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号,这天是小暑,也是谈宥暑假的第五天。
妈妈决定搬离他们住了十三年的家,去运城生活。
窗外的法国梧桐青翠欲滴,栖居的蝉鸣声仿佛拉响了警报,聒噪刺耳。
谈宥呆坐在床沿,目光似有定处又无定处的静静望着,门口放着收拾好的行李。
一只蝉沿着灰褐色的树皮不断向上攀爬,直到她的目光聚焦,停留在它身上。谈宥眨了下眼,就看到它颤抖着挣开褐色的硬壳,头部缓缓露出,紧接着是灰白色的身体。
谈宥站起身靠近窗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它就静静的呆在那,尾巴微微向里缩起,尽管微小,谈宥还是看到了它翅膀上发生的变化。
她的脑袋里不由得思考,若是此时它掉在地上会怎样,会死吗?
它稚嫩的充满褶皱的身体砸在石砖上,黑色的汁液从它身体里迸溅出来,落在石砖上,缝隙里。
经过太阳的照耀,躯体逐渐变得干枯,手指轻轻一捏,碎成渣,飘散开来。
不自觉的,她朝它伸出了手,还有半米的距离,谈宥转头望向了书桌上的鸡毛掸子。
这时,起风了。清爽的凉风透过窗子,绣着淡粉色小花的窗帘轻轻浮动着,一下没一下的蹭着谈宥的小腿,酥痒难耐。
谈宥垂眸,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遮住了谈宥乌黑的瞳孔。
敲门声响起,祁丽推门进来,看到窗边的谈宥,微微一愣,随即开口道:“吃早饭了。”
谈宥没言语,回头寻找那只蝉的身影,它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了孤零零的蝉蜕。
饭后,一辆宝马七系停在谈宥家小区门口。说是小区,不过是几栋连在一片的厂区宿舍,后来分给个人作为安家宅。
平日里通行最多的是自行车,偶尔有几辆捷达的身影,更何况如今这里住的都是下岗工人,能开得起车的人不会来这里,来了也准没好事。
附近的人都知道,逢年过节就会有人开着车带着礼物来谈宥家,一开始还有人到处散播谣言,说有富豪在追求祁丽,说的有鼻子有眼,直到有人看到送礼的人是邵康年,谣言就传得更离谱了。
好在,快六年过去了,祁丽依旧是单身,这些谣言才不攻自破。
如今,一辆豪车出现把她的女儿接走,没了丈夫又下岗的祁丽也要搬家,以后传言会变成什么样,祁丽大概也能想到。
从前,祁丽即便生气也不愿与他们起冲突,可谈宥出头护着她,回去还要被她骂。
如今,谈宥就如同没看见那些人一般,在他们目光的注视下,面无表情的带着行李坐进了车里。
“妈妈打算在运城那边开家店,忙起来没空照顾你,你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你邵叔叔家有保姆,你就去待一个多月,到时候你开学了,我这边也就稳定了。”这是祁丽给她的解释。
谈宥神色淡漠的扫过紧贴着祁丽的弟弟,再看向祁丽时,脸上扬起纯真无邪的笑容,十分懂事的点点头,让祁丽尽管放心,她会乖乖听邵叔叔的话,不给邵叔叔惹事的。
谈宥的乖巧让祁丽欣慰,再看向自己的腿边哭闹个不停的小儿子,心里既生气又心疼。
可无论祁丽怎么威逼利诱,谈杰依旧趴在车窗上,拉也拉不走的扯着嗓子大叫道:“姐姐,我要姐姐,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祁丽看着周围看笑话的眼神,觉得脸都要被他丢尽了,气得猛掐他的大腿,“你就不能老实点?就你这么不懂事,我怎么能让你去邵叔叔家,去了也要被人赶出来。”
这场景,让谈宥瞧着实在无趣。
大人总是这么心口不一吗?
