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伞是摆设吗?”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四周的雨声细,密密麻麻回响,然而少年的嗓音却似一缕清风,直直穿入耳廓。
冷冽却好听。
如果忽略其中讥诮意味的话会更好。
越雨本打算用伞去够那个荷包,却被摇晃的船身打断,致使她没能站住脚步,也来不及去捞失物。
作为半路闯出来的“罪魁祸首”,他居然还挑起她的毛病。
越雨退了一步,这次脚跟紧贴着船沿。若不是位置限制,恐怕她会想退到正常社交距离。
意外的是,几乎与她同步,对方也侧了下身,稍稍挪开了点距离。
在这一方面,两人倒是默契。
辩解起来太麻烦,越雨不想说话。
除此之外,另一个原因是——
那人一只手将伞的幅度往她的方向移了些,另一只手朝篷顶探去。他比越雨高一个头有余,长手一捞,荷包便被大掌牢牢握住。
他似乎也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动作极快。越雨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粉绿色荷包,脸上的困扰少了点。
“有劳公子了。”越雨客客气气地谢道。
面对少女乖巧伸出来的手心,他面上无动于衷。
越雨定在原地,纳闷抬眸。
只见那荷包上绣着一朵惟妙惟肖的粉荷,与少年的气质完全相悖。然而荷包在他掌中仿佛一个什么好玩的物品,掌心微动,便将荷包朝上颠了颠。
越雨的视线继续往上。
入目是一张尤为清隽朗净的脸。
那双乌睫上融了一滴雨珠,将睫毛染得湿漉漉的,却衬得双目透彻如镜。他的眼型漂亮而眼尾清凌,但这种锋锐并不刺人,反倒偏向于温和、沉静。唇线平直微垂,透着自然的红润。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亮晶晶、鲜艳夺目的色彩。当这抹色彩猝然涌入眼底时,越雨有一瞬不适,视线不自然地移开。
少年觉察到她的眼神跟随,不甚在意地垂眸。
眼前姑娘的手静静垂在身侧,腰间丝绦垂下墨绿的流苏。
鲜少有姑娘爱穿这般深色的衣裙。
他的视线往上一移。
面容秀静,端丽素雅,发髻简单,极少修饰,只有两支素色的银簪斜斜挽着。
目光在她脸上转瞬掠过,甚至称不上打量。
“我看姑娘的荷包分量不轻,日后留意些才是。”他动作一止,毫无留恋地朝越雨递来荷包。
若不是他这么说,越雨还没发现荷包看着是有些鼓。到了她的手上,也能感到重量。
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虞酌究竟带了多少银两出门。
此人估计是将她当作什么富家千金看待了吧。不过从穿着不难看出他非富即贵,瞧不起这点银袋子,也是无可厚非的。
越雨挤出一笑:“劳公子费心了。”
湖畔的风刮过两岸桂花树,淡香流溢,繁叶散开,枝上金桂簌簌而落,有的散落在台阶上,有的坠至船板。几瓣橘黄飘过少女微扬的衣袂,起起伏伏,最终悄然落在少年白袍上。
越雨盯着裙摆的目光微挪,她身上应该都染上了桂花香。
而在她身前,那纯白干净的袍摆此刻染了一丝污泞。
秋雨霜重,越雨裙裾上沾到的泥泞还未干化,如同卷起的风尘,在方才猝然靠近时,不经意染上了他白净的衣袍。
越雨盯着看了一会,决定当做没看到。
随后看向荷包,又看看面前那只撑伞的手,欲言又止。
荷包拿是拿到了,可她的伞呢?
他放着好好的船不避,是要同她一起躲雨?
