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晨雾带着草木的湿意,漫过雕花的栏杆,在青石板路上洇出一片深色。
裴衔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宿醉的头痛还没散去,喉咙干得发紧。他起身拉开窗帘,晨光正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楼下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带着老式座钟滴答的节奏,像一张细密的网,将这座老宅裹得严严实实。
裴衔换了身简单的白衬衫和休闲裤,下楼时正撞见老管家端着早餐往餐厅走,“三少爷醒了?老先生和大少爷已经在书房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谨慎。
裴衔“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家四口全家福。照片里的他还穿着校服,被裴启暄搂在怀里笑得张扬。而裴司珩站在最边上,西装革履,表情冷淡,生疏早熟的气质俨然像个局外人。
他移开视线,径直走向餐厅。
刚拿起牛奶杯,书房的门就开了。裴父拄着拐杖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裴司珩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几份文件,白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只是袖口的褶皱比平时深了些,像是被人攥过。
“醒了就过来。”裴父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往主位上一坐,拐杖在地板上磕了两下,“正好,有些事要问你。”
裴衔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爸。”
“你二哥呢?”裴父端起管家递来的茶,吹了吹浮沫,“让他七点到,现在都快八点了。”
话音刚落,玄关处就传来轻捷的脚步声。裴启暄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食盒,脸上带着歉意的笑:“爸,大哥,小衔,抱歉来晚了。苏晚家的厨子新做了些绿豆糕,想着您爱吃,特意绕了趟路。”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时,清甜的香气立刻漫开来:“小衔也尝尝。”
他拿起一块递到裴衔面前,指尖的温度透过油纸传过来,裴衔先闻到的却是裴启暄身上常带着的那阵檀香。
裴衔没接,只是看着他:“昨晚没睡好?”
裴启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衬衫领口也歪了点,不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
裴启暄笑了笑,自然地把绿豆糕放在他碟子里:“处理了点公司的事,有点晚。”
“没有时间概念。”裴父放下茶杯,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城西那个项目,资金链怎么回事?财务昨天把报告递上来,亏了近千万,你打算怎么填这个窟窿?”
裴启暄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垂着眼道:“是我决策失误,低估了原材料涨价的幅度。我已经在联系新的供应商,下个月应该能……”
“下个月?”裴父把茶杯重重一放,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裴氏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让你跟着司珩多学学,你偏要自己搞一套!现在知道错了?”
裴启暄的肩膀微微垮下来,声音低了些:“对不起,爸。”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裴父的火气更盛,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我看你就是心思没在正地方!整天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爸!”裴衔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他拿起那块绿豆糕,慢慢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却没什么暖意,“二哥也是想为公司做事,谁还没个失误的时候?大哥当年不也差点搞砸了南美的合作?”
裴司珩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看不出情绪。
裴父被噎了一下,脸色更沉:“你懂什么?司珩那是险胜,最后不仅没亏,还反赚了人家一大笔!他呢?他这就是实打实的亏损!你有能耐也让他反赚一笔三千万给我看看?”
“那也不能一竿子打死。”裴衔咽下最后半个绿豆糕,眉头轻蹙,“二哥刚接触公司业务没多久,出点错很正常。您要是不放心,让大哥多带带他就是了,没必要这么说他。”
他知道自己这话站不住脚。裴启暄进公司已经两年,负责的项目不算少,早就不该是“新手”的范畴。可他就看不得裴启暄低头认错的样子。
“你!”裴父气得发抖,指着他说不出话,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
“爸,缓口气。”裴启暄连忙打圆场,拉了拉裴衔的袖子,“是我不好,您别生气。”
裴父冷哼一声,目光转向裴司珩,“司珩,你怎么看?”
裴司珩声音平淡,眼里依旧是一片淡漠,好像他眼中除了自己就没有别人:“城西项目的亏损,我已经让财务重新核算过。原材料涨价只是一方面,主要问题在供应链管理。我会让人接手后续,启暄可以继续跟进,但需要每天提交进展报告。”
他的话不偏不倚,既没苛责,也没纵容。
裴启暄松了口气,连忙点头:“谢谢大哥。”
裴父的脸色稍缓,却还是瞪了裴启暄一眼:“按你大哥说的做。再出岔子,你就给我滚回分公司去!”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裴父刚被老管家扶进书房,裴启暄就撂挑子赶紧跑走了。裴衔一路送着裴启暄到玄关,才被裴父一嗓子吼回来。
“爸有事找你谈。”
晨雾还没散尽,透过走廊的窗玻璃,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朦胧的白,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界线。裴衔理了理衬衫领口,看都没看裴司珩一眼,推开了书房的门。
裴父坐在梨花木书桌后,手里捏着支钢笔,正对着一份文件皱眉。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棂照进来,在发白的发上镀了层金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坐。”他头也没抬,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裴衔拉开椅子坐下,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旧纸张的味道,是他从小闻到大的气息。“什么事?”
