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凛的指尖在平板冰冷的屏幕上划过,将最后一份扫描文件拖入加密文件夹。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透过百叶窗缝隙,在他眼下投下浓重的青影。屏幕上“林氏集团财务审计异常报告(内部版)”的标题在幽蓝背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端起早已凉透的黑咖啡灌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像吞下一把粗粝的砂石。
桌角,那枚在车库混乱中捡回的、边缘沾着干涸泥点的蓝宝石袖扣,在台灯下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光。旁边摊开的,是林屿那份字迹潦草、按着鲜红指印的《人身保护令申请及财产保全申请书》。申请书下方,压着一份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轻伤二级司法鉴定意见书》——左眼钝挫伤伴视网膜震荡,颧骨线性骨折,小指指骨不全骨折。每一项结论都像冰冷的铁钉,将那个雨夜的暴行死死钉在法律的白纸黑字上。再旁边,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像素不高却足够清晰的监控截图——林家别墅宴会厅外走廊,林父扬手挥向林屿脸颊的瞬间,画面边缘还能看到碎裂的瓷瓶残片。以及一份简短但措辞严谨的《情况说明》,由当晚目睹部分冲突的、林家一位早已被边缘化的老佣人颤抖着签名按印。
手机屏幕无声亮起。是林父私人律师的号码。周凛盯着那串数字,直到屏幕暗下去。他不需要接。对方要说什么,他心知肚明。威胁?利诱?或者,是看似彬彬有礼的“协商”?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指令,将包含所有证据链的加密包,连同那份申请书副本,发送至法院指定邮箱和几个特定媒体记者的加密通道。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肩胛骨那道陈年旧疤似乎隐隐抽痛了一下,像某种无声的共鸣。
“砰!”
律所厚重的橡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前台小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几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鱼贯而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带着压迫感的脆响。为首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冷得像冰,径直走向周凛的独立办公室。
“周律师,”他声音平稳,递上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打扰了。我们是市经侦支队的。接到实名举报,贵律所涉嫌利用职务便利,为特定客户进行非法洗钱活动。这是搜查令和账户冻结通知书。请您配合调查。”他刻意加重了“实名举报”四个字。
空气瞬间凝固。打印机单调的嗡鸣显得格外刺耳。几个年轻助理从隔间里探出头,脸上写满惊愕和不安。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周凛缓缓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他接过文件,目光沉静如水,一行行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公章,以及“涉嫌利用离岸账户转移非法所得”的关键指控。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份普通的业务合同。“实名举报?”他抬眼,看向那个经侦队长,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举报人……是林氏集团的林董吧?效率真高,我刚提交完林屿的申请材料不到两小时。”
队长脸上的公式化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公事公办的刻板:“抱歉,周律师,举报人信息保密。我们只是依法执行公务。”
周凛点点头,没再追问。他绕过宽大的红木办公桌,走到墙角的嵌入式保险柜前,指纹解锁,输入密码。厚重的柜门无声滑开。他没有丝毫犹豫,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用火漆密封。接着,又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文件盒里,拿出一枚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银色U盘。他转身,将文件和U盘一起放在桌面上,推向那位队长。
“这是我个人名下,以及‘凛正律师事务所’所有关联账户近三年的全部流水明细,”他声音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带着金属般的质地,“包括瑞士苏黎世银行、开曼群岛注册的离岸账户授权查询密钥。所有资金来源、流向、对应的法律服务合同编号、完税凭证电子档,全部可查、可追溯。每一笔收入,都对应着合法的法律服务合同和完税证明。”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队长和他身后队员的脸,“另外,”他指了指那个银色U盘,“这里面,是林氏集团过去五年间,通过其控股的‘宏远贸易’、‘鑫海投资’等七家空壳公司,向包括贵局前任副局长张某某、市国资委规划处处长李某某在内,共十三位公职人员输送非法利益的原始财务凭证、隐秘转账记录,以及三段关键通话录音的原始音频文件。录音清晰记录了林董本人指示财务总监进行‘特殊费用处理’的对话。”
周凛微微前倾身体,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直刺队长的眼底:“举报我洗钱?”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不如先查查,是谁在真正地、系统性地污染司法公正的源头?是谁在利用庞大的资本网络,试图将国家公器变成私人打手?这份证据,我本打算在合适的时机提交给纪委和检察院。既然你们来了,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
队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身后的几个队员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迟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电脑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搜查令和冻结通知书在队长手中,此刻显得无比烫手。
周凛不再看他们。他拿起自己那个半旧的、边角磨损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动作从容不迫。他小心地将桌角那枚蓝宝石袖扣拿起,指腹擦过边缘干涸的泥点,然后轻轻放进公文包内侧的夹层里。拉上拉链。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准备去开一个普通的庭前会议。
