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开油坊》 第1章 第 1 章 “圣驾从承天门出宫了!” 耳畔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随即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响声。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朱红色的房梁下悬着彩绘的八角宫灯,十几个绾着双鬟髻的少女正慌忙往包袱里塞细软,还有人撕扯着织金帷幔。 宫女?妃子? 后脑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昭然下意识伸手,指尖触到一片黏腻。 是血? 她蜷缩在角落里,身穿窄袖短襦,腋下系着深色丝绦,长裙盖着脚上丝履,和其他人打扮得一模一样。 我一碗葱油拌面还没吃完,怎么就穿越了?昭然心想。 “快逃啊!乱军杀进来了!” 敞开的殿门前,几个披头散发的少女踉跄跑过,间色裙上沾满血迹。 众人纷纷背着包袱往外冲,昭然捂着后脑爬起身来,茫然地跟着她们。 五六个身着铁甲的士兵挥舞着长戟冲进庭院,为首的络腮胡抽出腰中铁刀,瞬间砍倒跑在最后的少女。 鲜血喷溅在汉白玉栏杆上,她倒地时还瞪大眼睛,手指抽搐着抓住昭然的裙角。 “这里还有!”士兵们狞笑着逼近。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昭然抓起地上碎裂的瓷片,抖着手割断被攥紧的裙角,转身就往回廊深处跑去。背后传来士兵的咒骂和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其他人都跑去哪了,她晕头转向地拐过一道月洞门,突然被一双手拽进假山缝隙中。 “嘘...”捂住她嘴的是个鹅蛋脸,约莫十七八岁,眼睛亮得惊人,“别出声。” 两人屏息听着士兵的脚步声渐远。那人松开手,低声道:“你怎么一个人?” 昭然惊魂未定,腿脚发软:“我...” 看样子对方认识她,可她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啊! 鹅蛋脸从石缝中窥探外面情况:“看样子乱军是从东边进宫,咱们得往西边的角门逃。”说着,把裙摆撕破,当成面巾来用,“把脸蒙上,听说贼兵专挑貌美的宫女...”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鹅蛋脸面色煞白,拽着昭然钻出假山:“快走!” 她们贴着墙根疾行,时而躲在倾倒的屏风后,时而藏入烧毁的轿辇中。路过一处荷花池时,水面漂浮着几具尸体,池水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别看。”鹅蛋脸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救...救命...”微弱的呼救声从一堆碎瓦中传来。 昭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发现一个被压住的宫女。她发髻散乱,右腿被横梁压住,身下已积了一滩血。 “阿芷!”鹅蛋脸惊呼。 阿芷听到声音,灰败的脸上浮现希望:“昭然姐姐...琼枝姐姐...” 昭然上前,解下自己的面巾为阿芷包扎伤口。慌乱中,她依稀记得,要先止血。 阿芷眼中流出晶莹的泪水:“算了,快走吧!带着我你们就走不了了…” “不能见死不救!”昭然蹲下身,一边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一边观察着,横梁不算太重,但以她们两个女子的力气... “用力!”她指挥琼枝和自己各站一边,“我数到三,一起抬!” 当她们终于把阿芷拖出来时,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琼枝脸色大变:“快躲起来!” 三人跌跌撞撞躲进一间半塌的配殿。这时昭然才有时间查看阿芷那血肉模糊的右腿。她又撕下自己的裙摆包扎伤口,阿芷咬着琼枝从废墟中寻来的小木枝,唇色越来越白,冷汗浸透了衣衫。 “这样不行,”琼枝从窗缝观察外面,“他们开始挨间搜查了。” 阿芷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给我娘...长安城西...柳条巷...”她的手突然垂下,眼睛永远闭上了。 昭然呆在原地,手中鲜红的面巾僵在半空。她紧盯着阿芷腿下的血泊,视线无法移开。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身侧口袋,想要掏出手机叫救护车,却只触到滑溜溜的裙子。 琼枝呜咽着将荷包揣进怀里,不等泪水滴落,殿门被猛然踹开。 “果然有漏网之鱼。”为首的兵士提着滴血的长刀,目光在她们身上扫视,“模样真是标致。” 还想做心肺复苏的昭然被琼枝拉着狂奔,身后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铁锈味扑面而来。抬头对上一张狰狞的脸,是个满脸横肉的士兵,甲胄上沾满血迹和脑浆。 “小美人儿。”士兵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昭然后退半步,摸到袖中那片碎瓷。就在士兵扑来的瞬间,她猛地将瓷片扔向对方的眼睛。 惨叫声中,她夺路而逃。不知跑了多久,脚下一软,摔进一片瓦砾之中。 刚穿越过来,什么都没搞清楚呢,就被不停追杀,难不成今天真要死在这里了? 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扶起她。是个梳堕马髻的妇人,额头有道血痕,“这边!” 昭然被半扶半拽着躲进一处假山后。这里已经藏了五六个宫女,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正瑟瑟发抖地抱着一只包袱。 “伤得不轻。”一个圆脸宫女查看她的伤口,利落地撕下衣袖包扎。 昭然这才注意到,在场的宫女们虽然惊恐,却出奇地井然有序。年长的护着年幼的,健壮的搀扶受伤的,还有人轮流在缝隙处望风。 伤口被处理妥当的时候,琼枝也被人扶到这里。 看到她,昭然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陛下当真弃宫而走?”妇人挨个询问,可众人都摇头说没有亲眼见到,只是听说圣驾从承天门出宫了。 最后有个瓜子脸的宫女小声说:“崔姑姑,我似乎看见韩太尉的旗帜往南去了,不知是否由他护卫着陛下。” 崔姑姑紧绷的神色松缓下来,她沉下双肩,双目流露出犹豫之色,看样子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昭然环顾四周,脱口而出,“务必用干净的水清理伤口避免感染,还需要干粮...” 宫女们惊讶地看着她。 昭然正色道:“乱军肯定会搜查每个角落,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谈何容易。”一个瘦高宫女苦笑,“四门必定都由重兵把守,我们这些弱女子...” “弱女子?”昭然绞尽脑汁,“负责做饭的能徒手揉动数十斤的大面团,负责晾晒的每日能搬动数十斤的被褥,负责浣衣的能在冷水里劳作一整天...” 应该没有错漏吧?她心想,看了那么多宫斗文,没见过谁能用热水浣衣的。 琼枝精神一振,接过话头:“没错!咱们一点儿都不弱!” 这些话像火星落入干草,宫女们面面相觑,眼中渐渐燃起光亮。 圆脸宫女第一个响应,“我知道太医署后墙有个狗洞,通向西边的药材库。” “尚食局地窖有足够十人吃三日的粟米,想必乱军还没搜查到那里...”方脸宫女嗫嚅道。 “老身知道一条废井密道。”崔姑姑压低声音,“直抵西郊野林。” 昭然心跳加速:“好,我们分头行动,你...”她尴尬地想起自己只知道琼枝的名字,只好指着圆脸宫女,“麻烦你带两人去取药材,尚食局的准备干粮,半个时辰后在约定的地点相见。” 计划迅速敲定。昭然惊讶于这些宫女的执行力。没有推诿,没有争抢,每个人都主动承担任务。当她蹲在地上,用假山流下的泉水为受伤宫女清洗伤口时,有人带回了金疮药和麻绳,有人献宝一样捧出麻袋里装着的粟米,有人甚至找来几把修剪花枝的利剪,还有人又扶回两个受伤的宫女。 “这不是逃跑。”昭然环视着这群灰头土脸却眼神坚定的女子,突然哽咽,“是咱们自己救自己。” 月过中天时,九位宫女在废井边集合。