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VIP病房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冻僵的蜂蜜。消毒水的气味被昂贵的香氛掩盖了大半,却依旧顽固地渗透出来,混合着床头那束新鲜百合过于浓郁的甜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林屿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左眼和颧骨包裹着厚厚的纱布,露出的那只右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窗外高楼林立,切割着铅灰色的天幕,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偶尔有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迅速消失在城市的喧嚣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他眼底丝毫波澜。
床头柜上,那份《人身保护令申请及财产保全申请书》的副本静静躺着,纸张边缘被一只无意识蜷缩的手捏出了深深的褶皱。那只手苍白,瘦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残留着留置针的青色淤痕和几道未褪尽的、边缘泛着淡黄的陈旧擦伤。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周凛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却依旧让床上的人猛地一颤,那只完好的眼睛瞬间聚焦,瞳孔里盛满了惊弓之鸟般的警惕,直到看清是他,紧绷的肩线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只剩下冰冷的沉寂。
周凛没说话,只是将手里拎着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盖子掀开,一股清淡的米粥香气飘散出来,试图冲淡病房里沉闷的空气。他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目光沉静地扫过林屿那只紧攥着被角、指节发白的手,最终落在他被纱布覆盖了大半的脸上。纱布边缘渗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淡黄色药渍,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
“吃点东西。”周凛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明天开庭。你需要体力。”他顿了顿,补充道,“白粥,没放糖。”
林屿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摩擦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没有去看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仿佛那香气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障壁。
周凛没再催促。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屏幕上,是助理发来的几条加密信息简报,每一条都标注着红色的“紧急”符号。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屏幕,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信息很短,但字字千钧,带着冰冷的重量:
律协内部调查启动通知已送达。依据匿名举报(编号:LX-JB-202X-XXX),指控您及“凛正律师事务所”涉嫌违反《律师执业行为规范》第XX条(利益冲突)、第XX条(不正当竞争)及可能存在的财务违规行为。调查组将于明日上午9:30进驻律所。
账户冻结通知(三家主要合作银行)。工行、建行、招行分别发函,依据“风险控制”及“配合调查”要求,即刻起暂停律所所有对公账户及您个人名下指定账户的资金划转(包括转入与转出),仅保留基本账户查询功能。冻结期暂定30天,视调查进展调整。
合作终止通知(三家长期合作企业)。宏远地产、鑫海科技、远航物流单方面发函终止年度法律顾问合同,理由均为“公司战略调整”。违约金条款未启动,但均表示“保留追究可能存在的违约责任权利”。
网络舆情监测(高危)。监测到“财经观察网”、“法界论坛”、“律政先锋”等平台出现匿名爆料帖,标题关键词:“凛正律所洗钱内幕”、“周凛律师与黑金交易”、“知名律师私生活混乱疑云”。帖文附有模糊处理过的所谓“内部财务流水截图”、“律所内部通讯记录片段”及一段音质嘈杂、内容指向不明的“录音片段”。传播速度较快,已出现小范围转发讨论。疑似有推手介入。
风暴已经开始了。林家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更不择手段。冻结资金,切断业务命脉,制造舆论漩涡,启动行业内部调查……一套组合拳,目的明确:在法庭对决之前,先将他彻底孤立,摧毁他的执业根基,让他失去所有反击的武器和立足之地。切断现金流,意味着律所运转瘫痪,团队人心浮动;终止合作,釜底抽薪,断绝收入来源;舆论抹黑,败坏名誉,动摇潜在客户信任;律协调查,则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剥夺他执业的资格。
周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底深处那点冷硬的光,似乎又凝实了几分,如同淬火后的寒铁。他收起手机,抬眼看向林屿。林屿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对外界席卷而来的风暴毫无知觉,又或者,是早已被更深的绝望浸泡得麻木不仁。
“他们动手了。”周凛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冻结账户,终止合作,造谣抹黑。”他没有提及律协调查,那只会增加无谓的恐慌。
林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只空洞的右眼缓缓转动,如同生锈的轴承,终于艰难地聚焦在周凛脸上。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沉入冰海般的死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自嘲甚至是一点点“果然如此”的了然。
“意料之中。”林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气音,“他……不会让你好过。”他停顿了一下,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某种扭曲的解脱,“也不会让我……好过。”最后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得砸在人心上,带着一种被彻底抛弃后的、冰冷的认命。
周凛没接话。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床头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像死亡在无声地读秒。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不定的、冰冷的光带。
沉默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震动打破。不是周凛的。声音来自林屿枕头下方,沉闷而急促,如同垂死挣扎的心跳。林屿身体猛地一颤,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瞳孔骤然缩紧。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慌乱,从枕头下摸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
屏幕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冰冷的、他早已刻入骨髓的数字。但那串数字上方,跳动着两个足以让他血液冻结的字:父亲。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林屿手指猛地一缩,手机差点脱手掉下。他死死盯着屏幕,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起伏,纱布边缘渗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那只攥着手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惨白,青筋暴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童年被皮带抽打在背脊上火辣辣的痛楚,书房里古董瓷瓶砸在脚边飞溅的碎片划过小腿的冰凉刺痛,烧红汤勺烙在皮肉上腾起的焦臭白烟和深入骨髓的灼烧感……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如同最恐怖的默片循环播放。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颤。
接?还是不接?
