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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知哀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青石板路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罐、翻倒的木板车,还有几只草鞋。风卷着灰烬和枯叶,在空荡荡的街巷中打着旋。


    街角的茶肆里,几张条凳横七竖八地倒着,缺了嘴的茶壶滚在角落里。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从巷尾窜过,警惕地嗅了嗅空气,又飞快地消失在废弃商铺的深处。


    “这里有口井!”


    昭然站在一家铺子门口,朝不远处呼喊着。


    八颗脑袋从巷子口挨个儿伸出来,她们头发上绑着布条,蓬头垢面,眼睛却亮,精神很好。


    昭然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几个宫女急不可耐地小跑起来,又回过头去搀扶崔姑姑。


    这间铺子的门板上还留着几道刀劈的痕迹。推门进去,灰尘簌簌落下,阳光照在蒙尘的炒锅和榨油锤上。石磨盘上还沾着几粒干瘪的芝麻,墙角堆着几个空油瓮。


    回字形院子西侧有口井,渴了大半天的宫女们顿时精神一振,舔着嘴唇扑了过去。


    “且慢!”崔姑姑一声大喝。


    众人齐刷刷刹住脚步,有几个差点栽进井里,像一群玩“一二三木头人”的小姑娘。


    崔姑姑板着脸:“先查看井里是否有尸体。”


    这话一出,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宫女们顿时蔫了。琼枝把脸皱成苦瓜,最小的阿箩直接躲到了崔姑姑背后。


    昭然大着胆子往井口一趴,水中立刻映出一颗脏兮兮乱蓬蓬的脑袋,像只刚从煤矿里钻出来的野猫。她嘴唇皲裂,脸颊浮着不自然的潮红,鼻梁晒脱了皮。


    使劲吸了吸鼻子,只闻到一股子青苔的清新味儿。


    “禀告姑姑!”昭然转身行了个夸张的礼,“经本官仔细勘察,此井既无尸体也无异味,鉴定为:优质水源!”


    宫女们顿时活了过来,你推我挤地又要往前冲。


    “且慢!”昭然举起手掌,像个交警。


    众人再次急刹,有个宫女没收住脚,“扑通”坐了个屁股墩儿。


    “那个...”昭然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讪笑道:“水要烧开再喝哈...”


    喝过水,她卸下肩上背着的麻袋,解开麻绳的瞬间,袋口像枯萎的花瓣般耷拉下来,原本该喷涌而出的米瀑,现在只是懒洋洋地滑出几粒。


    这几天,她们九个人睡在荒郊野地里,醒来就一刻不停地赶路。途中遇到水沟,就用麻袋过滤泥沙,再用扒来的头盔烧水煮粥。


    途径泥泞之地,众人都歪七扭八、寸步难行,好几人都险些崴伤脚踝,用麻绳捆住丝履,才勉强继续赶路。


    好在这几日天气和暖,若是寒冬,她们就要冻死在郊野之中了。


    大家全都不识野菜,就连膳房的人都嘀咕:“这怎么和宫里吃的不一样?”昭然怕误食毒草,只敢采些蒲公英煮水喝。有个宫女来月事,用破布裹着树叶凑合着。


    昨天下午众人经过一座小村庄,琼枝想用金簪换一角饼,被昭然拦下了。


    开什么玩笑?越是乱世,金子越值钱啊!


    即便身在民间,她们的言谈举止也还保留着宫廷习惯,自称奴婢,见到村民行屈膝礼,被村民们怀疑是细作,赶出了村庄。


    众人紧赶慢赶,终于抢在渴死之前,进入了这座名为溱阳的小城。可城中空无一人,看样子都逃难去了。


    这下再多的金簪也失去了用武之地,昭然有点后悔。她四仰八叉瘫倒在院中,歪着脑袋观察众人。


    宫女们靠着院墙歇息,仍旧不自觉地将破损的裙摆整理规整,腰背依然挺直,小口喝水,绝不发出声响。


    阿箩盛水的时候,湿手一滑,头盔掉在地上,水全洒了。


    崔姑姑眉毛一竖:“笨手笨脚,不能离开宫里就忘了规矩!”


