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尉屠月璃便已等在了温招的客房外。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装束,赤色依旧,只是颜色略深,像是凝固的血。
长发高高束起,用金环箍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背对着房门,站得笔直,仿佛昨夜那个在廊下失态慌乱的人只是幻影。
只是当温招推门而出时,她那刻意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却没有立刻回头。
“走吧。”她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日无异,甚至更冷硬些,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不是要去巫霭林吗?”
温招依旧是一身素白,银面具也重新覆在了脸上,遮住了昨夜惊鸿一现的真容与暗纹。
她看着尉屠月璃紧绷的背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跟上。
阿史那罗早已备好马匹等候在府门外,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尤其是尉屠月璃那副明显不对劲的冷淡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恭敬地行礼。
一路无话,只有马蹄踏在逐渐稀疏的草甸上发出的沉闷声响。眼看那片被灰白雾气笼罩的巫霭林轮廓越来越清晰,尉屠月璃忽然勒住缰绳,黑马不安地踏着步子。
她依旧没有完全转过身,侧着脸,目光落在远处模糊的林线上,语气带着一种故作随意的生硬,仿佛只是突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喂,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风掠过旷野,吹动她束起的长发。
温招控着白马,与她隔着几步的距离。听到这个问题,她沉默了片刻。
真名自然不便透露。
过往如同沉入深海的锚,牵扯着太多不便言说的秘密。
就在这一瞬的静默里,她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阮时逢的那只金兔子时,带着几分戏谑又认真的眼神,还有过往的种种。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她抬起眼,望向尉屠月璃刻意回避的侧影,声音透过面具,平淡而清晰:
“温鹓扶。”
尉屠月璃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温鹓扶。
不像寻常男子的名号,倒透着一股清冷又难以捉摸的气息,就像他这个人。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像是评价,又像是自言自语:
“温鹓扶……听着还算顺耳。”
说完,她不再停留,一抖缰绳,策马朝着巫霭林的方向加速奔去,赤色的身影在渐起的风中像一道决绝的流光。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她尉屠月璃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个。
只是知道了这三个字,仿佛就在那层神秘的面纱上,轻轻揭开了一角,让她离那个真实的、藏着无数秘密的人,更近了一步。
温招看着她再次远去的背影,面具下的目光微动,随即也驱动白马,跟了上去。
越靠近北方,空气中的湿润感越发明显,与楼兰城内的干燥截然不同。
天色也渐渐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触手可及。
前方,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密林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林子与寻常树林不同,树木高大得惊人,枝叶虬结缠绕,形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绿色,几乎不透光。
林子上空常年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仿佛实质的雾气,缓缓流动,使得整片森林看起来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猛兽。
这就是巫霭林。
尚未真正靠近,一股混合着陈年腐叶、湿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怪味便随风飘来,令人胸口发闷,可温招好像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仿佛找到了归宿之处的感觉一般。
林子的边缘,隐约可见身着突厥王庭精锐铠甲的守卫,他们如同钉在地上的长枪,沉默地驻守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任何试图靠近的生灵。
看到尉屠月璃一行人,他们齐齐躬身行礼,无声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尉屠月璃在林子边缘勒住马,终于回头看了温招一眼,眼神复杂,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就是这里了,巫霭林,进去之后,生死自负。”
她顿了顿,像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别开脸,补了一句:“跟紧点,里面容易迷路。”
温招抬眸望向那片被灰白雾气笼罩的、死寂中透着无限诡异的森林。
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眼前并非令人望而生畏的禁地,而只是又一程必须踏足的路。
她轻轻一夹马腹,白马迈步,与尉屠月璃的黑马几乎并辔,踏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活着的黑暗之中。
阿史那罗看着两人消失在那浓重雾霭里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温招与尉屠月璃的身影被巫霭林的浓雾吞没后不久,林外守卫视线的一个盲区,空气极轻微地扭曲了一下,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借着雾气与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林中,速度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林内光线骤然暗淡,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马蹄踏在厚厚腐殖层上的声音都被某种力量吞噬了,显得沉闷而压抑。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扭曲的枝桠在头顶交错,如同无数伸向天空的枯瘦手臂。