“我的办公室和所有电子设备,你们可以依法搜查、扣押。”他拎起包,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铁青、几乎站立不稳的队长,“但在你们找到任何能支持那份‘举报’的证据之前——”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请务必转告林董两件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他儿子林屿先生向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人身保护令和财产保全的案子,案号(202X)民保字第XXX号,明天上午九点整,第三法庭,准时开庭。作为林屿先生的代理律师,我会准时到场。”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更冷了几分:“第二,他试图销毁的那段发生在林家别墅宴会厅外走廊的完整监控录像备份,以及他指使保镖暴力闯入我私人住宅、意图绑架林屿先生的现场录音证据——录音清晰录下了保镖头目提及‘林董命令’的关键对话——我已经作为本案的补充证据材料,连同伤情鉴定报告和证人证言,一并提交给了本案的主审法官王法官。同时,也抄送了一份给……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和市检察院反贪局。”
他不再多言,拎着那个半旧的公文包,从一群呆若木鸡、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经侦队员中间穿过,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如同战鼓般敲击在每个人心头的回响。他径直走向门口,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
刚走出律所大楼,凛冽的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手机在公文包里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未知号码”。
周凛脚步未停,一边走向路边拦车,一边划开接听,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说话,只有一种沉重的、压抑的、如同受伤困兽般粗重的呼吸声,透过电波清晰地传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极力维持平稳、却依旧无法掩饰声音深处剧烈颤抖和森然寒意的声音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怨毒:
“周凛。好手段。”是林父。那声音里再没有往日的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从容,只剩下被逼到悬崖边的、**裸的暴怒和一丝极力隐藏却依旧泄露的惊惶。“你以为凭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就能扳倒林家?就能护住那个吃里扒外的废物?!你这是在玩火!引火烧身!”
周凛走到路边,伸手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他才对着手机,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切割着对方最后的心理防线:
“林董,您错了。”他报出市第一医院住院部的地址,对着司机示意开车,然后才继续对着话筒说,声音透过电波,清晰地传到另一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我不是要扳倒林家。我对林氏集团的商业帝国没有兴趣。”
出租车平稳地汇入车流。周凛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霓虹灯切割得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锋芒。
“我只是在履行一个律师的职责。”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保护我的当事人,林屿先生,免受其直系亲属的持续性非法侵害和精神控制。确保他作为公民的基本人身安全和合法财产权益不受侵犯。这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给对方最后一丝消化的时间。
“至于林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法律自有公断。明天法庭上,一切都会在阳光下摊开。证据会说话。法官会裁决。我们法庭见。”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将那个未知号码拖入黑名单。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疲惫却异常锐利、如同磨砺过的刀锋般的侧脸轮廓。
出租车在医院住院部大楼前停下。周凛付钱下车,走进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大厅。他径直走向VIP病房区,脚步沉稳。推开那扇厚重的病房门,里面光线柔和。林屿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左眼和颧骨处包裹着厚厚的纱布,露出的右眼在听到开门声时猛地睁开,里面盛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直到看清是周凛,才稍稍松懈,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淹没。他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周凛走到床边,没有多余的寒暄。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人身保护令申请及财产保全申请书》的副本,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平静无波:“材料都提交了。明天上午九点,第三法庭。我会准时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屿缠着纱布的手上,“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在法官询问时,如实陈述事实。其他的,交给我。”
林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水光一闪而逝,随即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覆盖。
周凛没再多留。他转身离开病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清晰的脚步声在回荡。他走到走廊尽头的吸烟区,推开玻璃门。夜风带着寒意灌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明天。法庭。那才是最终的战场。那里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凶险。那里只有证据、法条、逻辑和人心。而他,将用最冰冷的法律武器,为身后病床上那个遍体鳞伤的灵魂,筑起一道名为公正的壁垒。无论对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