    她高高地扬起手,阿箩缩成一团,却不敢求饶,头垂到胸口,皱着脸等待巴掌的落下。


    “且慢!”


    昭然蹦起来,箭步冲上去,把阿箩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怎么又想起规矩来了?陋习!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打人!”


    她说话时脖颈绷得笔直,仿佛每个音节都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


    “咱们相依为命,应当人人平等!”


    崔姑姑和众人面面相觑,身后的阿箩也歪着脑袋,不解地望向她。


    看来这些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昭然摸摸阿箩的脑袋,将她发间沾着的枯草摘掉,无奈地笑了笑。


    琼枝四处溜达,惊喜地从门框后探出头,朝昭然挥手:“仓库里有芝麻油!”


    昭然叹了口气,油又不能当饭吃。


    不管怎样,头上有片瓦遮身,今夜不用再睡在荒郊野地里,总归叫人安心。宫女们洗手洗脸,梳理乱发,神情总算放松下来。


    昭然自己的长发像被野猫抓过的毛线团,稍一拉扯就疼得吸气,她默默接过琼枝递过来的梳子,咬着牙使劲。


    身边崔姑姑的发髻沾染上了泥泞,黏成硬块,梳齿卡在半截就再难移动,“咔”地一声,竟折断在发结里。


    琼枝用井水冲洗着打绺的鬓发,搓得头皮发红也无济于事,连连呼痛。


    “干脆剪掉算了!”


    正要起身去找剪刀,琼枝连忙拦住她:“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昭然差点被气笑了,头发可以被扯掉,却不能被剪掉?


    她跺了跺脚,忽然灵光一闪。


    坐在屋中草席上,昭然膝前摊开一块褪色的绸布,指尖蘸着温热的芝麻油,轻轻揉开琼枝乱发中纠缠的结。


    “嘶...轻些!”琼枝缩着脖子抱怨。


    “忍忍,这可是‘纯天然护发素’。”昭然笑着晃了晃手中油碗,“抚平毛躁,无惧损伤,多效修复,充盈弹韧!”


    崔姑姑抚掌:“你呀!哪来那么多奇辞妙语!”


    发丝在油光里渐渐被驯服,琼枝的眉眼也越来越低垂,她的手指摩挲着破碎的裙摆,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怎么了?”昭然疑惑地问。


    琼枝沉默了一瞬,声音带着点哭腔:“在宫中,晨起必用玉梳篦头,发髻歪斜半寸都要罚俸,如今却...”


    崔姑姑闻言,眼周有些泛红,其他人也都垂头抽泣。


    昭然心中叹息,她眨了眨眼,用簪子挑起一缕,对着捡来的缺角铜镜惊呼:“你们都来看!这光泽,说是流淌着月光的绸缎也不为过吧?”


    周围的宫女们都抬起头来,阿箩立刻把掉漆的胭脂盒捧来当奖赏:“琼枝姐姐貌比西施!”


    “且慢!”昭然指着镜面,“这‘宝镜’说了,照见的美人太多,得比三局,先比发髻,再比笑涡,最后比谁今日吃的多!”


    油坊里爆发出久违的嬉笑声。


    深夜,她睡在木板上,在梦里吃火锅。最重要的事,先调蘸料,开一罐芝麻油,再舀一勺辣油...


    忽然从红汤中传来幽幽的“我的腿好疼...”


    阿芷!


    昭然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散乱的鬓发黏在冷汗涔涔的额角。突然,身旁油缸后传来窸窣声,像麻袋被拖动,又像指甲刮过陶瓮。


    她浑身一僵。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油坊里只剩一盏将熄未熄的小灯,在风中摇曳出诡谲的影子。昭然裹紧身上衣衫,蜷在油缸后头,那窸窣声此刻已变成清晰的刮擦声,仿佛有人掏挖着什么。


    她摸到脚边用来滤油的铁筛子,向着声源猛地丢了过去,陶瓮碎裂的声音令惊醒的宫女们乱作一团,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吱吱叫着溜走了。


    “原来是老鼠...”


