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新序看向越雨:“我们该认为你奇怪吗?”
他的话音没有丝毫迟疑,目光还夹着一缕纯粹的疑惑,反问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李泊渚沉吟道:“不过你方才的确有点不对劲。”
虞酌点点头:“我听说许多人成亲后就会变了,难道你是因为这个?但现在还没出嫁啊。”
程新序试探地开口:“说起来你是我们里头第一个成婚的,确实急了些。”
越雨最近鲜少出门,今日相见,他们三人也都瞧出她神色稍显憔悴,不约而同地对婚事避而不谈,但既然戳开了,也没必要再躲着。
李泊渚附议:“不像我和程新序尚未成年,不急。”
虞酌:“我比阿雨小一点,而且想娶本小姐的大有人在,我也不急。”
三人齐齐盯着越雨:“所以你爹急什么?”
越雨见他们都没有发现异同点更感到怪异了,按理说她和越姑娘是两个不同的人,气质性格也理应不同,身边人难道不觉得反常吗?
话题不知不觉被带到了其他方向,她索性不去思考那么快了,她这么问也有点突然,显得心急了点。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上菜咯,客官先腾个位置可好?”
小二站在一侧,四人纷纷散开。
菜色上齐,虞酌尝了一口菜,盯着满桌菜肴,恍然大悟道:“好比说这个裴家先祖是开国肱股之臣,裴将军又是一名猛将,裴少将军放在临朔就是香饽饽的存在。”
程新序下结论:“所以冬冬爹这叫先下手为强。”
李泊渚提醒他们,“你们是不是忘了,裴家跟越家是世交,裴郁逍和越雨也算青梅竹马。”
程新序笑出声来,“他俩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统共只见过两三面的青梅竹马?真要算起来,咱俩比她更像裴郁逍的青梅竹马。”
李泊渚:“而且他跟我们年岁相仿,同样还未成年。”
男子弱冠之前便奉媒妁之言成婚的案例不少,但在他们二人的观念里,由于理想尚未完成,总觉得应当立业再成家,何况这婚还是近日拿出来论事的,不免有些突然。
虞酌嘟囔道:“两家世交,可也未曾听闻有过联姻。”
“我听嬷嬷说过,我娘生前与裴夫人极为要好,后来两家走动便少了。”越雨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
越家与裴家本是邻居,然而两个孩子出生后不久,越家着过一场大火,便乔迁新居了,再后来裴大将军战死,出此噩耗,两家关系渐弱,只留有最初一约。
所以越雨与裴竹马约莫只有两面之缘,一面是婴儿期,一面是孩童期,对彼此印象寥寥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是娃娃亲,但裴郁逍刚回京,你爹与他娘就商定好了婚事,未免过于草率。”虞酌分析道。
程新序附议:“这都没什么时间好好培养感情。”
李泊渚:“难道你们家都是培养好感情才成婚?”
程新序:“非也,不过我父母确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要是真不喜欢的话,不然逃了算了。”虞酌不经大脑说道。
她去越府的次数频繁,这些时日越雨表面配合着学东学西的,怕是平静之下情绪早已喷发。何况越雨还是他们之中最没耐心、最怕麻烦的。
越雨喝着茶,听完这话冷不防被呛了下。
她不是没设想过这种情节,但两家地位不同寻常人,万一没逃成,引起的一系列后续似乎更麻烦。两相对比,她便不觉得成亲有什么影响,左右她在这儿也待不久,要结婚的对象也不是她本人,想通后更不慌了。
桌上沉寂了一会,就连平日温文尔雅的李泊渚都严肃起来:“你以为是逃学吗?”
大家都不是小孩,也就几人私底下过嘴瘾罢了,以越父雷厉风行的性子看来,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拗不过他。
程新序扯开话题:“话说难道是裴郁逍在边疆混不下去了,这才回京成家立业?”
