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柴房那一回以后,陆瑾年便很少理会莲娘。
她事后反思,觉得应该是自己最后的那个问题触怒了他。
可是丈夫夜不归宿,当妻子的连多问一句都不能吗?
莲娘垂下眉眼,任由婆母坐在堂上追问,“你怎么还是如此不争气?我都让你给年儿送了多少回汤药了。”
她一言不发,心想道:“我是送了汤,但是他不让我待在书房里,我能如何?”
莲娘想着要不然就让婆母给夫君纳妾算了。
但是婆母还是不依不饶:“莲娘,虽然我不是你亲娘,但你也是我家媳妇,我摸着良心给你说一句。你得加紧速度怀上儿子,若是后面年儿高中、做官,那些榜下捉婿的人能把他生撕了,你知不知道?”
莲娘低着头,用鞋尖抹擦地面,“我知道了,婆母。”
只是后面半个月的时间里,夫君都跟婆母说的是,春闱在即,跟几位同窗好友一起研习。
夜不归宿都是常事。
莲娘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跟陆瑾年摊牌,让他给她一个孩子。
只是这日下午,陆瑾年没理会她,出门去了。
莲娘咬咬牙,好奇心驱使她跟在他后面,一路向前。
最终她躲在一个墙壁转角处,看着她风度翩翩的夫君被一个笑靥如花、身穿轻纱的女子迎到里面去。
她抬头,大红灯笼散发的光芒照亮高挂牌匾上的三个大字:
倚红楼。
莲娘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仰面靠着墙壁站。
脑子里明明昏昏沉沉,可心脏却绞痛起来。
夫君……
她从袖子里翻出一块帕子,去到永当铺子。
高高的当铺台子,莲娘踮起脚尖都看不清掌柜的脸色。只知道他手里拿着一只奇怪的镜子仔细看手里的两对金镯子。
“姑娘,这虽然是足金,但样式太老了,只能给你十两白银。”
十两?
这可是她家婆传给她娘,她娘又给了她,以后要做传家之用!
“能再多点吗?”她声音艰涩。
老掌柜眼睛流露一丝亮光,“姑娘,我想给你算多点,可我也要吃饭呐。”
莲娘咬咬牙,“十两就十两。”
老掌柜拍案,“成交!”
莲娘怀揣着那十两白银,也进了那倚红楼。
老鸨子上下打量她,红唇妖娆,“哎哎哎,我们这里可不招待女客,你来这是寻欢?你梳的妇人头……不怕浸猪笼么?”
她把装着十两银子的袋子递过去,“我有些问题,你帮我找这楼里最有本事的姑娘教我”
老鸨便懂了,原来眼前的女子是不得丈夫喜爱,想来青楼找欢场女子教她。
“得了,包您满意。”
老鸨子把莲娘带到楼上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一路上,男人们搂着女人,神情放荡愉悦。
她推门进去,拂开丁零当啷的珠帘。
一名身披薄纱,披散长发的女子坐在桌上,她饮了许多酒,面色酡红,“怎是小娘子,妈妈真是不像话,我可没有磨镜之好。”
莲娘瞪大眼睛,“磨镜是什么?”
女子呵呵一笑,站起身子,露出艳红色肚兜下粉白一截肚皮,蛇一样妖娆多姿。
莲娘羞红脸,说:“我想求子,但是我的夫君不想碰我。求姐姐,教我……”
女子懂了,眯起一双多情的狐狸眼打量面前的小妇人,惊讶问,“你才多大,新婚不久吧?你又生得这样好姿色。你男人是不是不行啊?”
莲娘低头,声若蚊讷,“好像,还行。”
“呵呵呵呵……”女人笑起来,上前拉住莲娘的手,“你怎么这么喜欢害羞,这可不行,我跟你说,男人呐,都贱兮兮的。喜欢在外面温柔持家,在床上放肆浪荡的女子。”
“这怎能行……”莲娘讷讷。
女子靠得很近,她身上的脂粉香气馥郁神秘,她的红唇像蛇信子那样艳丽诱人,“怎么不能行?男子们在外头左拥右抱,得到了就不珍惜。”
她几乎贴住莲娘的脸,声线低沉,“何况你与他是正经夫妻,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这是人间至乐。”
女子拿出撒手锏,“你还想不想生孩子了,我跟你说,女人前半生活父兄,嫁人了活丈夫,老了活孩子。你不学,自有女子前仆后继向他投怀送抱。”
莲娘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绞住,她脸色一白,“好姐姐,求你教我。”
莲娘羞愤,不敢抬头见镜子中的自己,她揪住衣裳,“这样真的可以吗?”
