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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知哀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叫士兵们回营歇息。”韩霁沉默半晌,最终只吐出这么句废话。


    统军拱手,犹豫再三还是进言道:“大人,不如向朝廷禀明,士兵们都想去汴州平叛,能不能...”


    韩霁皱眉,闭上双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厌倦:“你以为我不想去吗?”


    他脊背放松,微微调整姿势,翘起腿,气质瞬间变了。


    “可惜你们跟着的,是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别总想着打仗拼命,还是老老实实回营歇息去吧!”


    他听见“噗”的一声,疑惑地睁开眼,只见统军正低头憋笑,脸都涨红了。


    韩霁作势抓起桌上的印鉴就要扔,统军低着头看不到,军帐里又仅有他们两个,他只好毫无威严地默默放下。


    “吃笑药了?”


    统军抬起头,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是是是,大人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小的记住了。”


    韩霁阴冷地盯着统军,直看得他收起笑容,垂手肃立在军帐中央。


    看来是平时对这些手下太过纵容,以至于都敢嬉皮笑脸了。


    面前桌上镇纸刻着“永怀恩义”四个小字。韩霁伸手摸了摸,指腹感受着凹凸蜿蜒的字迹,叹了口气。


    “心里知道就好。”


    他又不耐烦地抚了抚袖口,“真不明白你们哪来的心气。深夜行军,本官累得要命,快快退下。”


    清晨的溱阳城没有鸡鸣,偶尔有几声鸟叫在空荡荡的房屋和沉默的街道上响起,清脆悦耳。


    韩霁端坐案前,刚放下笔,就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统军就来哐哐敲门。


    “大人!小的有事禀报!”


    韩霁迅速将案上的文书笔墨推到床下藏好,连忙跳上床。先故意打几个哈欠,再用慵懒含糊的声音回应:“谁啊...大清早的...”


    他扯乱自己的头发和衣襟,揉红眼睛,装作睡眼惺忪,慢吞吞地起身,开门时还倚着门框,一付站不稳的样子。


    统军立在门口作揖,身后还跟着几个瞪着眼睛的小兵。


    “我等前来请求大人发兵!”


    韩霁假装被阳光刺到眼睛,用手遮挡着,不耐烦地训斥他们:“军机大事,自有本官裁断,何须尔等多嘴!”


    统军叹了口气,小兵竖起眉毛:“百姓有难,我等却坐守空城,束手旁观?”


    门扇“哐当”关上,差点把统军的鼻子拍扁。门缝里飘出一句“有劲无处使,就去城中巡逻!”


    小兵们鼻翼翕张,胸膛起伏着,统军连忙挡在门前,按住他们攥紧的拳头:“大人自有安排!尔等勿要冲动!”


    油坊之中,昭然刚起床,正在洗脸,琼枝跑进院子,慌里慌张地向众人禀报她的见闻。


    “是御林军,是官兵没错!他们占据了府衙。可我躲在墙后,听到他们说,迟早要把咱们抓起来!”


    崔姑姑手中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昭然闻言也愣了一下,官兵不去杀乱军,抓宫女做什么?


    她回过神来,连忙趁机劝说大家:“来者不善,我看,不如就在此长久藏身,等待机会。”


    众人纷纷点头,这时一阵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从院墙外由远及近,大家都停下手中动作,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声音。


    昭然踮着脚悄悄挪到紧闭着的院门旁边,支着耳朵,听到小兵们边巡逻边议论。


    “摊上这么个长官,真是晦气!整天懒散无度,还不听人言!”


    “统军大人说,若是能抓到宫女,也好向上面交差,再趁机表表衷心,没准能成。”


    “真的?可他是韩太尉之子,也许知道些小道消息...”


    额上一凉,原来是一滴雨落下。昭然拧着眉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


    这下还怎么找盐吃啊?


    下午,雨声刚歇,昭然带着众宫女准备水和干粮,若有异动,立刻躲进地窖。


    又过了两个时辰,有脚步声靠近,蹲在大门边望风的琼枝立刻兔子似的蹦回来,鼓起腮帮子,轻声催促每个人:“快走!”