裴父放下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裴衔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墙上挂着的山水画——那是裴司珩高中获省赛的一副画,画的是郦江的晨雾,还有江上灯船。
这可把当爹的高兴死了。
“你二哥的事,你不该插嘴。”裴父的声音沉了些,“城西项目亏了近千万,不是小事。他是你哥,但在公司里,他首先是裴氏的员工,做错了就要受罚,这是规矩。”
“他已经知道错了。”裴衔满不在乎,甚至对于裴父将他叫过来还是要说教这件事感到反感,“而且大哥不是说会接手吗?给他个试错的机会……”
“机会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裴父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小衔,你太护着他了。你要知道,这一次要不是有裴司珩在给他顶着,我们不可能做到及时止损。他和你、和司珩不一样。”
裴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裴启暄是私生子,是裴家摆在明面上的“瑕疵”。这些年父亲对裴启暄看似接纳,实则从未真正放下过芥蒂。
“不一样”裴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笑出声,“在我眼里,他就是我哥。我亲哥,没有什么不一样。”
裴父听出他话里的心思,语气顿时冷了下来:“他救过你,你念着情分是应该的。但情分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拿来填补公司的亏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司珩说让你去公司学学,我觉得可行。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娱乐圈,那些浮华都是过眼云烟。裴家的产业,迟早要你们兄弟俩接手。”
裴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让我跟他学?学他怎么板着脸训人?学他怎么把‘规矩’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裴父这下面上是彻底沉了下来,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司珩才是你亲哥,你对他该有最基本的敬重。”
“敬重?”裴衔讥讽道,“一个只会用规矩压人、连弟弟都容不下的人,有什么值得敬重的?
他忘不了小时候被裴司珩关在祠堂的滋味。冰冷的长凳,昏暗的烛火,还有那道颀长身影站在门口,丢下一句“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出来”的冷漠背影。
更忘不了每次他跟裴启暄亲近时,裴司珩投来的那种审视的、像看垃圾一样的目光——仿佛裴启暄身上的“私生子”标签,连带着靠近他的自己也成了污点。
裴司珩从来就看不起他。
“你再说一句!””裴父的声音陡然严厉,“等你哪天被那些媒体扒得底裤都不剩,被粉丝堵在巷子里骂,看你还说不说喜欢!上次片场砸道具的事,不是他帮你压下去,你现在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你以为娱乐圈是避风港?”
裴衔装作没听见。
“昨晚你在酒吧喝得不人不鬼,被人拍了照,也是你经纪人让裴司珩处理的。你想继续胡闹,可以,但别指望裴家每次都给你收拾烂摊子。”
书房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檀香的味道变得刺鼻。裴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车子驶离老宅,青灰色的屋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着所有的情绪和秘密。
墓园在城郊的山上,车子驶离市区后,路边的高楼逐渐变成了绿树。裴衔打开车窗,风带着草木的清香灌进来,吹散了些许烦躁。
母亲的墓碑前很干净,显然是有人提前打理过。裴衔放下手里的白菊,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笑得温柔,眉眼间和他有几分相似。
“妈,我来看你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爸让我去公司跟大哥学做事,我没答应。您说他是不是很可笑?就他那样的人,能教我什么?教我怎么把脸冻成冰块吗?”
风穿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母亲的叹息。
“二哥要订婚了,你知道吗?”裴衔拿起一块布,慢慢擦着墓碑上的灰尘,“对方是苏家的小姐,听说很能干,对二哥也挺好的。”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真希望时间能停在小时候啊。那时候我都还小,大哥也……也没这么讨厌。”
阳光透过松枝的缝隙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昨晚在云顶阁,裴启暄给苏晚剥螃蟹时熟练的动作,想起两人相视一笑时的默契,心口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妈,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他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偏偏生出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当年在山里背我的人不是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他怎么能这么想?裴启暄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不该质疑,更不该动摇。
裴衔张了张口,换了个话题,声音低了些,“我讨厌大哥,讨厌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讨厌他看二哥的那种眼神、更讨厌他总用那种态度对我。”
他拿不准是哪一种态度,好像在他的意识里,他总是像裴司珩走去,裴司珩总是一直推开他。
久而久之,意志力再坚强的人也都会被再三的拒绝而崩溃。
所以他趋利避害,转向了对他主动示好的裴启暄。
他选择去拥抱触手可及的晚暮,而不再去慢慢等待黎明,深陷黑暗。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墓碑。裴衔蹲了很久,直到腿麻得站不起来,才慢慢扶着墓碑站起身。
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最后看了眼母亲的照片:“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不会让你担心的。”
转身离开时,他看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人。黑色的风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形挺拔如松。
是裴司珩。
对方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抱着的一捧白菊花,白菊的花瓣在风里微微颤动。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惊讶,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沉默。
裴衔没说话,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他听见裴司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
“不多待一会了?”
微风拂过兄弟俩的衣领,像是在无声进行着挽留。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裴衔的脚步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拳头,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后视镜里,裴司珩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被一片绿色吞没。裴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裴启暄,这道本属于他一个人的光,很快就不属于他了。而那个他最厌恶的人,却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掉,也忘不掉。
他不知道,那片树荫下,裴司珩站了很久,直到手里的白菊被风吹落了几片花瓣,才缓缓走到墓碑前,放下花圈,低声道:
“妈,是我,司珩。”
风穿过墓园,带着远处的钟声,母亲的墓碑在松林深处若隐若现,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见证着所有的心事和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