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院荨发现陈言的草稿纸开始出现“杂质”,是在第一次月考之后。
那次月考她的物理考得一塌糊涂,鲜红的分数像块烙铁,烫得她眼睛发涩。晚自习时她趴在桌上盯着错题发呆,眼泪没出息地砸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这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过来,指尖点在一道动量守恒题上。
周院荨抬头,看见陈言把自己的物理试卷推了过来。卷首的100分刺得她眼睛疼,但更显眼的是错题旁边的批注——用蓝笔写的,字迹比平时轻了些,像是怕戳破纸页:“碰撞时间极短,内力远大于外力,动量守恒成立”“这里漏算了小球的重力分力”。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铅笔写的,几乎要被橡皮擦掉:“晚自习可以问。”
她的眼泪忽然就止住了。“你怎么会做这个?”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哑——这道题是附加题,连物理课代表都空着没写。
陈言没看她,只是把笔往她这边推了推:“竞赛题里有类似的。”他的侧脸在台灯下显得很柔和,平时紧绷的下颌线也松了些。
那天晚自习,陈言给她讲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物理题。他讲题时话依然很少,大多时候是在草稿纸上画图、列公式,偶尔开口,也只是“这里错了”“用这个定理”。但他会在周院荨皱眉时停下来,等她咬着笔帽想明白,才继续往下讲。
讲到天体运动时,周院荨怎么也搞不懂开普勒第三定律,急得直挠头。陈言忽然放下笔,抬头看向窗外。晚自习的窗外很黑,只有几颗星星亮着,像撒在墨色丝绒上的碎钻。
“行星绕太阳运行,轨道半长轴的三次方与周期的平方成正比。”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星星,“就像……你走路时,步子大了,时间自然会久一点。”
这是周院荨第一次听见他打比方。她愣了愣,忽然就明白了,忍不住笑出声:“陈言,你还挺会讲的嘛。”
他的耳尖“唰”地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看草稿纸,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歪歪扭扭的,不像他平时的风格。“别分心。”他的声音有点闷,却没真的生气。
周院荨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软软的。她忽然发现,这座“冰山”其实很怕被夸,一夸就会露馅,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只剩下笨拙的温柔。
从那以后,晚自习成了他们的“秘密课堂”。周院荨搬着椅子凑到陈言旁边,他的台灯往她这边挪了挪,光晕刚好罩住两人的草稿纸。她会带点小零食,薯片或者巧克力,偷偷塞给他一半;他则会提前把第二天要讲的知识点整理好,写在活页纸上,夹在她的物理课本里。
有次周院荨带了袋鱼豆腐,撕开包装袋时不小心掉了一块在陈言的竞赛题集上。她吓得赶紧去捡,却看见油渍已经洇透了纸页,晕开一小片黄。“对不起对不起!”她急得快哭了,“这书是不是很难买?我赔你一本!”
陈言只是把书往旁边推了推,捡起那块鱼豆腐扔进垃圾桶。“没事。”他拿出纸巾擦了擦书页,油渍已经干了,留下个浅浅的印子。“旧书了,不碍事。”
周院荨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第二天特意去书店跑了三趟,才买到一本一模一样的竞赛题集。她把书递过去时,陈言正在做英语阅读,抬头看了眼封面,又看了眼她泛红的额头——大概是跑太快热的。
“不用。”他把书推回来,“我那本做了笔记,换了不方便。”
“可……”
“你要是过意不去,”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就把这道题解出来。”他指着自己草稿纸上的一道物理题,难度远超课本范围。
周院荨看着那串复杂的公式,皱起了眉,但还是接了过来:“一言为定!”