嘴上说着喜欢乖巧的,可遇到麻烦时,还是会把乖巧的往外送,把喜欢闹人的留在身边。
那究竟是喜欢乖巧的,还是不喜欢乖巧的呢?又或者说,就是喜欢那个人,无论乖不乖巧。
谈宥敛下神色中所有的厌烦,越过谈杰脏兮兮的脸,伸手摸了摸他也不算干净的头发,用一副温柔大姐姐的模样,安慰道:“别哭了,姐姐很快就回来了,到时给你带你最喜欢玩具卡车好不好?”
说完,谈宥推开谈杰扒着车窗的手,深色的玻璃缓缓上升,屏蔽了周遭一切的声音和画面,紧盯着手中干枯的蝉蜕。
车窗外的景色极速掠过,熟悉的感觉在一点一点消失,谈宥用尽力气将它彻底碾碎在手心。
邵康年对她来说不是陌生人,从她两岁时第一次见他,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前四年,他几乎陪伴着她成长的。
二十岁的邵康年进入电机厂工作,那时大学生本来就少,尤其是985毕业的名牌大学生,厂长几乎拿他当个宝贝,工资自然也是开得高高的,甚至高过了那些在这干了半辈子的老员工。
那些人本来就瞧不上大学生,这下心中不忿,更加不拿正眼看他,背后说些闲话也就算了,见邵康年从不理会他们,甚至琢磨着给他使绊子。
谈学政看不下去了,主动让他跟自己组班,断了那些人的歪念头。
后来,又见他独来独往,身边也没个朋友亲人,就时不时邀请他到家里来吃饭。一开始邵康年不来,谈学政没少动嘴皮子功夫。
直到谈宥过两岁生日时,谈学政又叫他,实在拧不过,便来了,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谈宥。
说不上多么美好,当然也说不上恶劣。
他刚一进门,就把在客厅里嬉闹的一群小朋友吓哭了,谈学政看着他冷峻僵硬的脸,急忙出来打圆场。
邵康年局促的坐在角落里,谈学政各种关切,努力他融入进来,还给了他一把糖,让他分发给小朋友,但没有一个小孩儿敢去接,气氛一下子尴尬下来。
谈学政都有点怀疑他今日的行为对不对了。
毕竟有些人天生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交往,硬把他拉到人群里,只会让所有人感到不适。
直到谈宥的出现,氛围才松缓一些。
刚学会走路的年纪,步子还不太稳当,就抓着他的裤腿,要往他身上爬。
这已经不是不怕了,是相当自来熟啊。
祁丽看见了,就想上去把谈宥抱开,谈学政伸手拦住了她,她是不太理解谈学政为什么一定要把邵康年带到家里来的,只是觉得不影响什么,就没阻止。
祁丽瞪了谈学政一眼,止住了脚步。
邵康年低头瞧着那个张着圆圆的大眼睛,冒着鼻涕泡的小女孩,看着她把鼻涕蹭到了他的裤腿上,身体僵直,表情难忍。
当然,其他人的角度是没看到谈宥蹭鼻涕的动作的。
谈学政笑道:“小优这是想让你抱她呢。”
话音刚落,一道稚嫩的女声就从下面响起,“抱抱。”
谈学政对自己的女儿非常有自信,看见的人就没有能忍住不抱抱她,亲亲她的。他把谈宥抱了起来,让她与邵康年得以平视。
谈宥笑着对邵康年伸出了手。
她的笑容好似有魔力,邵康年抿了抿唇,神情松动的同时,脸上飘起一层薄薄的红云,在谈学政眼神的鼓励下,他小心翼翼的接住了谈宥的手。
当谈宥小小的,软软的,香香的身体抱在怀里的时候,邵康年的心塌下去一片,连她脸上的鼻涕泡瞧着都可爱了不少。
看到这一幕,谈学政自豪的回头冲祁丽抛了个眉眼,祁丽的表情才好一些,也忍不住弯了唇。
自此以后,谈学政是真的把邵康年当自己的亲弟弟对待,遇到朋友,都会炫耀似的跟别人介绍他,“我弟弟,大学生,名牌大学生!”