那铃声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声声敲打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林屿的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犹豫而悬停在接听键上方,剧烈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就在那指尖即将失控按下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那只颤抖的手机夺了过来!
林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向后瘫软在靠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只完好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茫然,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被强行拖回岸边。
周凛看都没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和那串冰冷的数字,拇指在屏幕边缘的静音键上用力一划。刺耳的铃声戛然而止。病房里只剩下林屿粗重压抑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监护仪那单调的“嘀嘀”声。
他没有挂断,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随手丢在床头柜上那碗早已凉透、凝结了一层米油的白粥旁边。冰冷的金属外壳碰到温热的瓷碗,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不用管他。”周凛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现在需要休息。保存体力。”
林屿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连点头的幅度都微不可察,只有紧攥着被角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些。
周凛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窗外,城市的灯火早已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将铅灰色的天空彻底染成一片虚假的、没有温度的暖橘色。车流如同发光的河流,在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奔涌不息。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是我。”电话接通,周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丝毫慌乱,“按备用方案执行。启动‘孤岛’协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同样冷静、毫无情绪起伏的男声:“明白。指令确认:启动‘孤岛’。”
“第一,”周凛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所有未结案卷电子备份,包括原始扫描件、证据目录、代理词、庭审笔录、往来邮件及通讯记录,按最高加密等级,分三批次上传至‘云端保险箱’(代号:方舟)。上传完成后,本地及所有云端同步设备执行‘焚毁’指令,彻底清除原始数据痕迹。”
“第二,所有物理卷宗,包括原始合同、票据、证人证言手稿、鉴定报告原件等,即刻由‘信使’小组执行转移。目的地:安全屋‘磐石’。转移路线启用预设的‘迷雾’方案,规避所有常规监控节点。转移完成后,原存放地点执行物理清空及痕迹消除。”
“第三,通知所有核心团队成员(名单已确认),即刻起进入静默状态。切断一切非必要外部通讯(包括私人手机、社交媒体)。启用备用加密通讯频道‘蜂鸟’进行内部联络。日常工作暂停,对外统一口径:律所因内部系统升级暂停服务。个人安全由各自负责,非紧急情况不得外出聚集。”
周凛顿了顿,目光扫过病床上那个蜷缩在阴影里、似乎已经陷入昏睡的身影,补充道:“第四,联系‘老K’,让他的人从现在开始,24小时轮班值守市一院VIP病区入口及消防通道。没有我的书面许可或加密频道‘蜂鸟’的特定指令,任何人——包括医院管理层、医护人员以任何名义(包括例行检查、查房、送药)——不得接近林屿的病房。所有进入病房的人员,必须由‘老K’的人在旁全程确认身份及目的。如有强行闯入迹象,按预设的‘壁垒’方案处置,优先确保目标人物安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清晰的回应:“指令确认:孤岛协议启动。方舟上传中。信使小组已出发。团队静默指令下达。老K防线部署中。壁垒方案待命。”
“保持联络。”周凛说完,挂断电话。他将手机揣回口袋,转身走回病床边。
林屿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但眉心依旧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那只露在外面的手也无意识地揪着被单的一角,指节泛白。
周凛拿起床头柜上那份被捏皱的申请书副本,指尖拂过上面鲜红的指印。冰冷的纸张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抬眼,目光穿透病房的窗户,投向城市深处那座灯火通明的法院大楼方向。那里,才是最终的角斗场。那里,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凶险。那里只有证据、法条、逻辑和人心。而他,将用最冰冷的律法之刃,斩断所有伸向黑暗的触手。无论风暴如何肆虐,无论代价是什么。
他拉过椅子,在病床边重新坐下。脊背挺直,如同悬崖边沉默的磐石。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和他沉静如水的呼吸。窗外的霓虹闪烁,将他的侧脸轮廓映照得如同刀削斧凿,冷硬而坚定。他在等待。等待黎明,等待那场无法回避的审判。等待用法律的名义,刺破这重重叠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