灰白的雾气在身边缓缓流淌,带着刺骨的阴冷和那股愈发浓烈的、混合着腐朽与腥甜的怪异气味。
尉屠月璃紧握着缰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令人不安的寂静,试图分辨方向,却发现这里的景物仿佛会移动般,难以捉摸。
她忍不住打破沉默,声音在死寂的林子里显得有些突兀:“喂,你非要来这里,到底想找什么?”她顿了顿,带着一种试图打消对方念头的语气。
“该不会也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万诡门遗址吧?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传说了,根本没人找到过,说不定压根就不存在,我劝你别当真了。”
温招控着马,目光平静地扫过一株形状奇特的古树,又掠过地面某处看似寻常的苔藓分布。
对于尉屠月璃的话,她只是极轻地颔首,并未给出明确的回答。
然而,随着不断深入,尉屠月璃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温招的行进并非盲目。
她似乎根本不需要刻意辨认,马头所向,总是能精准地避开那些容易陷落的沼泽泥潭,选择看似更加崎岖、实则坚实可行的路径。
经过某些盘根错节的岔路口时,她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令人迷失的险地,而是走了无数遍的归家之路。
这种过于笃定的熟悉感,与一个初次踏入巫霭林的人应有的茫然截然不同。
尉屠月璃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她忍不住驱马靠近些,紧盯着温招面具下的侧脸,试图从那片平静中找出蛛丝马迹:“你……好像认得路?”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这片连她这个突厥公主、自幼听闻无数传说也需小心翼翼摸索的禁忌之地,在这个中原来的“公子”脚下,竟显得如此温顺。
温招依旧没有回答。
她只是微微抬眸,望向雾气更深处,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陌生旅人的彷徨,只有一种近乎归乡般的沉静与了然。
这条路在李婆的记忆中反反复复走了无数次,此刻温招也如同走过千次万次般,熟悉这片看似地狱之路的巫霭林。
归家之路,刻在血脉里,即便跨越百年时光,蒙上重重迷雾,也不会真正遗忘。
风声穿过诡异的林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应和着这不为人知的秘密。
林间并非死物。
在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缠绕在虬枝上的毒蛇昂起了头,猩红的信子无声吞吐,冰冷的竖瞳锁定了闯入者;枯死的树冠深处,无数点幽绿的光点亮起,那是乌鸦的眼睛,它们安静得反常,如同凝固在枝头的黑色果实。
无论是滑腻的蛇躯还是收敛的羽翼,都绷紧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危险。
然而,当温招的白马踏过铺满腐叶的地面,当她沉静的目光掠过那些暗处时,源自古老血脉的气息,以她为中心悄然弥散。
那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更像是一种沉寂多年的印记,在此刻被这片土地重新识别。
原本昂首吐信的毒蛇,动作猛地一僵,竖瞳中闪过一丝本能的畏惧,悄无声息地缩回了缠绕的树枝深处,将身体隐没在苔藓与阴影里。
树冠中那些幽绿的鸦眼,躁动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连最细微的羽毛摩擦声都消失了。
它们收拢了喙,仿佛变成了真正的雕塑。
整个巫霭林,在这一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顺从”。
尉屠月璃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自幼习武狩猎,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潜伏杀机的存在,更能感觉到,这些致命的生灵此刻正因她身旁这个白衣“公子”的存在,而选择了退避与沉默。
这不是武力驱散,更像是一种……源自本源的敬畏与认可。
她猛地看向温招,眼中充满了惊疑与难以置信。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温招对周遭的变化似乎毫无所觉,又或者说,她早已预料。
她只是控着马,继续沿着那条仿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路径前行,目光始终望着雾气最浓郁的方向。
越往深处,周围的古木形态越发奇诡,有些树干上甚至浮现出类似古老符文的天然纹路。
灰白的雾气不再仅仅是阻碍视线的屏障,它们开始如同有生命般,在温招经过时微微流转,分开一条更为清晰的路径,仿佛在无声地引导。
脚下的土地传来轻微的、仿佛心跳般的震动,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
整片巫霭林,都像是在沉睡中被唤醒,以一种沉默而庄严的方式,迎接它的最后一位归人。
风停了,连那一直萦绕不散的呜咽声也消失了。只剩下马蹄踏在松软腐殖层上的闷响,以及尉屠月璃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她看着温招挺直而孤寂的背影,看着她与这片禁忌之地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共生的和谐,一个荒谬却又无法反驳的念头,如同破土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神。
传说,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而眼前这个人,恐怕与那传说中的万诡门,有着远超她想象的、极其深刻的关联。
就在这时,前方浓得如同实质的雾气缓缓向两侧散开,露出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域。
而在那地域的中央,隐约可见一片巨大而残破的建筑轮廓,沉默地矗立在永恒的灰暗里,如同一个等待了百年的谜题。
温招勒住了马。
她静静地看着那片轮廓,面具下的嘴唇微微抿紧。那双墨蓝色的眼眸深处,似有波澜乍起,又归于沉寂。
回家了。
雾气如幕布般向两侧彻底退散,露出了那片地域的真实样貌。
巨大的黑色石料构成了它的基座与主体,石质并非凡品,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幽冷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哑光色泽。
建筑轮廓高耸而奇诡,并非中轴对称,也非突厥的粗犷风格,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倾斜、交错,如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几何图腾被放大后矗立在大地之上。
