂。
是梦?
窗外,清晨的阳光透过那株老枇杷树的叶子照射进卧室,耳边隐隐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啼。谢乱竖起耳朵,正想仔细去辨认是否是自己的幻觉,楼下传来大爷大妈们更熟悉的招呼声。
“哎呦,早啊老李头,溜狗呢?天天这么溜,也是够烦人的啊,咋不让你闺女给你溜溜?”
“她睡觉呢,八点才上班,这么早喊她干啥。我也乐得溜达溜达,就当晨练了。”
“……”
忍住剧烈的头痛,谢乱连忙下床,冲出卧室的门,看向客厅。
客厅干净整洁,没有血迹,没有爪痕,也没有沙发上不知名生物的尸体。
是梦?
是梦!
谢乱转身回到卧室,打开窗户,向楼下的大爷大妈喊道:“早上好啊李大爷张大妈!!!”
楼下安静了一秒。
然后——
“哎呦吓死我了!你要死啊谢阿宝!我告诉你,你要是给我气走了,我到下面铁跟你奶告状!”
“嗐,这孩子……”
谢乱:“记得帮我跟我奶问个好!”
不听张大妈骂骂咧咧说了什么,他拉上窗户,穿上拖鞋,走进卫生间洗漱。
刷牙,洗脸,顺便对着镜子刮掉下巴冒出的胡茬。
镜子里,青年有着一头黑色短发,三白眼,尖刀眉,还有如剑锋一般的鼻梁。
他脖子上挂着一枚红绳观音玉佩,身材有些瘦,但是看得出来,胳膊上有一层不算太薄的肌肉,战斗力不算很弱。
谢乱很快洗漱完,走出卫生间,穿过客厅,到玄关打开放在地上的书包,里面没有水,也没有饼干和面包,只有自己的笔袋和几叠草稿纸。
心中的石头完全落了地。
“我能够捉到月亮……”
他哼着歌,回到卧室,用手机给小赵哥发了个消息。
乱.:【昨晚我梦到你死了。】
乱.:【死了没?没死吱一声。】
小赵哥秒回。
美森便利福元西路店:【我是你爹!】
谢乱嘴角上扬,心情很好。
放下手机,他从衣柜里换上那件一直舍不得穿的白色纯棉短袖,思考着今天要怎样去偶遇易哥——虽然易哥可能并不欢迎他,但昨晚的梦太吓人,谢乱实在忍不住想要见他一面。
穿上自认为帅气的衣服,谢乱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到玄关处的鞋柜前换鞋。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换好鞋后,忐忑地走回客厅,来到储藏室的门前。
“想什么呢,都确定是梦了……”他一边自嘲,一边推开了门。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间,谢乱感到一股寒意直窜心脏,胸腔像被一只大手扼住,无法呼吸。
门后面,一双空洞无神又熟悉至极的瞳孔正对着他的眼睛。
谢乱无法移开视线,大脑一片空白。
他浑身战栗,喃喃自语——
“易……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