崔姑姑移开佯装遮掩的石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下面有些积水,但能走通。老身打头,琼枝断后。” 队伍悄无声息地潜入地下。通道狭窄潮湿,昭然扶着前面人的肩膀,听到此起彼伏的压抑咳声。突然,前方传来崔姑姑的低声警示:“小心!” 所有人立刻屏住呼吸。透过砖缝,昭然看到一队贼兵举着火把经过,有个兵士甚至对着井口撒尿。最小的宫女吓得发抖,旁边的瓜子脸立刻捂住她的嘴。 等脚步声远去,崔姑姑刚要前进,却突然咳嗽起来,大约是通道里的霉味刺激到她了。 “下面有人!”外面贼兵大喝。 “跑!”昭然推着前面的人,“别管动静了,快跑!” 队伍在通道里狂奔。身后传来贼兵跳入井中的扑通声,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 昭然闻到一股腥膻味混着焦香的味道,热浪从背后侵袭过来。 圆脸突然停下,转身独自面对追兵,从怀中掏出药粉撒向他们。追兵吸入粉末后剧烈咳嗽起来,最前面的甚至倒地抽搐。 “是雄黄和砒霜的混合物。”她边跑边解释,“本来是药老鼠的...” 通道尽头被铁栅栏封住。正当众人绝望时,瘦高宫女从发髻中取下一根细钗:“让我试试。” 她在黑暗中摸索锁孔的样子,让昭然想起现代的开锁师傅。不到半刻钟,锁簧弹开的声音如同天籁。 “各有所长啊。”崔姑姑喘息着推开栅栏。 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众人互相搀扶着爬到地面,发现她们置身于一片桑树林中。远处宫城的火光依稀可见,她们自由了。 “还没结束。”昭然清点人数,“咱们需要找个安全地方过夜,然后决定去向。” “往南。”崔姑姑斩钉截铁,“那里战乱少,桑麻遍野,说不定还能回到陛下身边。” “我会织布。”一个一直沉默的宫女突然开口。 “我会划船。”瓜子脸接话。 “我...我会记账。”最小的宫女小声说。 昭然看着这群死里逃生的女人,突然有了主意:“那咱们就结伴行动,如何?大不了开间小铺子,自食其力。” 比起宫斗,她更喜欢种田和基建。以她看小说的经验,宫女多成炮灰,既然跑出来了,何必以回到皇帝身边为目标? “好啊!”琼枝第一个响应,众人纷纷赞同。崔姑姑微微颔首,只是看她那紧皱的眉头,大概还是更想赶快找到皇帝。 正当她们准备动身时,树林里突然传来马蹄声,是三个骑兵! “散开!”昭然本能地喊道,却见宫女们没有四散奔逃,而是迅速聚拢。 方脸宫女抓起地上的石块,圆脸又掏出一包药粉,小宫女则亮出花剪。当骑兵冲进林间空地时,迎接他们的是漫天飞舞的粉末和土块,杀伤力不大,却令对方看不清底细。 一个骑兵被不知何时布置的绊马索撂倒,另一个被一剪刺中大腿,剩下那个见势不妙,打个呼哨,带着马匹们调头就跑。 “我们...赢了?”琼枝不可置信地看着被绑成粽子的骑兵,兴奋地蹦起来,“扒了他们的盔甲!” 昭然突然笑出声,随即变成又哭又笑。宫女们相互拥抱,有人唱起了家乡小调,在黎明的微光中,她们脏污的脸上绽放出奕奕神采,因疲惫和惊吓而熬红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 “走吧。”昭然挽起琼枝和崔姑姑的手,凝睇每一张面容,“咱们以后就相依为命了。” 第2章 第 2 章 青石板路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罐、翻倒的木板车,还有几只草鞋。风卷着灰烬和枯叶,在空荡荡的街巷中打着旋。 街角的茶肆里,几张条凳横七竖八地倒着,缺了嘴的茶壶滚在角落里。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从巷尾窜过,警惕地嗅了嗅空气,又飞快地消失在废弃商铺的深处。 “这里有口井!” 昭然站在一家铺子门口,朝不远处呼喊着。 八颗脑袋从巷子口挨个儿伸出来,她们头发上绑着布条,蓬头垢面,眼睛却亮,精神很好。 昭然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几个宫女急不可耐地小跑起来,又回过头去搀扶崔姑姑。 这间铺子的门板上还留着几道刀劈的痕迹。推门进去,灰尘簌簌落下,阳光照在蒙尘的炒锅和榨油锤上。石磨盘上还沾着几粒干瘪的芝麻,墙角堆着几个空油瓮。 