    阿箩搀扶着崔姑姑迈下阶梯,昭然留在最后一个。


    她手中举着根带叶子的树枝,环视院中,确认没有突兀的东西落在外头了,就倒退着向地窖口挪去,一边退一边弯腰,用树枝扫去地上凌乱的脚印。


    最后她从地窖口探出半个脑袋,在手中抓了把泥土,使劲向上一扬。


    不等落下,昭然就抢先关上了小门。


    听着洒在头顶的簌簌声,她轻手轻脚地踏下台阶,拂去裙摆不知何时沾染上的蜘蛛丝,和众人坐在一处。


    空气稠得能捏出油花,每当头顶传来脚步声,就有细密灰尘簌簌落下,像无数小虫在啃食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地窖墙壁上跳动,鼻端本有的霉味被芝麻香撕开一道裂口。那香气是沉重的,混着油脂味。


    连续几天都只喝小米粥的昭然捂紧了肚子。若是此刻有人能递来一瓶香油,她可以全都炫了!


    芝麻怎么会这么香啊!


    想吃芝麻脆片、芝麻流沙包、红糖芝麻饼、芝麻花生青团、芝麻糕、芝麻鸡蛋饼...


    啊,刚出炉的芝麻脆片,光是听着那“咔嚓”声就让人心跳加速!把掺满芝麻的面团擀成透光的薄片,热油一激,焦香混着麦香“轰”地冲进鼻腔。


    咬下去的瞬间,脆壳在齿间炸开细密的声响,芝麻粒像小爆竹似的蹦出醇厚油脂香,越嚼越能尝到那股藏在焦糖色纹理里的甜。


    昭然暗暗下定决心,食品科学与工程的专业课不能白上!等这次官兵走了,就用油坊的大铁锅,给大家试着做芝麻脆片尝尝!


    熬过这股饿劲儿,她抬起头,发现本来就不敢妄动的众人更加噤若寒蝉,有一半儿的人都双手捂嘴。


    她严肃起来,收起了吃货心思,凝神去听头上的动静。


    有个低沉男声隐约传来。


    “没人,去旁边当铺吧。”


    小兵们面面相觑,有个人大着胆子上前禀报:“我等听到过这间油坊中传出声音,才敢把大人请来的,这里肯定藏着宫女!”


    统军觑着韩霁的脸色,呵斥道:“不听军令,是想被军法处置吗?”


    韩霁环顾四周,转身刚要离去,忽然,一抹亮光映入眼帘。


    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只显出个朦胧的银白色轮廓,破损的一角在逆光中形成月牙状的缺口,仿佛一张悬在虚空之中的网。


    他又逼近两步,那些纵横交错的辐丝才浮现在视野里,原来是张蜘蛛网,被八根近乎透明的锚丝固定在草茎与树枝之间,蜘蛛的身影在缺口处忙碌,身后拖着银线。


    破损处的横丝呈不自然的“之”字形卷曲,韩霁目不转睛地盯着。


    若是被风雨所损,两个多时辰过去,早该修补好了。这座看似荒芜的院子,不久前一定有人经过!


    正值傍晚,暮色像陈年油垢般黏在油坊的梁柱间,残阳透过瓦隙,投下血丝般的细光。


    他后颈汗毛根根竖起,压抑着自己快得不正常的呼吸声。总觉得这座宅院的阴影里,是不是藏着人?


    可转念一想,只是几个宫女,有什么好怕的?


    韩霁缓缓转头,望着也莫名紧张起来的官兵们,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本官说没人就是没人!收兵!”


    官兵们蔫头耷脑地回到府衙,统军跟在韩霁身后,亦步亦趋地挪进大堂,边搓手边舔嘴唇。


    “大人,据附近村庄的人说,近几日往溱阳来的,就只有那几个宫女,且她们身娇体弱,不能远行,肯定还藏在城中!”


    韩霁斜倚在官椅扶手上打哈欠,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头公文,靴子翘在桌子上左摆右摆。


    “大人,要不这样...您就说那些宫女变成狐仙,逃到山里去了?文书我帮您写!保证比刑部结案报告还精彩...诶,您别瞪眼啊!”