甚至觉得在电机厂干活,太委屈他了,觉得他应该去大城市发展,才能彻底发挥他的才能。
邵康年听闻,手上不慌不忙的干着活,神情淡淡的,“这里也挺好的。”
为此,谈学政是既开心又痛心。
跟邵康年一起干活的这段时间,谈学政是真的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他都想去考个大学了,可回到家里,看着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女儿,又把这个想法放进了肚子里。
谈学政是很懂知足的。
谈宥自小被娇惯着长大,即使是弟弟出生以后,爸爸妈妈对她的爱也是丝毫不减。
她想要的都会满足她,她不想要的也没人能强迫她。
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屋子不大,甚至拥挤得都坐不下几个人,还是专门给谈宥开辟出了一间房子,用来放她的那些娃娃和漂亮裙子。
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拿出去,都可以让其他小女孩羡慕好久。
不仅如此,邵康年那些年的工资也没少花在谈宥身上。
她六岁的生日,爸爸妈妈从早上就开始做准备,妈妈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爸爸搬着梯子到处在屋子里挂上漂亮的小彩灯,弟弟就坐在地上那一堆彩灯中间嬉闹,电视机墙的上方赫然用彩笔写着“小优生日快乐”六个大字。
谈宥就穿着漂亮的白绒蓬蓬裙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小猪玩偶,面带微笑的瞧着他们忙碌的背影。
谈学政一如往常的把邵康年请到家里来吃饭,听到敲门声,谈宥第一个小跑着去开门,邵康年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她的脸,把一个丑丑的憨憨的小老鼠玩偶递给了她,轻声道:“小优生日快乐!”
谈宥伸手接过,调皮的调笑道:“邵叔叔这是要给我凑齐十二生肖吗?”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邵康年送给她的第几个动物玩偶了。
邵康年问,“不喜欢吗?”
谈宥点点头,“不喜欢。”
后又补充道:“其实邵叔叔送我什么我都喜欢,如果邵叔叔审美再好一些,送的礼物我会更喜欢的。”
谈学政憋不住笑的一把将谈宥揽走,抱紧怀里猛猛亲她柔软的脸蛋,语气里满是宠溺,“你这死丫头。”
谈宥躲了几下没躲开,最后好不容易推开了谈学政的脑袋,十分嫌弃的用手指着谈学政,恶狠狠的道:“爸爸太讨厌了,不知道我的妆是妈妈化了许久才化好的吗,我要罚你三天不许亲我!”
说完,高傲的顶着皇冠,整理了一下裙摆,抱着小羊一扭一扭的就走了。
谈学政瞧着实在是苦笑不得,拉着邵康年进屋开了一瓶他珍藏许久的好酒。
谈宥双手合十,对着蜡烛许愿,在三个大人充满爱意的目光中,吹灭了蜡烛。
妈妈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俏皮的炸了眨眼睛,竖了根食指放在唇中间。
眼神一转,圆溜溜的,泛着光的眼睛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爸爸爱她,妈妈爱她,那邵叔叔呢?她还从来没有听过他说爱她。
谈宥张着大大的眼睛,满脸期待的看向邵康年。
邵康年唇角勾出弧度,眼神温柔,“邵叔叔也爱小优。”
“噢耶!”谈宥高兴地跳了起来。
谈学政趁此机会,啪叽一声亲在了谈宥的脸上。
随着一声尖叫,烟花在空中炸开,焕发出绚烂的光彩。
这天是冬至,也是邵康年与他们相识的第四年。
四年过去,邵康年在外面面对其他人时,态度依旧冷硬,不亲和也不宽厚,只有在谈家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模样。
这样已是难得。谈学政不再逼迫他去跟其他人交往,谈宥听到别人说邵康年可怕要远离他时,也会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顺利,但老天,总是喜欢捉弄人。
谈宥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狼狈的邵康年,浑身破洞,满脸烟灰,失魂落魄的蹲坐在抢救室门口,脑袋始终垂着,不敢抬头看一眼。
谈宥想去安慰他,下一秒,妈妈凄厉的嚎哭声在耳边响起,哭得她心中一颤。
她没有爸爸了。
泪水模糊了眼眶,把邵康年弯下去的身体模糊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