她刚生出这个想法,就听见少年干脆利落地吩咐道:“张叔,再把船靠过去些。”
此处不是码头,临时靠岸的小舟本就没有用绳索牵挂,极易被水推开,尤其是他们站在船首,不过短短交谈几句,船身便不经意荡开了一点距离。
越雨安静地等到船首紧贴湖岸,便一手扶着柱子,一手牵着裙裾,很快抵达岸上。
她站在台阶上,回过身来,一束阴影覆下,抬眼便看见伞上映照的画。少年半个身子几乎都在伞外,肩上银白的细纹被雨露打湿,渗出更清晰精美的云路走线。
她微微启唇,虽说不想多言,但这回却是诚心想道谢的。然而先一步传来一道淡然的嗓音:“姑娘不必再谢。”
越雨歪了下头:“……”
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好事,但越雨依旧颔首称谢。
越雨接过伞,下一刻,少年长指撩起船帘,弯腰而入,那翩然的白袍转眼便在雨中隐去。
轻舟再次启程,在袅袅细雾中摇曳、远去。
越雨撑着伞往回走,正巧碰上捧着桂花糕而来的虞酌。越雨奇怪道:“小偷呢?”
虞酌小心翼翼收好荷包,气道:“别提了,被他跑了。卖糕点的老板说他是这一带的惯犯,想来是怕我报官,跑得极快,好在我心爱的荷包回来了,否则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虞酌一路骂骂咧咧,很快便走到了小酒馆。
二人踏入馆内,程新序埋怨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背着我俩干嘛去了?这么些时辰,我从侍郎府走路都该走到这儿来了。”
知道李泊渚和程新序等候多时,虞酌便懒得回怼,坐下喝了杯温茶继续愤愤不平地数落:“别提了,刚才本小姐的钱袋都要被人偷了,简直是世风日下!”
幼时他们带着仆从总会受到约束,于是四人见面从来不带旁人。要不是这样,哪能给到小偷逃脱的机会?
李泊渚问:“阿谣没帮你一起逮人?”
虞酌回道:“她去追荷包了。”
程新序淡定开口:“那就难怪了,你一人的确摆不平。”
虞酌眼神示警,程新序的语气顿时关切起来:“荷包追回来了?”
虞酌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摆摆手示意:“放心,我讲究信用,请客绝不逃单。”
程新序安心下来,转而对越雨说:“还好拿回了荷包,否则今晚这顿就没着落了。”
三人自然而然地洽谈,越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只是在四方桌前挑了个位置坐下。
落雨声清脆,在小酒馆内的欢声笑语中逐渐远去。
桥下雨连成雾,小舟游过湖中央,有人续茶慢聊。
江续昼望着进了船内后便无所事事倚着船壁的人,“我早就说你不该老避着那些姑娘,这才养成如今这副模样。同姑娘说话也不晓得体贴客气些,届时你那小青梅如何受得了你?”
裴郁逍单膝曲起,长腿受限于狭隘的空间不便于伸直,抵到了一边,听见好友数落也不生气,食指轻敲青翠的杯壁,随意道:“是啊,不及江公子文雅幽默,桃花繁多。”
明眼人都听得出裴郁逍在暗讽他。裴郁逍回京至今,还是头回受江续昼所邀,若不是裴郁逍应下,那今日该与江续昼泛舟碧波、赏湖边春水的就不知是哪家姑娘了。
江家家风开明,这几年老爷子和夫人一逮着休沐日便给江续昼安排相看,就差没把他逼疯。
江续昼自知理亏,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转换话题:“不过——秋天可是个丰收的季节。”
他的转折实在生硬。
裴郁逍问:“你想说什么?”
江续昼又是笑笑:“不,我只是说秋天好,你不喜欢吗?”
裴郁逍直截了当地回:“不喜欢。”
方才江续昼提到了那位小青梅,又重点突出“丰收”二字,裴郁逍断不可能听不出来是指他的婚事。
那不喜欢是表面意思?裴郁逍回得一点也不客套。
江续昼正琢磨好好安慰一通,却听见裴郁逍倏地接了一句:“未免太过悲凉。”
感情裴郁逍还真当是在讨论季节了?
江续昼一顿,顺着问:“那你喜欢什么季节?”