她花了三天晚自习才解出那道题,过程写了整整两页纸。当她把草稿纸推给陈言时,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亮,像被点燃的星火。“步骤没问题。”他拿起笔,在最后一步后面画了个小小的勾,“就是绕了点弯路。”
周院荨看着那个勾,忽然觉得比考了满分还开心。她抬头时,正好撞见陈言的目光,他的瞳孔里映着台灯的光,像盛了两汪浅潭。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像触电似的分开,周院荨的脸热得发烫,赶紧低头假装翻书。
她没看见,陈言把那两页草稿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竞赛题集的封皮里,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十月底的运动会,周院荨被临时拉去凑数,报了女子800米。站在起跑线上时,她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她从小就不擅长跑步,上次体育课测800米,还是倒数第一。
“别怕,跟着我跑。”旁边的女生拍了拍她的肩,是班里的体育委员,跑得很快。
发令枪响时,周院荨被人群带着往前冲,跑了半圈就开始喘,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她看见前面的人越跑越远,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忍不住想放弃。
“加油。”
一个极轻的声音忽然从跑道外传来。
周院荨猛地抬头,看见陈言站在观众席的最前排,手里还拿着本物理练习册,却没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他的嘴唇动了动,周院荨虽然没听清,但看懂了口型——“别停”。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加快了脚步。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桂花的甜香,她看见陈言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比她还紧张。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周院荨腿一软,差点摔倒。有人扶住了她,带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她抬头,看见陈言半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拧开了。
“慢点喝。”他的声音有点哑,额头上渗着细汗,大概是跑过来的。
周院荨接过水,喝了两口才发现,水是温的。“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喝冷水?”她喘着气问。
陈言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递给她,转身往回走。他的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像洇开的墨。周院荨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上周来例假时,曾抱怨过冷水喝着肚子疼。
原来他都记得。
运动会结束后,天气忽然转凉。周院荨没带厚外套,早读课时冻得直搓手。陈言把自己的校服外套往她这边推了推,动作很自然,像只是随手放东西。
“你不冷吗?”周院荨看着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系得很整齐。
“不冷。”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把练习册往怀里抱了抱,指尖有点发红。
周院荨把外套披在身上,暖暖的,带着他身上的味道。她偷偷看了眼陈言,发现他正在假装看黑板,耳朵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那天下午的语文课,老师让写一篇关于“温暖”的作文。周院荨盯着作文纸发呆,忽然想起了陈言的物理笔记、温过的矿泉水、还有这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她提笔写下:“温暖不一定是轰轰烈烈的,有时只是一句没说出口的关心,一个藏在细节里的记得,像冬日里悄悄爬上窗棂的阳光,不耀眼,却足够把心晒得发暖。”
她写得太入神,没注意到陈言往她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作文纸上,嘴角微微扬了扬。
周五放学时,周院荨收拾书包,发现桌肚里多了个小小的盒子。打开一看,是条浅灰色的围巾,针脚有点歪歪扭扭的,像是手工织的。盒子底下压着张纸条,是陈言的字迹:“天冷了。”
她拿着围巾追出去,看见陈言正站在楼梯口等她,背着书包,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这是你织的?”周院荨举着围巾问,眼睛亮得像星星。
陈言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别过头看向别处:“我妈织的,多出来一条。”
“是吗?”周院荨故意逗他,“可这针脚看着像新手啊。”
他的脸“唰”地红了,转身就往下跑,声音闷闷的:“你爱要不要。”
周院荨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她把围巾围在脖子上,软软的,暖暖的,带着股淡淡的毛线味。她忽然发现,围巾的末端有个小小的线头没藏好,像只调皮的小尾巴——跟陈言草稿纸上那个被戳出的破洞一样,带着点笨拙的可爱。
晚自习时,周院荨把围巾叠好放进书包,发现里面多了个苹果。红通通的,用保鲜袋包着,上面贴了张便利贴,是陈言的字迹:“平安夜快乐。”
她抬头看向陈言,他正在做题,侧脸在台灯下显得很柔和。“今天不是平安夜啊。”她小声说。
“提前。”他的声音很轻,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
周院荨把苹果放在桌角,看着它在灯光下泛着红光,心里像揣了颗糖,甜得发腻。她忽然明白,陈言的温柔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藏在细节里的——是记得她不爱喝冷水,是在她跑步时悄悄加油,是把外套让给她自己挨冻,是提前送来的苹果和围巾。
这些沉默的温柔,像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把这座冰山慢慢捂热了。
周院荨低头继续写作文,在末尾加了一句:“温暖有时不需要语言,就像沉默的人把关心藏在草稿纸里,把温柔缝进围巾里,把所有的在意,都变成了只有你能懂的细节。”
她写完时,看见陈言的作文纸上也写满了字。她偷偷瞥了一眼,看见最后一句是:“温暖是……围巾末端没藏好的线头。”
周院荨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抬头,正好撞见陈言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点慌乱,又有点坦然。
窗外的月光爬进教室,落在两人之间的作文纸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银霜。周院荨忽然觉得,冰山融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像草稿纸翻动的沙沙声,像围巾摩擦的窸窣声,像他没说出口的关心,一句句,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她有足够的耐心,等这座冰山彻底融化,露出底下最柔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