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万军的葬礼。
那天阳光很好,好得几乎有些残忍。
程万军站在人群外围,躲在树影里,看着自己的遗像被鲜花簇拥。军装照还是结婚时拍的,领带都是王思甜亲手系的。
松柏的阴影斜切过青灰色墓碑,将送葬的人群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风里飘着不知名的花香,裹着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把女人们臂间的黑纱吹得像垂死的蝶。
“全体——敬礼!”
送葬的消防队友们齐刷刷抬起右臂。
下葬仪式结束。
“嫂子节哀…”队友们的安慰被风吹散。
王思甜的手指摸着冰凉的相框玻璃,掌心贴着隆起的腹部,那里本该有另一只温暖的手覆上来,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笨拙地感受胎动。
眼泪掉下来时,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有人递来纸巾,她才发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
“思甜,你怎么来了?”程母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红肿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你要好好养着,别动了胎气啊!”
王思甜摇摇头:“妈,我知道你们为了孩子好。可是我连他的葬礼都不能参加,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程万军远远看着这一幕,呼吸一滞,仿佛被人当胸捶了一拳。
作为新死的魂魄,他还不习惯这种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状态,能看见一切,却触碰不到;能听见所有,却无法回应。
亲戚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为了孩子要坚强”,可她只觉得那些声音隔着毛玻璃似的,嗡嗡地响在很远的地方。
突然,王思甜弯下腰,脸色瞬间煞白。
程万军在远处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当然扶了个空。
她疼得整个人蜷缩起来,羊水顺着小腿往下淌,在黑色裙摆上洇出深色痕迹,像暴雨前突然漫涨的河。
“羊水破了!”表姐的尖叫声刺破嘈杂。
人群顿时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打电话的、去开车的、脱衣服给她当靠垫的,有个老太太甚至掏出了念珠开始诵经。
预产期本来还有一个月,但悲伤有时候比催产素更厉害。
程万军看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妻子塞进车里,心如刀绞。
程母突然晕倒,被程父扶住,场面更加混乱。
“让开!都让开!”程万军的弟弟程明哲指挥着。
车轮碾过减速带时,程万军伸手虚扶了下王思甜的后腰。
副驾驶上的程明哲正在给医院打电话,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表姐在后座扶着思甜。
医院门口,医护人员已经推着担架车等候。
医院的走廊长得像永远走不到头。
消毒水混着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程万军看着护士们的胶鞋在地板上踩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湿脚印。
产房的门开合间漏出一声惨叫,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程万军穿过门缝进入产房。
王思甜从前最怕疼,打个针都要攥紧他的手。
去年她切菜伤了手指,他边包扎边笑她娇气,结果被她用碘伏棉签在脸上画了道胡子。
忽然,有团模糊的光影从思甜腹部浮起,渐渐凝成个穿藏蓝中山装的老人。
“爸。”
老人正冲他咧嘴笑。
“你…叫我什么?”
“轮回而已,别见笑,我是来报恩的。”老人胸腔里发出闷响,“上辈子你替我挡了塌方的煤矿,这次我专门挑了你媳妇投胎。”
程万军望向产床上被汗水浸透的王思甜,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黏在额头。
“那你快进去!没看见你妈……”
“急啥?”老魂灵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产道还没开到十指呢。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
王思甜的又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程万军想冲过去抱她,却再次穿过了妻子的身体。
“最后还有什么话?”老人轻声问,“我替你带给她。”
程万军突然笑了,眼泪砸在地上却消失不见。
“她一个人带你…会很辛苦。晚上少哭,别让她睡不好…长大了要孝顺。她爱吃火锅但嫌贵,你每月至少带她去一次…苹果要削皮,她总嫌麻烦…”
想起王思甜总嗔怪他是唠叨鬼,连吃个苹果都要管。可后来她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看着那颗没削皮的苹果,突然就哭了。
“还有…”程万军深吸一口气,“如果她想再婚…别拦着…”
老人突然笑出声:“爸,你话真多。”他兴奋地搓着手,等了许多年才等来这次投胎机会,实在顾不上共情程万军的悲痛。
下一秒,老人化作一道光钻入王思甜腹部。几乎同时,她弓起身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产房外的走廊灯光诡异地闪烁,程万军的魂魄贴着墙壁,手指无意识地穿透混凝土。
“思甜,我在这儿呢。”他喃喃低语,明知道妻子听不见。
产房内温度骤降,白炽灯管发出刺耳的电流声。
程万军浑身绷紧,三面墙角突然渗出粘稠的黑影,像打翻的墨汁在水中扭曲。
“嘻嘻…好鲜美的血气…”黑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它们没有固定形态,却在逼近产床时突然凝聚出森白獠牙和鬼爪。
“找死!”程万军一记寸拳轰出,首当其冲的黑影瞬间炸成腥臭黑烟。
剩余黑影齐刷刷转头,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倒刺状的密集利齿。
“滚!”他侧身飞踢,第二只怪物撞墙时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
黑影越聚越多,程万军背靠产床摆出格斗架势。左勾拳打碎一只精怪的下巴,右直拳贯穿另一只胸腔。
但秽物实在太多,有只漏网之鱼已经爬上思甜隆起的腹部,獠牙滴落腐蚀性黏液。
千钧一发之际,整面墙壁突然泛起青光。
程万军后颈发凉,这分明是十二岁在太爷爷葬礼上闻过的线香味道!