女人欣赏地点头,伸手替莲娘擦去唇畔上多余的口脂,“怎不可以?你现在美得不似人间物呢?你别瞧我如今年纪大了,我年轻时,可是风月场所里的头牌,最红的那阵,京城来的官爷来江州,都要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多谢姐姐成全我。”莲娘真诚地对那女子福身行礼。
尔后带上女子赠的帷帽出了倚红楼,回到家中。
到了夜里,莲娘忐忑地躲在被子下面,她心中默念:“为了孩子,为了孩子。”
陆瑾年果然夜里来了,他今夜喝了一点酒,脑子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解开身上的澜衫。
上床躺倒,发觉有一只细细软软的手在胸膛乱摸,越来越向下……
“唔……”
陆瑾年掐了一下指尖,这是哪里来的精怪作乱?
他一把掀开被子,下榻举起火烛来看。
却是他的妻子,莲娘。
烛火下,她半坐起,薄被半盖住她起伏的身段,光滑如玉的肌肤凹凸起伏,锁骨精致。
她新换的红色肚兜紧致、纤细,他喉头微动,口干舌燥。
不,莲娘不是这样的。
她是娇娇怯怯的小女郎,怎会这样勾人的手段?
可这不是他的妻子,又是谁?
陆瑾年心中不虞,夏日衣衫薄,莲娘瞥见他已然支起,脸染飞霞,低头,露出一截细长、白净的颈子。
他飞快看了一眼,心道,这才是莲娘。
陆瑾年也发觉反应,他轻咳一声,背对她坐着,肩宽腰窄,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莲娘。”
她应道:“是,夫君。”
陆瑾年闭眼,又睁开,眼神锐利:“你既是陆家妇,便要洁身自好,怎能学得勾栏狐媚样式?”
莲娘脸色全白,“狐媚”二字令她心尖颤动,她颤着嘴唇,却辩无可辩。
陆瑾年穿上衣衫,不再看她。拂袖离去。
有风吹开木窗,凉风袭来,莲娘呆呆坐直身子,泪水顺流,打湿床褥。
自此以后,陆瑾年歇在书房,日夜攻书苦读。
莲娘也越发沉默,织机每日吱嘎作响。
就连婆母来问,催生子嗣,莲娘低着头偶尔点头或摇头。
婆母叹气,劝也劝不动,后面便也不劝了。
暑往寒来,冬日时节,陆瑾年收拾东西进京赶考前夕。
他再次踏足寝房,莲娘没了兴致,却也拒绝不得。
他动作愈发急躁,行到紧要处,问她:“莲娘,你快活吗?”
莲娘咬牙,“夫君,我很快活。”
陆瑾年轻轻咬,“那就好。”
假的。
莲娘怕他,根本都没觉出温情,她明明痛得颤栗。
陆瑾年却没发现,他以为她只是太敏感。
如此三回后,事毕擦拭。陆瑾年将她的脑袋放在胸膛上。
她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
陆瑾年很快活,他即将奔赴考场,去实现寒窗苦读十余载的最终愿望,又有美妻在侧,他心中十分满足。
“莲娘,盼我明年金榜提名时,你为我生下麟儿。”他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她窄细、平滑的肚皮上,轻轻摩挲。
莲娘没有回答,她困得睁不开眼,鼻息平缓。
他吻了吻她头顶的青丝,“待我得中为官,替你请诰命。”
陆瑾年此去多月,杳无音信。莲娘日日在家中纺织、服侍婆母、小姑。
只是夫君不在,小姑越发难伺候,莲娘应对筋疲力尽。
待到来年四月,京中有信传来。
家中婆母识字,看完那封信,对小姑与莲娘说,“年儿发信,上面说他得中探花,要我们即刻进京。”
莲娘眉头一跳,唇角勾起。
她就知道,夫君学富五车、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定会高中!
旁边小姑觑了莲娘眉眼,奇怪道:“大哥得中,嫂嫂定然十分高兴吧?”