回字形院子西侧有口井,渴了大半天的宫女们顿时精神一振,舔着嘴唇扑了过去。 “且慢!”崔姑姑一声大喝。 众人齐刷刷刹住脚步,有几个差点栽进井里,像一群玩“一二三木头人”的小姑娘。 崔姑姑板着脸:“先查看井里是否有尸体。” 这话一出,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宫女们顿时蔫了。琼枝把脸皱成苦瓜,最小的阿箩直接躲到了崔姑姑背后。 昭然大着胆子往井口一趴,水中立刻映出一颗脏兮兮乱蓬蓬的脑袋,像只刚从煤矿里钻出来的野猫。她嘴唇皲裂,脸颊浮着不自然的潮红,鼻梁晒脱了皮。 使劲吸了吸鼻子,只闻到一股子青苔的清新味儿。 “禀告姑姑!”昭然转身行了个夸张的礼,“经本官仔细勘察,此井既无尸体也无异味,鉴定为:优质水源!” 宫女们顿时活了过来,你推我挤地又要往前冲。 “且慢!”昭然举起手掌,像个交警。 众人再次急刹,有个宫女没收住脚,“扑通”坐了个屁股墩儿。 “那个...”昭然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讪笑道:“水要烧开再喝哈...” 喝过水,她卸下肩上背着的麻袋,解开麻绳的瞬间,袋口像枯萎的花瓣般耷拉下来,原本该喷涌而出的米瀑,现在只是懒洋洋地滑出几粒。 这几天,她们九个人睡在荒郊野地里,醒来就一刻不停地赶路。途中遇到水沟,就用麻袋过滤泥沙,再用扒来的头盔烧水煮粥。 途径泥泞之地,众人都歪七扭八、寸步难行,好几人都险些崴伤脚踝,用麻绳捆住丝履,才勉强继续赶路。 好在这几日天气和暖,若是寒冬,她们就要冻死在郊野之中了。 大家全都不识野菜,就连膳房的人都嘀咕:“这怎么和宫里吃的不一样?”昭然怕误食毒草,只敢采些蒲公英煮水喝。有个宫女来月事,用破布裹着树叶凑合着。 昨天下午众人经过一座小村庄,琼枝想用金簪换一角饼,被昭然拦下了。 开什么玩笑?越是乱世,金子越值钱啊! 即便身在民间,她们的言谈举止也还保留着宫廷习惯,自称奴婢,见到村民行屈膝礼,被村民们怀疑是细作,赶出了村庄。 众人紧赶慢赶,终于抢在渴死之前,进入了这座名为溱阳的小城。可城中空无一人,看样子都逃难去了。 这下再多的金簪也失去了用武之地,昭然有点后悔。她四仰八叉瘫倒在院中,歪着脑袋观察众人。 宫女们靠着院墙歇息,仍旧不自觉地将破损的裙摆整理规整,腰背依然挺直,小口喝水,绝不发出声响。 阿箩盛水的时候,湿手一滑,头盔掉在地上,水全洒了。 崔姑姑眉毛一竖:“笨手笨脚,不能离开宫里就忘了规矩!” 她高高地扬起手,阿箩缩成一团,却不敢求饶,头垂到胸口,皱着脸等待巴掌的落下。 “且慢!” 昭然蹦起来,箭步冲上去,把阿箩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怎么又想起规矩来了?陋习!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打人!” 她说话时脖颈绷得笔直,仿佛每个音节都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 “咱们相依为命,应当人人平等!” 崔姑姑和众人面面相觑,身后的阿箩也歪着脑袋,不解地望向她。 看来这些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昭然摸摸阿箩的脑袋,将她发间沾着的枯草摘掉,无奈地笑了笑。 琼枝四处溜达,惊喜地从门框后探出头,朝昭然挥手:“仓库里有芝麻油!” 昭然叹了口气,油又不能当饭吃。 不管怎样,头上有片瓦遮身,今夜不用再睡在荒郊野地里,总归叫人安心。宫女们洗手洗脸,梳理乱发,神情总算放松下来。 昭然自己的长发像被野猫抓过的毛线团,稍一拉扯就疼得吸气,她默默接过琼枝递过来的梳子,咬着牙使劲。 身边崔姑姑的发髻沾染上了泥泞,黏成硬块,梳齿卡在半截就再难移动,“咔”地一声,竟折断在发结里。 琼枝用井水冲洗着打绺的鬓发,搓得头皮发红也无济于事,连连呼痛。 “干脆剪掉算了!” 正要起身去找剪刀,琼枝连忙拦住她:“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昭然差点被气笑了,头发可以被扯掉,却不能被剪掉? 她跺了跺脚,忽然灵光一闪。 坐在屋中草席上,昭然膝前摊开一块褪色的绸布,指尖蘸着温热的芝麻油,轻轻揉开琼枝乱发中纠缠的结。 “嘶...轻些!”琼枝缩着脖子抱怨。 “忍忍,这可是‘纯天然护发素’。”昭然笑着晃了晃手中油碗,“抚平毛躁,无惧损伤,多效修复,充盈弹韧!” 崔姑姑抚掌:“你呀!哪来那么多奇辞妙语!” 发丝在油光里渐渐被驯服,琼枝的眉眼也越来越低垂,她的手指摩挲着破碎的裙摆,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怎么了?”昭然疑惑地问。 琼枝沉默了一瞬,声音带着点哭腔:“在宫中,晨起必用玉梳篦头,发髻歪斜半寸都要罚俸,如今却...” 崔姑姑闻言,眼周有些泛红,其他人也都垂头抽泣。 昭然心中叹息,她眨了眨眼,用簪子挑起一缕,对着捡来的缺角铜镜惊呼:“你们都来看!这光泽,说是流淌着月光的绸缎也不为过吧?” 周围的宫女们都抬起头来,阿箩立刻把掉漆的胭脂盒捧来当奖赏:“琼枝姐姐貌比西施!” “且慢!”昭然指着镜面,“这‘宝镜’说了,照见的美人太多,得比三局,先比发髻,再比笑涡,最后比谁今日吃的多!” 油坊里爆发出久违的嬉笑声。 深夜,她睡在木板上,在梦里吃火锅。最重要的事,先调蘸料,开一罐芝麻油,再舀一勺辣油... 忽然从红汤中传来幽幽的“我的腿好疼...” 阿芷! 昭然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散乱的鬓发黏在冷汗涔涔的额角。突然,身旁油缸后传来窸窣声,像麻袋被拖动,又像指甲刮过陶瓮。 她浑身一僵。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油坊里只剩一盏将熄未熄的小灯,在风中摇曳出诡谲的影子。昭然裹紧身上衣衫,蜷在油缸后头,那窸窣声此刻已变成清晰的刮擦声,仿佛有人掏挖着什么。 她摸到脚边用来滤油的铁筛子,向着声源猛地丢了过去,陶瓮碎裂的声音令惊醒的宫女们乱作一团,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吱吱叫着溜走了。 “原来是老鼠...” 昭然抚了抚心口,向着之前老鼠挖地之处走去。 油缸掩映之中,一扇隐蔽的小铁门露出条缝隙,地窖像口倒扣的铁锅嵌在院子下方,青苔台阶向下通向十几平米的土室。 霉味混着油香扑面而来,夯土墙沁着阴凉,芝麻堆成连绵的丘陵。 唯一的光源是挂在顶梁的鱼嘴油灯,偶尔会“噼啪”爆出火星。 昭然转身,惊喜地面向披衣众人:“今夜老鼠偷油,才助我们发现地窖,封它为油坊大将军!” 这时,本来睡在二楼的崔姑姑慌忙下来,气喘吁吁地低声:“官兵来了!” 昭然攥着裙角登上二楼,西边漏进一片红光。远远望去,那处立着石狮子的建筑在黑夜中格外显眼,朱漆仪门洞开着,几十支火把立在青石阶两侧,将白墙映得黄澄澄的。 玄甲红缨的士兵们正在搬运木箱。昭然看了又看,拧起眉头。看装扮,他们和之前的乱军确实不一样,真的是官兵? 她转头打量着众人的神色。崔姑姑焦急地张望着,可眼中亦有担忧。有人嘀咕着“就让官兵送咱们去陛下身边,有膳房每日按份例供餐,总好过在外漂泊...” 琼枝摇头:“镶金鸟笼有什么好?不如在此安身,哪怕嫁与贩夫走卒。” 阿箩打着呵欠,昏昏欲睡。 透过脏兮兮的窗纱,火把在深夜里拉出蜿蜒的赤蛇,照着那些沾满尘灰的脸。 官兵们列队巡逻,举着凝了夜露的红缨枪,火光照不透他们凹陷的眼窝。最末的小卒拖着断革靴,每走几步就要扶正歪斜的皮盔。 她望见一道穿着绯红官袍的身影走在队伍最后,腰间金带銙光芒流转。他抬手整理幞头时,广袖滑落,露出的手臂比牛奶还白。 窗纱突然被风吹得贴紧雕花棂,将他的背影裁成零碎的画。 宫女们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纷纷回去睡觉,约定转天再做决定。 皇帝都被乱军杀得弃城而逃了,他身边会是个好去处吗? 怎么样能让大家都安心留在民间呢? “昭然姐姐?” 阿箩在背后小声唤她,“咱们为什么不赶快去找官兵表明身份呢?” 昭然收回思绪,将灯吹熄,躺在阿箩身边,伸手轻轻拍着她瘦弱的脊背。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护送咱们去见陛下,万一见色起意呢?” 黑暗中,阿箩仿佛是点了点头。 “您可别告诉崔姑姑,”她凑到昭然耳边,怯怯地低语,“其实我也不想回去。” 