    统军把手中长矛像钓鱼竿似的往地上一杵,哪知大堂之中的青砖地格外硬实,他嘶了一声,偷偷揉着手腕。


    韩霁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统军满脸期待地向前凑。


    “你知道我父亲是太尉,对吧?”他低声问。


    统军点点头。


    “陛下星夜赶路,已快到江南,何必费力抓什么宫女。”韩霁皱着眉站起身来,揽着统军的肩膀,像一对亲密的兄弟,“教士兵们好生休整,我自有安排。”


    他向统军许诺,事后为士兵们请功减税,条件是乖乖听令,别再闹着抓宫女。


    “你与我有同乡之谊,事成之后何愁没有锦袍银带?嗯?”


    他身体前倾,亲热地拍了拍双眼放光的统军。这一番甘言诱之、厚利啖之,令统军一扫疲惫,意气风发地行礼告辞,出去照吩咐部署去了。


    韩霁收起狐狸一样的笑,负手而立,低头看看身上绯红色的官袍,轻轻叹了口气。


    屋中昏暗,明晃晃的灯将他的身影拉长,恍若一柄出鞘的横刀。


    三更时分,寂静的油坊门前,火把的焰舌舔舐着梁柱,官兵们映影重重,仿佛鬼魅。


    统军亲自督促手下将桐油滴入门轴,无声地推开院门,所有人都轻手轻脚,只有火把发出微微的噼啪声。


    夜露顺着屋顶滑落,“咚...咚...”滴在空油桶里,仿佛某种古怪的节拍。


    “好吓人啊。”


    有人对同伴做着口型。


    火把的光芒摇曳,将墙角捆扎的稻草照得斑驳陆离,宛如蜷缩的人影。


    “白天有这捆稻草吗?”


    统军轻声询问手下。


    手下斜着眼睛想了想,回答道:“小的记不清了,这座城里少说也有三四家油坊,来回搜了两三遍,都长差不多样子!”


    这句话叫统军心中一跳,生出不祥之感。


    这时,不远处传来“咣当”一声,随后是陶片碎裂声、官兵呼痛声。


    “这...它就挡在路中间,小的不慎踢翻了油罐,大人恕罪!”


    统军憋着气赶过去,只见院子中央汪着一滩油,而油中正显现出一条细细的缝隙。


    “有个地窖!”


    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小兵抽出刀,护卫在统军身前,吩咐人去开启地窖的小门。


    统军板着脸,先是心跳如鼓,紧接着就是一阵喜悦。


    堂堂御林军抓宫女,有如天雷劈蚊子。可办好韦丞相交代的事,也能让他离陛下更近一步。


    至于那个姓韩的纨绔,此时肯定正躲在官衙里睡大觉呢!


    “大人!空的!”


    统军上扬的嘴角瞬间绷直,他不敢置信地推开小兵,大步上前,夺过火把,纵身跳下了黑洞洞的地窖。


    墙上残留着模糊的手写账目,露出陈旧的“广明元年”刻痕。地上散落着几枚开元通宝,四处都堆着发霉的麻袋,空气里隐约有芝麻香。


    小兵们小心翼翼地跟下来,还没开口,先被霉味呛得打了个喷嚏。


    暖黄的火光也盖不住统军青白的脸色。


    “众将士听令,军法处置!”


    一声厉喝从背后传来,统军打了个寒战,缓缓回头,他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在官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恼怒地盯着来人。


    “姓韩的,你居然敢耍我?!”


    来人一袭绯红色官袍,乌纱下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面对青筋暴起的统军,他只是微微摇头。


    “本官给过你机会。”


    昭然伏在隔壁当铺的二楼窗户后头,小心地咀嚼着口中的芝麻脆片。


    没放糖,因为找不到。入口先是苦涩,但越嚼越回甘,虽然油和芝麻都不太新鲜,但此刻它们就是世上难得的美味!


    当铺小楼居高临下,隔壁油坊院子里发生的事,她尽收眼底。


    几十支火把之下,那年轻官员抬头环视四周,身姿有如一根修竹。虽然知道他在明她在暗,可昭然还是莫名有些心虚地往窗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视线。


    这人好像没有小兵们描述的那么不堪,他方才指挥手下捆人时的模样,气贯长虹。


    可昭然一整天都在躲避搜查,一粒盐也没寻到,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明天干脆脱下宫装,换件衣裳,出去试探。


    她暗自思忖着。其他人都睡在身后的地板上,耳畔是均匀深沉的呼吸声。


    自己的心温热地在胸中跳动。收回按在心口的手掌,呼吸渐渐放缓,今夜她没有再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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