自从上回她在柴房窥见小姑那事,她再没法直视小姑了。
莲娘呐声,“夫君高中,我自然为他欢喜的。”
小姑勾起唇角,莲娘见了,觉得那笑意很是怪异。
但她并未多想,陆家三个女人收拾家中行李,又节俭惯了,雇了辆马车,甚至买了个男仆驾车前往京城。
马车装的满满当当,三个女人挤在上面,一路颠簸下来,俱是腰酸背痛。
夜里无灯,也舍不得烛火钱,便停车歇息。
莲娘觉浅,她的头靠在马车上,隐隐约约听见马蹄疾奔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
莲娘睁眼,打开马车门推醒男仆,“小安,小安,你醒醒,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男仆小安被晃醒本不高兴,却见是陆家最美貌的小女主人,他打个哈欠,挠挠头说没有啊……
话音落下,小安脸色一变,他细听一阵,连忙下车把马车两边车轮上的石头拨开。
小安坐上马车,一甩马鞭,狠狠抽在老马的屁股上,马儿抬起前面两只蹄子,嘶鸣一声,甩蹄跑了起来。
“唉哊……”马车车厢内,陆家母女脑袋磕在车厢上。
小姑恨声骂道:“小安,你这狗奴才,你怎么驾车的,难道你要杀主吗?”
小安顾不得许多了,他狠抽马屁股,想赶紧逃离这块地界。
他道:“主人休恼,原是咱们好像遇见马匪了,马匪杀人如麻,□□辱掠,现在不跑,等下跑不了了。”
小姑陆芙更加恼怒,四周明明无声,这狗杀才编出什么马匪来,以为能蒙混过关吗!
她还要张口骂人,四周浑然响起马蹄追赶,刀剑挥舞破空的声音 。
婆母与小姑对视一眼,两人脸色俱白。
小姑嘴唇颤栗,躲在婆母怀中:“娘,娘,怎么办呐,我都还没嫁人呢,要是落进马匪窝里,呜呜,我爹在地上都合不上眼睛。”
婆母也哭:“呜呜,都怪你爹这个短命鬼,自己撒手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好不容易,你哥哥出息高中了,咱们要去京城享福,路上却碰见这些杀才,这下可怎么是好?”
两个女人哭着,纷纷催促小安快赶车快跑。因为那些马蹄声离这里越来越近了,甚至还有冷箭射穿了车厢墙壁!
小姑瞥见莲娘安静坐在那里,她问:“嫂嫂难道不怕吗?”
莲娘不愿理她:“怕。”
“那你为何不哭?”
莲娘蹙眉,闭上眼睛:“多哭无益。”
说着她张眼,从袖子里摸出两把匕首,递给她们,她们不接,她放在旁边的木箱上。
小姑两眼一黑,哭声更大,“娘,娘,我不要死啊,我还年轻呢,爹说咱们家以前是富贵窝,我命苦,一出生咱家就没落了,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婆母已不哭了,她将女儿揽进怀里,说了什么,周身都是马蹄、刀剑声,莲娘没听清。
奇怪的是小姑和婆母俱是盯着她,对视一眼,最终点头。
婆母用手撑着头,对莲娘说:“莲娘,我头痛,不能吹风了。你坐这里来,我要和芙儿在那坐。”
莲娘虽不解,这逃命的关头还管什么头痛吹不得风。
唉,但谁叫她是媳妇,她是婆母呢?
她们交换了位置以后,小姑又说:“我记得箱子里有药,嫂嫂离得近,在上面挂着的包袱里,嫂嫂拿一下吧。”
莲娘只得照做,马车跑得剧烈她站都站不稳,背对着二人,打开包袱翻找:“是这个吗……啊”
莲娘感觉自己被人从背后重重一推,马车后面也有一道暗门,没有关紧。
她摔在上面,暗门大开,夜凉如水,她的婆母和小姑,两个女人发丝凌乱,掰开她支撑着车厢门的手指。
“不要啊,婆母,小姑,救救我……”莲娘瑟缩,她看见马车后面马匪们骑着高头大马,见到车内一个美娇娘,纷纷挥舞着手里的大刀,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叫。
小姑的长指甲掐在莲娘的手指上,她痛得瑟缩,撤了手。
莲娘整个人被狠狠推下了车厢,摔在粗粝的土面上,手掌磨破血。
小姑眼神充斥着红血丝,神色得意。
男仆小安感觉重物落地,连忙侧头去看了马匪近在咫尺,他要折返去救人。
婆母怒斥:“杀才,快鞭马逃命!你不想活了。”
莲娘头晕眼花,她望着远去的马车喊道:“救我,救我……”
小姑起身关上车门,眼眸又红又狠,“嫂嫂,你去死吧!你不死,我和娘怎能活?”
原来,她们商量的是这个。
莲娘回身望去,见马匪趋使马儿扬蹄,男人们络腮胡子,体格壮硕,手里刀剑凌厉锃亮。
她颤抖摸向怀中的匕首,她……
她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