少女的耳语像沾了露水的蜘蛛网,在耳廓里微微震颤。 “你以前在宫里过得好吗?” 昭然都快睡着了,也没有等到回答,朦胧之中,对面的人似乎摇了摇头。 她闻着阿箩头发上的芝麻香,心里盘算着,明天还要找些盐,人不吃盐没力气... 一张薄薄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韩霁望着案头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韦丞相的冷笑犹在耳畔:“连几个宫女都抓不到,你头上侍郎的乌纱是纸糊的?二十年的书都白读了?” 统军跪在堂前,皮甲吸饱了夜露,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他不敢抬头看韩霁青白的面色,只盯着地上渐渐晕开的水渍:“禀大人,街巷都巡查过了...只是座空城,别说宫女,连个人都没有。” 第3章 第 3 章 “叫士兵们回营歇息。”韩霁沉默半晌,最终只吐出这么句废话。 统军拱手,犹豫再三还是进言道:“大人,不如向朝廷禀明,士兵们都想去汴州平叛,能不能...” 韩霁皱眉,闭上双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厌倦:“你以为我不想去吗?” 他脊背放松,微微调整姿势,翘起腿,气质瞬间变了。 “可惜你们跟着的,是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别总想着打仗拼命,还是老老实实回营歇息去吧!” 他听见“噗”的一声,疑惑地睁开眼,只见统军正低头憋笑,脸都涨红了。 韩霁作势抓起桌上的印鉴就要扔,统军低着头看不到,军帐里又仅有他们两个,他只好毫无威严地默默放下。 “吃笑药了?” 统军抬起头,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是是是,大人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小的记住了。” 韩霁阴冷地盯着统军,直看得他收起笑容,垂手肃立在军帐中央。 看来是平时对这些手下太过纵容,以至于都敢嬉皮笑脸了。 面前桌上镇纸刻着“永怀恩义”四个小字。韩霁伸手摸了摸,指腹感受着凹凸蜿蜒的字迹,叹了口气。 “心里知道就好。” 他又不耐烦地抚了抚袖口,“真不明白你们哪来的心气。深夜行军,本官累得要命,快快退下。” 清晨的溱阳城没有鸡鸣,偶尔有几声鸟叫在空荡荡的房屋和沉默的街道上响起,清脆悦耳。 韩霁端坐案前,刚放下笔,就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统军就来哐哐敲门。 “大人!小的有事禀报!” 韩霁迅速将案上的文书笔墨推到床下藏好,连忙跳上床。先故意打几个哈欠,再用慵懒含糊的声音回应:“谁啊...大清早的...” 他扯乱自己的头发和衣襟,揉红眼睛,装作睡眼惺忪,慢吞吞地起身,开门时还倚着门框,一付站不稳的样子。 统军立在门口作揖,身后还跟着几个瞪着眼睛的小兵。 “我等前来请求大人发兵!” 韩霁假装被阳光刺到眼睛,用手遮挡着,不耐烦地训斥他们:“军机大事,自有本官裁断,何须尔等多嘴!” 统军叹了口气,小兵竖起眉毛:“百姓有难,我等却坐守空城,束手旁观?” 门扇“哐当”关上,差点把统军的鼻子拍扁。门缝里飘出一句“有劲无处使,就去城中巡逻!” 小兵们鼻翼翕张,胸膛起伏着,统军连忙挡在门前,按住他们攥紧的拳头:“大人自有安排!尔等勿要冲动!” 油坊之中,昭然刚起床,正在洗脸,琼枝跑进院子,慌里慌张地向众人禀报她的见闻。 “是御林军,是官兵没错!他们占据了府衙。可我躲在墙后,听到他们说,迟早要把咱们抓起来!” 崔姑姑手中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昭然闻言也愣了一下,官兵不去杀乱军,抓宫女做什么? 她回过神来,连忙趁机劝说大家:“来者不善,我看,不如就在此长久藏身,等待机会。” 众人纷纷点头,这时一阵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从院墙外由远及近,大家都停下手中动作,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声音。 