残破,是它给人的第一印象。
多处石柱已然断裂,横亘在地,巨大的石块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与不知名的藤蔓。
穹顶坍塌了大半,露出内部幽深的、如同巨兽口腔般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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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的石柱上,雕刻着无数繁复到令人目眩的符文与异兽图案,线条流畅而古老,绝非现今任何流派的技艺。
一些尚且完好的墙壁上,隐约可见大片暗淡的壁画残留,色彩沉郁,描绘着祈舞、祭祀或是某些难以理解的仪式场景,人物姿态扭曲而充满力量感。
整个遗址内部,空间感极其怪异。回廊并非平直,而是以某种舒缓的弧度蜿蜒向上,连接着不同层级的平台,有些平台甚至悬浮在半空,由看不见的力量承托。
空气中弥漫着比林外更浓的、混合了古老尘埃、腐朽灵木以及一种极淡却挥之不去的奇异檀香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遗址最深处,一座相对保存完好的巨大祭坛。
祭坛呈圆形,由九级台阶垒成,通体是一种暗紫色的晶石材质,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由内而外透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呼吸般的莹莹光泽。
祭坛中央,矗立着一座等人高的女子石像,石像面容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手臂向前伸出,掌心向上,姿态似在奉献,又似在承接。
这里静得可怕,连风声到了此处都仿佛被吞噬了。
只有无处不在的、精纯而阴冷的灵气,如同沉睡巨龙的吐息,缓缓流淌在每一寸空间,带着一种亘古的、漠然的威严。
它不是死物。
它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沉睡了,等待着能将这沉寂再次唤醒的人。
温招静静地看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废墟,那双墨蓝色的眼眸深处,似有万千情绪翻涌,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
尉屠月璃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脚刚踏上那片沉寂的土地,目光便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带着惊叹与探究,望向那些倾颓却依旧震撼的残垣断壁。
就在她迈出第二步,试图更靠近些观察一根断裂石柱上的诡异符文时,温招悄无声息地自她身后靠近。
动作快得只在瞬息之间。
温招抬手,并指如刀,精准而迅速地落在尉屠月璃颈后处。
力道控制得极好,足以让人暂时失去意识,却不会造成实质伤害。
尉屠月璃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颈后一麻,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意识如同被骤然掐断的烛火,迅速沉入黑暗。
她身体一软,向一旁倒去。
温招在她倒地前伸手扶住了她,动作平稳地将她拦腰抱起,重新送回到那匹不安踏着蹄子的黑马马背上。
她让尉屠月璃以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伏在马鞍上,顺手将缰绳在马鞍上绕了两圈,确保她不会滑落。
寻常人的心神,承受不住万诡门遗址深处弥漫的古老灵气与残留的诡谲意念。窥探越多,侵蚀越深,百害无一利。
让她在此沉睡,远离遗址核心,是此刻能给予的、最稳妥的保护。
温招最后看了一眼伏在马背上,无知无觉的尉屠月璃,随即转身,不再有丝毫迟疑,迈步走向那祭坛。
白色的身影在巨大的黑色废墟间穿行,步履沉稳,踏过倾颓的石块与蔓生的苔藓,走向遗址最深处那座沉寂的祭坛。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只有她衣袂拂过残垣的细微声响,以及脚下碎石被踩动的轻响,在这片亘古的宁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一步步踏上那九级暗紫色晶石垒成的台阶。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完成一个等待了太久的仪式。
终于,她在祭坛顶端停下,站在那座面容模糊的女子石像前。石像伸出的双手空悬着,仿佛在永恒地等待某种承接。
温招抬起左手,右手食指在指尖极快地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饱满圆润,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聚了所有生命力的红宝石。
她没有犹豫,将指尖悬于石像掌心之上,任由那滴血珠挣脱束缚,垂直滴落。
血珠落入石像掌心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刹。
紧接着,
那滴血并未溅开,而是如同水银般,迅速渗入了暗紫色的晶石之中。
一道极细、却耀眼到无法逼视的紫色光柱,自石像掌心那滴血落处轰然爆发,笔直地冲向被浓密树冠与灰雾遮蔽的天穹!
光柱冲破了一切阻碍,巫霭林的雾气在它面前如同脆弱的薄纱般被撕裂、驱散。
光柱贯穿天地,将原本阴沉的天空映照成一片深邃而神秘的紫晕。
与此同时,整个祭坛,乃至整个万诡门遗址,所有残破的黑色石料上那些古老的符文与图案,次第亮起幽紫色的光芒,如同沉眠的血管被重新注入了奔流的血液。
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声以祭坛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
这嗡鸣穿透了巫霭林的界限,传遍了突厥的草原与荒漠。
牧民帐篷外的猎犬停止了吠叫,不安地伏低身体;王庭宫殿檐角的风铃无风自鸣,发出急促的脆响;所有感知敏锐的生灵,都在这一刻下意识地望向巫霭林的方向,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悸动与敬畏。
这不仅仅是光与声的异象。
这是一道宣告。
一道沉寂百年的血脉,终于再次与它的源头连接。一个古老传承的最后星火,于此地重燃。
光柱之中,温招静静伫立,白衣被映成淡紫,银面具边缘流转着璀璨华光。
她仰头望着那通天彻地的光柱,望着周围被唤醒的、流转着古老力量的符文。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沉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以及一种溶于骨血的责任感。
她来了。
她回来了。
万诡门,最后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