当年学年考核时裴郁逍并未现身,不久后还是镇西大将军在西征的军队中发现了他。那几年边关动荡,征战频繁,天下都在传言时代倒退,要回到乱世,裴郁逍参军数年,常年戍关,凭借军功晋升,这还是头一回返京。
从前学堂里看不惯他的人皆以为他喜好逃学,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几年后随着这些记忆的淡忘,那些陈年往事便算不得什么,而少年早已远离偏见,长为战场上无畏的将士,这些偏见连他路上的荆棘都不如。
“边境战事已平息一阵,难道你没听说他是被特批回京的吗?如今也算陛下跟前的红人,兴许在边关几年反而只是镀层金,毕竟裴家只剩裴夫人和他,总归要调职回京的。”李泊渚道。
听完这话,三人又齐齐看向越雨,眼里泛起亮光。
虞酌:“小冬天,这泼天的富贵轮到你了!”
程新序:“收拾收拾,带着我们的信仰前行吧!”
态度转变之快,越雨差点被噎着。
不过有一点令程新序意难平:“啧,裴郁逍小时候比我们四个还混,清翰书院混世魔王如今居然这么风光,真是物是人非。”
虞酌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记得裴郁逍是不是长得挺好看的?”
程新序和李泊渚同步摇头:“不,你记错了,他跟我俩不是一个等级。”
虞酌了然:“看来没记错,长相确实比你俩高几个层次。”
清翰书院是整个大殷名列前茅的书院,儿时他们在此读书,越雨和虞酌在缘玉学院。缘玉学院专供女子识字和学艺,两家书院挨得还算近,但她印象中却没有与裴郁逍相关的记忆。
书院那么多人,加上裴郁逍又不常来,没有印象也是再正常不过。
“空有皮囊有何用?”想到他那副桀骜不屑一顾的模样,程新序说道,“这年头虚有其表的人多了,谁知道他私下是不是蔫儿坏。”
虞酌极为理解:“确实,反正不管是裴竹马还是谁,娶了越雨……”
李泊渚接着道:“算是便宜他了。”
程新序皱眉思忖道:“可人成了亲真的会变吗?毕竟成亲后就会被规矩束缚着,那不就完全失去自由了。”
其实越雨对自由没什么深刻的概念,她总觉得人和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
“呸呸呸。”虞酌冲他道,“我们冬天就是最幸福的姑娘,才不会变。”
“哎你看我,才喝了几杯就开始说胡话。”程新序自罚一杯。
关于变不变的问题,越雨没有轻易回答,但是他们三个始终护着她的言辞却是真情实感。
越雨摩挲过杯壁,新茶是刚沏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包裹着她的指尖。她垂下睫,并未留意到自己脸上闪过一丝彷徨与不自然。
……
距离上次聚会过去了几日,越雨当时照顾三个半醉的人,听见程新序口头说什么新进一批马,届时再约。越雨起初没放在心上,没几天程新序又差人送信邀她去玩。
待嫁的女儿家应该挺忙的,但她父亲貌似格外体贴她,除了一些必要性的事情外,别的都由着专人操办,或是他亲自安排,上心程度令人怀疑他才是待嫁之人。
越雨恢复了自由出入,早晨换了一身方便干练的衣装便出了门。
越家的马车行到西郊马场时人并不多,旁边只停了两辆马车,车身皆是黑檀木制成,其一装饰华贵,窗门悬着流苏挂穗,镶金嵌玉,纷华靡丽,坠牌上刻着“虞”字,越雨顿时了然。而另外一辆则显得沉敛不少,但大小细节无一不是精雕细刻,尤为考究。再看车辕前形体健壮的骏马,长颈高仰,鬃毛轻扬,四蹄稳健而立。
越雨不懂马,但也看得出是匹优良的马,只是用来拉车难免可惜。
眼前是一座崭新的城墙,蔚然高耸,连接了两侧的半坡山体。门旁立了块篆刻着“马场”二字的旧石碑,有几分草率,但姑且算得上个标识物。
西郊有块极大的空旷土地,因着平坦而天然的地势被建成马场,平日便是京中贵胄消遣的一大圣地。
越雨提前做过一些功课,但当亲眼目睹时,眼底忍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围栏缠绕着广袤无垠的平原草场,远处是绵延起伏的低坡,一眼望不到边。马厩宽敞,形如长廊,马匹隔着固定的距离安置其中,不同肤色乃至不同种类的马应有尽有。
过了城墙还需要走上一段路才到围栏的通道,越雨靠在木栏前,环视一圈,不见好友踪影。她朝向城墙,抬眼望去时,目光定在了城墙之上,一抹身影在瞳眸中逐渐清晰。
风过垛口,旗帜飘扬,青砖砌成的墙上,少年身形似松竹,衣袍猎猎,高束的发丝迎着风拂过肩侧。
他的目光在场上一扫而过,最后似乎停在了她的方位,距离过于遥远,视线交汇不到,越雨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能够清晰的一点是,她单方面认出了他。
是那日泛舟雨岸的少年。
可他又与那日不太一样。
若说当时在雨雾渲染下,他只是一个游湖散心而又神秘潇洒的少年郎,那今日的他面容一片沉静,眉眼硬朗,俯视而来时,不止是得天独厚的清贵感,还裹着一丝乖张冷戾。
无端令人想到江山河图铺陈开来时,长卷之上最为浓烈的迟日。
越雨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打探的**。除却有些意外又遇见他,便不觉得有何新奇。
她收回目光,又一次投向了墙门。
接待越雨的是一个马奴,他匆忙赶来:“实在不好意思,林小姐。方才交换人手,是以怠慢了您。”
越雨摆手示意无事。
“虞小姐他们先骑马走了,说是在十里坡等您。”他边说边领越雨去马厩。
这是哪一环节,她怎么没有听说?