昭然踮着脚悄悄挪到紧闭着的院门旁边,支着耳朵,听到小兵们边巡逻边议论。 “摊上这么个长官,真是晦气!整天懒散无度,还不听人言!” “统军大人说,若是能抓到宫女,也好向上面交差,再趁机表表衷心,没准能成。” “真的?可他是韩太尉之子,也许知道些小道消息...” 额上一凉,原来是一滴雨落下。昭然拧着眉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 这下还怎么找盐吃啊? 下午,雨声刚歇,昭然带着众宫女准备水和干粮,若有异动,立刻躲进地窖。 又过了两个时辰,有脚步声靠近,蹲在大门边望风的琼枝立刻兔子似的蹦回来,鼓起腮帮子,轻声催促每个人:“快走!” 阿箩搀扶着崔姑姑迈下阶梯,昭然留在最后一个。 她手中举着根带叶子的树枝,环视院中,确认没有突兀的东西落在外头了,就倒退着向地窖口挪去,一边退一边弯腰,用树枝扫去地上凌乱的脚印。 最后她从地窖口探出半个脑袋,在手中抓了把泥土,使劲向上一扬。 不等落下,昭然就抢先关上了小门。 听着洒在头顶的簌簌声,她轻手轻脚地踏下台阶,拂去裙摆不知何时沾染上的蜘蛛丝,和众人坐在一处。 空气稠得能捏出油花,每当头顶传来脚步声,就有细密灰尘簌簌落下,像无数小虫在啃食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地窖墙壁上跳动,鼻端本有的霉味被芝麻香撕开一道裂口。那香气是沉重的,混着油脂味。 连续几天都只喝小米粥的昭然捂紧了肚子。若是此刻有人能递来一瓶香油,她可以全都炫了! 芝麻怎么会这么香啊! 想吃芝麻脆片、芝麻流沙包、红糖芝麻饼、芝麻花生青团、芝麻糕、芝麻鸡蛋饼... 啊,刚出炉的芝麻脆片,光是听着那“咔嚓”声就让人心跳加速!把掺满芝麻的面团擀成透光的薄片,热油一激,焦香混着麦香“轰”地冲进鼻腔。 咬下去的瞬间,脆壳在齿间炸开细密的声响,芝麻粒像小爆竹似的蹦出醇厚油脂香,越嚼越能尝到那股藏在焦糖色纹理里的甜。 昭然暗暗下定决心,食品科学与工程的专业课不能白上!等这次官兵走了,就用油坊的大铁锅,给大家试着做芝麻脆片尝尝! 熬过这股饿劲儿,她抬起头,发现本来就不敢妄动的众人更加噤若寒蝉,有一半儿的人都双手捂嘴。 她严肃起来,收起了吃货心思,凝神去听头上的动静。 有个低沉男声隐约传来。 “没人,去旁边当铺吧。” 小兵们面面相觑,有个人大着胆子上前禀报:“我等听到过这间油坊中传出声音,才敢把大人请来的,这里肯定藏着宫女!” 统军觑着韩霁的脸色,呵斥道:“不听军令,是想被军法处置吗?” 韩霁环顾四周,转身刚要离去,忽然,一抹亮光映入眼帘。 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只显出个朦胧的银白色轮廓,破损的一角在逆光中形成月牙状的缺口,仿佛一张悬在虚空之中的网。 他又逼近两步,那些纵横交错的辐丝才浮现在视野里,原来是张蜘蛛网,被八根近乎透明的锚丝固定在草茎与树枝之间,蜘蛛的身影在缺口处忙碌,身后拖着银线。 破损处的横丝呈不自然的“之”字形卷曲,韩霁目不转睛地盯着。 若是被风雨所损,两个多时辰过去,早该修补好了。这座看似荒芜的院子,不久前一定有人经过! 正值傍晚,暮色像陈年油垢般黏在油坊的梁柱间,残阳透过瓦隙,投下血丝般的细光。 他后颈汗毛根根竖起,压抑着自己快得不正常的呼吸声。总觉得这座宅院的阴影里,是不是藏着人? 可转念一想,只是几个宫女,有什么好怕的? 韩霁缓缓转头,望着也莫名紧张起来的官兵们,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本官说没人就是没人!收兵!” 官兵们蔫头耷脑地回到府衙,统军跟在韩霁身后,亦步亦趋地挪进大堂,边搓手边舔嘴唇。 “大人,据附近村庄的人说,近几日往溱阳来的,就只有那几个宫女,且她们身娇体弱,不能远行,肯定还藏在城中!” 韩霁斜倚在官椅扶手上打哈欠,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头公文,靴子翘在桌子上左摆右摆。 “大人,要不这样...您就说那些宫女变成狐仙,逃到山里去了?文书我帮您写!保证比刑部结案报告还精彩...诶,您别瞪眼啊!” 统军把手中长矛像钓鱼竿似的往地上一杵,哪知大堂之中的青砖地格外硬实,他嘶了一声,偷偷揉着手腕。 