    昭然抚了抚心口,向着之前老鼠挖地之处走去。


    油缸掩映之中,一扇隐蔽的小铁门露出条缝隙,地窖像口倒扣的铁锅嵌在院子下方,青苔台阶向下通向十几平米的土室。


    霉味混着油香扑面而来,夯土墙沁着阴凉,芝麻堆成连绵的丘陵。


    唯一的光源是挂在顶梁的鱼嘴油灯,偶尔会“噼啪”爆出火星。


    昭然转身,惊喜地面向披衣众人:“今夜老鼠偷油,才助我们发现地窖,封它为油坊大将军!”


    这时,本来睡在二楼的崔姑姑慌忙下来,气喘吁吁地低声:“官兵来了!”


    昭然攥着裙角登上二楼,西边漏进一片红光。远远望去,那处立着石狮子的建筑在黑夜中格外显眼,朱漆仪门洞开着,几十支火把立在青石阶两侧,将白墙映得黄澄澄的。


    玄甲红缨的士兵们正在搬运木箱。昭然看了又看,拧起眉头。看装扮,他们和之前的乱军确实不一样,真的是官兵?


    她转头打量着众人的神色。崔姑姑焦急地张望着,可眼中亦有担忧。有人嘀咕着“就让官兵送咱们去陛下身边,有膳房每日按份例供餐,总好过在外漂泊...”


    琼枝摇头:“镶金鸟笼有什么好?不如在此安身,哪怕嫁与贩夫走卒。”


    阿箩打着呵欠,昏昏欲睡。


    透过脏兮兮的窗纱,火把在深夜里拉出蜿蜒的赤蛇,照着那些沾满尘灰的脸。


    官兵们列队巡逻,举着凝了夜露的红缨枪,火光照不透他们凹陷的眼窝。最末的小卒拖着断革靴,每走几步就要扶正歪斜的皮盔。


    她望见一道穿着绯红官袍的身影走在队伍最后,腰间金带銙光芒流转。他抬手整理幞头时,广袖滑落,露出的手臂比牛奶还白。


    窗纱突然被风吹得贴紧雕花棂,将他的背影裁成零碎的画。


    宫女们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纷纷回去睡觉,约定转天再做决定。


    皇帝都被乱军杀得弃城而逃了,他身边会是个好去处吗?


    怎么样能让大家都安心留在民间呢?


    “昭然姐姐?”


    阿箩在背后小声唤她,“咱们为什么不赶快去找官兵表明身份呢?”


    昭然收回思绪,将灯吹熄,躺在阿箩身边,伸手轻轻拍着她瘦弱的脊背。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护送咱们去见陛下,万一见色起意呢?”


    黑暗中,阿箩仿佛是点了点头。


    “您可别告诉崔姑姑,”她凑到昭然耳边,怯怯地低语,“其实我也不想回去。”


    少女的耳语像沾了露水的蜘蛛网,在耳廓里微微震颤。


    “你以前在宫里过得好吗?”


    昭然都快睡着了,也没有等到回答,朦胧之中,对面的人似乎摇了摇头。


    她闻着阿箩头发上的芝麻香,心里盘算着,明天还要找些盐,人不吃盐没力气...


    一张薄薄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韩霁望着案头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韦丞相的冷笑犹在耳畔:“连几个宫女都抓不到,你头上侍郎的乌纱是纸糊的?二十年的书都白读了?”


    统军跪在堂前,皮甲吸饱了夜露,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他不敢抬头看韩霁青白的面色,只盯着地上渐渐晕开的水渍:“禀大人,街巷都巡查过了...只是座空城,别说宫女,连个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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