越雨愣在原地。
马奴道:“小姐莫慌,小的定给您选一匹温良的。”
越雨:“……”这不是马不马的问题。
按理说应该会有人带着骑吧,越雨对骑马跃跃欲试,却又有点害怕。越姑娘会骑马,她可不会。
在马奴的帮助下,越雨坐上马背,一切安然就绪。而且不知怎的,她原先的害怕情绪随着坐到马上后荡然无存,反而有一丝雀跃与熟悉感。
马奴腆着笑道:“大小姐你看这匹如何?”
棕黑的马轻轻踏了一小步,稳当、有力。
越雨点头:“还行。”
越雨控着缰绳,马有规律地走了两步,又顺从地停下,越雨适应了一会,听到马奴道:“虞小姐说您可以骑慢点,不急。”
越雨应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时,她骑着的马慢步走了几米,便加快了速度朝前奔去。
马跑得突然,后面的马奴没有追上,貌似在大声喊着什么,然而声音掩盖在风沙之后,越雨只能听见重重的马蹄声。
虽然越雨骑马的动作像机械般自然做了出来,可她适应速度慢,几乎算得上马带着她跑。就算有肌肉记忆,但她毕竟缺少印象,如今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好不容易适应骑马,也学会控制速度,甚至觉得挺刺激,有几分自由的感觉。越雨正琢磨着怎么掉头,就在她以为成功时,马头仰起,反而跑向了前方分叉路的右侧。
马场依旧空旷,地势却微妙地发生了改变,由平原变成了蜿蜒的坡道。尤其是她这条路较窄,只能先降下速度。
这边都是绵延的坡道,想来十里坡应该也在附近,越雨留意着周围环境。然而身下的马不知道怎的回事,好不容易慢速行驶,却晃晃悠悠地像个醉汉。越雨越是把缰绳往里控,它越是往外拐。
越雨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外带了下,结果它便嚣张地偏向了外侧。马蹄一踏,便踩进了路侧斜坡的草地。
她下意识用双腿夹紧马背,尝试停下来,无果。
与此同时,斜坡下的平路也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一匹白马映入眼帘。
来者自弯道而出,估摸着从上方跑下来的越雨在他们眼中看来也是个意外,留给双方反应的时间都不多。
越雨和马谁也不听谁的,毕竟斜坡不高,然而意外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原本平复的心情断层式地波动起来。身体的本能反应更快,双手拽紧了缰绳,避免从马背摔下。
她的面色微沉,内心却尖叫千百遍。
撞上去是迟早的事!
她在认清这个现实的瞬间,悬着的心骤缩,猛地袭来一阵熟悉的疼痛感,又随着颠簸的路段狂跳。额上鬓角渗出细汗,手心也被绳索磨得痒疼,因用力而泛起青筋。
无力感席卷全身,只来得及往右侧瞥了眼,通体雪白的马上是一张略微熟悉的脸。
越雨还没正过脸,眼前骤然一黑。
老天奶啊,人生并不都是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