韩霁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统军满脸期待地向前凑。 “你知道我父亲是太尉,对吧?”他低声问。 统军点点头。 “陛下星夜赶路,已快到江南,何必费力抓什么宫女。”韩霁皱着眉站起身来,揽着统军的肩膀,像一对亲密的兄弟,“教士兵们好生休整,我自有安排。” 他向统军许诺,事后为士兵们请功减税,条件是乖乖听令,别再闹着抓宫女。 “你与我有同乡之谊,事成之后何愁没有锦袍银带?嗯?” 他身体前倾,亲热地拍了拍双眼放光的统军。这一番甘言诱之、厚利啖之,令统军一扫疲惫,意气风发地行礼告辞,出去照吩咐部署去了。 韩霁收起狐狸一样的笑,负手而立,低头看看身上绯红色的官袍,轻轻叹了口气。 屋中昏暗,明晃晃的灯将他的身影拉长,恍若一柄出鞘的横刀。 三更时分,寂静的油坊门前,火把的焰舌舔舐着梁柱,官兵们映影重重,仿佛鬼魅。 统军亲自督促手下将桐油滴入门轴,无声地推开院门,所有人都轻手轻脚,只有火把发出微微的噼啪声。 夜露顺着屋顶滑落,“咚...咚...”滴在空油桶里,仿佛某种古怪的节拍。 “好吓人啊。” 有人对同伴做着口型。 火把的光芒摇曳,将墙角捆扎的稻草照得斑驳陆离,宛如蜷缩的人影。 “白天有这捆稻草吗?” 统军轻声询问手下。 手下斜着眼睛想了想,回答道:“小的记不清了,这座城里少说也有三四家油坊,来回搜了两三遍,都长差不多样子!” 这句话叫统军心中一跳,生出不祥之感。 这时,不远处传来“咣当”一声,随后是陶片碎裂声、官兵呼痛声。 “这...它就挡在路中间,小的不慎踢翻了油罐,大人恕罪!” 统军憋着气赶过去,只见院子中央汪着一滩油,而油中正显现出一条细细的缝隙。 “有个地窖!” 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小兵抽出刀,护卫在统军身前,吩咐人去开启地窖的小门。 统军板着脸,先是心跳如鼓,紧接着就是一阵喜悦。 堂堂御林军抓宫女,有如天雷劈蚊子。可办好韦丞相交代的事,也能让他离陛下更近一步。 至于那个姓韩的纨绔,此时肯定正躲在官衙里睡大觉呢! “大人!空的!” 统军上扬的嘴角瞬间绷直,他不敢置信地推开小兵,大步上前,夺过火把,纵身跳下了黑洞洞的地窖。 墙上残留着模糊的手写账目,露出陈旧的“广明元年”刻痕。地上散落着几枚开元通宝,四处都堆着发霉的麻袋,空气里隐约有芝麻香。 小兵们小心翼翼地跟下来,还没开口,先被霉味呛得打了个喷嚏。 暖黄的火光也盖不住统军青白的脸色。 “众将士听令,军法处置!” 一声厉喝从背后传来,统军打了个寒战,缓缓回头,他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在官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恼怒地盯着来人。 “姓韩的,你居然敢耍我?!” 来人一袭绯红色官袍,乌纱下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面对青筋暴起的统军,他只是微微摇头。 “本官给过你机会。” 昭然伏在隔壁当铺的二楼窗户后头,小心地咀嚼着口中的芝麻脆片。 没放糖,因为找不到。入口先是苦涩,但越嚼越回甘,虽然油和芝麻都不太新鲜,但此刻它们就是世上难得的美味! 当铺小楼居高临下,隔壁油坊院子里发生的事,她尽收眼底。 几十支火把之下,那年轻官员抬头环视四周,身姿有如一根修竹。虽然知道他在明她在暗,可昭然还是莫名有些心虚地往窗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视线。 这人好像没有小兵们描述的那么不堪,他方才指挥手下捆人时的模样,气贯长虹。 可昭然一整天都在躲避搜查,一粒盐也没寻到,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明天干脆脱下宫装,换件衣裳,出去试探。 她暗自思忖着。其他人都睡在身后的地板上,耳畔是均匀深沉的呼吸声。 自己的心温热地在胸中跳动。收回按在心口的手掌,呼吸渐渐放缓,今夜她没有再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