透过窗角仍能嗅到一缕轻而悠远的桂花香,本以为是由远及近,但敏锐的嗅觉却令裴郁逍察觉到,是由近及远,身上不知何时沾了桂花香。
微弱的雨丝陷进船内,往日秋意绵绵的湖景不见,唯留被水雾遮盖的苍白一幕。
裴郁逍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执起桌上的半杯茶一饮而尽,仰头时流畅的动作不像是喝茶,倒是更像饮酒。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话语没有起伏,有几分不以为意,“或许是冬天吧。”
……
小酒馆内。
桌上的菜肴还没上齐,酒水倒是没有落下。三人开了一壶酒,一人饮下一杯才作罢。越雨向来不喝酒,便拿着一块桂花糕细嚼慢咽。
越雨保持这个状态已有一段时间,脸上不动声色,动作慢而有规律,不知在想些什么。
“咚咚咚。”
“冬天。”
“喂,冬冬。”
越雨下意识应了声:“嗯?”
李泊渚收回轻叩桌子的半只拳头:“你要是再不回话我都要敲你额头了。”
虞酌无语道:“程新序你幼不幼稚,什么年代了还叫这种花名。”
程新序被虞酌一怼,像是被点着尾巴一样,忍不住回呛:“你还好意思说,是谁冬冬长冬冬短的喊得比我还肉麻?而且我们四季帮十几年前就存在,你想抛弃我们门派吗?”
江湖总有恶霸和少侠的故事上演,戏本里的大侠都有好听的名号,譬如惯用烈风剑的烈风大侠、神偷手的流焰飞盗,绰号千奇百怪,故事流传在孩童之间,于是京城的街头巷尾也出现了不少佯装大侠的小屁孩。
他们成立了一个只有四人的门派,取名四季帮,因为这样通俗易懂,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而每个人的称号都是统一的,显得比较像一个团体,取了各自的喜好。
虞酌选的夏天,李泊渚便要了秋天,程新序喜欢春天,剩下的冬天就归越雨。
时间顺延下来,这个无名的小门派确实存在了十年左右。
虞酌瞪着他:“我哪有这个意思!亏我还带了你最爱的桂花糕,你居然这么想我!”
程新序头大起来,只好软下话音来哄她。
李泊渚见越雨频频走神,直觉不对,平心静气地看着她问:“你不舒服么?”
吵闹的两人顿时安静下来看向越雨。
越雨摇了摇头:“没有。”
虞酌狐疑地看她。
“我只是在想嬷嬷才教了东西,我们今日一路破防,学的规矩基本都丢完了。”越雨随便扯了个话题。
程新序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事。”
虞酌叹息:“说来也是,本来我好端端的也是个懂礼数的闺秀,都是因为认识了你俩。”
这是把李泊渚也算进去了,李泊渚略显无奈。
越雨听完不由自主地笑了声。
意识过来后,她弯起的嘴角忽然有些不上不下的意味。
越雨觉得奇怪。
这种感觉从进小酒馆看见程李二人就持续到现在。
起初越雨对他们的交谈并不感兴趣,甚至来前还在猜测这个朝代的人是不是都爱结交,并且还不能缺席聚会。抛开这个问题另谈,她如今沉思的却是另一件事。
越雨嘴角弯下,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虞酌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李泊渚和程新序的大名,但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越雨就能分清谁是谁,好像也熟知他们的性子,没在任一节点上觉得有何不对,仿佛四人是名副其实相处多年的发小。
刚才他们叫她的小名,她的潜意识里并无不对,以至于可以做出反应。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属于越雨的记忆,对过往经历没有切身体验,更没有什么信息自动输入大脑意识的迹象,反倒像是存在一种无形的羁绊将他们绑在一起,所以她会自动对他们产生亲切感。
寻常穿越会是这样吗?
越雨有点想不通。
正因想不通,令人生出几分诡异感。
她沉默了下,身子微微往桌边靠,明显有要紧事。
三人停下交流,互看一眼,效仿越雨的动作,全部挨近了桌子。
越雨看了看他们正经的神色,深吸一口气,认真开口询问:“你们……不觉得我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