“哪来的腌臜东西!”炸雷般的吼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面前站着个穿对襟蓝布衫的干瘦老头,花白胡子翘得老高,身后飘着二十多个虚影。
程万军鼻头一酸,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是父亲亲手给太爷爷穿的寿衣。
精怪们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尖叫,瞬间消失无踪。
“这些精怪专吸产妇精血!”太爷爷胡子气得直颤。
“我们来讨债了!”尖细嗓音突然从产床上传来。
几条鱼魂黏在思甜肚皮上,鳃部还在冒血,其中鲈鱼的尾巴被咬得残缺不全只剩个头,身体全都黏腻地裹成一团,活像被人嚼碎后吐了出来。
“她剖开我们的肚子,我们要让她剖腹产!”
程万军想起他熬的鱼汤。思甜孕中期,他照着短视频把鲫鱼煎得金黄,加老姜炖成奶白色。
现在那些姜片化作鱼魂身上的灼伤疤痕,随呼吸明灭闪烁。
“要索命冲我来!”程万军伸手要扯,被太爷爷一把拦住。
“使不得,”老爷子摇头,“阴司许它们讨债。”
说着从鱼嘴里抽出发黄的公文,朱砂批红写着“因果债”三个大字,右下角盖着城隍司青铜方印。
“按阴律得赔。”太爷爷瞪眼,“你媳妇孕期吃鱼太多。活物死后魂魄要在体内滞留七日,要是在此期间被吃掉,魂魄无依,自然要讨说法。”
“我哪知道这些…”程万军拳头捏得发白。
“能商量不?”老爷子突然蹲下,与那团黏糊糊的鱼魂平视,“我们给钱,你们早入轮回,下辈子投个好胎。”
鱼魂们叽叽咕咕商量片刻:“成交!”
程万军正要发作,祖宗堆里飘出个穿民国长衫的中年,袖袋倒出几枚光绪元宝。
鱼魂顿时躁动起来,最肥的鲫鱼魂突然扑向思甜喉咙,被爷爷一烟杆敲飞三丈远。
“要钱就要钱,别动我重孙媳妇!”
烟锅火星溅到鱼魂身上,烧出焦黑窟窿。
祖宗们开始翻箱倒柜凑钱。老太太从裹脚布里抠出银票,绿军装年轻人贡献粮票,连扎冲天辫的小鬼都摘了金镯。太爷爷更狠,直接把金牙掰下来当抵押。
几个铜板叮当落地。鱼魂伸出黏爪一把搂住,他们拿了钱心满意足游走了。
“这下可好,”太爷爷咂嘴,“一朝回到解放前。”
程万军跪下咚咚咚三个响头。
祖宗们有的点头有的撇嘴,还有老太太嘀咕:“败家子。”
但终究没人多说,只是静静等待。
突然,婴儿啼哭刺破沉闷。
“生了!男孩!”护士忙着擦拭新生儿。
医生托着红通通的小家伙给思甜看。她虚弱睁眼,嘴角抽动,不知是笑是痛。
“恭喜恭喜!”祖宗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同喜同喜!”太爷爷乐呵呵拱手,“咱老程家添丁了!”
“快!称体重!”护士抱着记录本走过来。
程万军下意识伸手想帮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从自己身边穿过去。
是啊,如今与她们天人永隔,连拥抱都是奢侈,但只要母子平安就该知足了,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事儿办完该走了!”祖宗们嚷嚷着陆续消失。
“他们都赶着投胎呢,”太爷爷掏耳朵,“现在三胎政策放开,排队抢位置呢!”
“您呢?”程万军问。
老爷子咧嘴一笑,满口黄牙里缺了颗金牙,格外显眼:“我阴寿还没挥霍完,再溜达几年。”
后面有甜甜的校园恋爱回忆,可甜可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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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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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