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黏腻的真皮座椅皮革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汗咸气,如同厚布紧紧蒙在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呛了一口粗粝的砂石。林屿蜷在SUV后排角落,身体随着车身在暴雨倾盆的城市道路中每一次急转或躲闪而剧烈晃动。车窗外扭曲流淌的霓虹灯影,如同地狱熔炉里翻滚的铁水,透过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玻璃,映在他那只勉强能睁开的右眼里,投下变幻不定、令人眩晕的污浊光斑。那双眼空洞地睁着,瞳孔深处倒映着飞速掠过的混乱景象,却没有焦距。
剧痛已经变成一种深入骨髓的背景噪音,每一次颠簸都狠狠刮擦着背部和腿上的伤口。意识被沉重的潮水来回冲刷,眼前光怪陆离的碎片疯狂交叠、碎裂——冰冷瓷砖上摔碎的古董瓷片溅起的粉末、父亲砸落琴盖时手腕暴起的青筋、汤勺烙在胸前皮肉上瞬间腾起的焦臭白烟、还有雪亮车灯刺破雨夜时周凛逆光而立、肩背上那条狰狞蠕动的蜈蚣……
“……别……”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如同溺毙者最后的挣扎,身体在冰与火的夹击中控制不住地阵阵发抖。周凛那件强行裹在他身上的染血背心早已湿透冰冷紧贴皮肤,刺目的猩红在不断洇染扩大,像一只贪婪而缓慢生长的毒蛛,正沿着法兰绒的纤维缝隙,将死亡的冰冷缓慢推送进四肢百骸。
“再撑十分钟!”驾驶座传来周凛嘶哑低沉的声音。他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用力到指节青白爆出,湿透的刘海不断向下滴着水珠,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汇入颈窝那片冰冷湿漉。额角被木屑划出的那道细长口子还在缓慢渗出微量的血,混着冰冷雨水蜿蜒滑落,被他粗暴地用手背蹭掉,在湿漉漉的侧脸上抹开一片不甚明显的浅淡血痕。那双沉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密集雨幕笼罩、视线仅能触及几米远的道路,每一个转向都精准、迅捷、带着一股刻进骨子里的冰冷狠劲。车载屏幕黯淡的蓝光映着他下颌紧绷的弧线,上面那道清晰的、被林屿慌乱中抽出的红掌印边缘微微凸起,在晃动的光影里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车轮胎在积水路面疯狂切割的锐响被引擎的咆哮和暴雨的轰鸣淹没。导航的电子女声冷冰冰地重复:“前方五百米,目标地点右转。”
目的地是一个隐藏在城郊结合部深处、毗邻老旧待拆小区、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一家只在白天开半天的社区诊所。窄巷积水已深,车轮碾过浑浊不堪的水坑,激起泥浪泼在布满黄渍水垢的灰砖矮墙上。
车灯雪白刺目的光柱劈开雨幕,猛地钉在两扇漆皮斑驳脱落的狭窄玻璃门上。门上破旧的“安康诊所”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一块“暂停营业”的手写木牌被风吹得斜挂在门把手处,在狂风暴雨中吱呀晃荡,随时可能飞走。
周凛猛地踩死刹车!车身在原地向前滑动一小段,带起的泥水扑上惨白的门玻璃。
引擎的低吼还没平息,驾驶座的门已被大力推开!
砰!
巨大的声响淹没在风雨里。周凛钻出车门,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透单薄的短袖布料,扎在皮肤上,寒意直透骨髓。他赤脚踩进没至脚踝、冰冷肮脏的积水里,脚底被细小碎石和杂物残骸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他两步绕过车头冲到后门处,用力拽开沉重的车门!
车内顶灯瞬间被激活,昏黄的光线流泻出来,映亮后排角落那一小团身影。林屿缩在阴影里,呼吸急促微弱,脸上毫无血色,只有眼睑下方两抹浓重到化不开的青黑。被血水浸透大半的法兰绒袍子虚搭在身上,底下是早已湿透、颜色更深的背心。暴露在光线中的小腿上,那些青紫肿胀的指痕和条状棍棒伤愈发刺眼,有些破口被脏水浸泡得皮肉外翻,边缘肿胀发白。
周凛的视线只在他脸上停顿一瞬,便猛地探身进去!湿冷的双臂绕过林屿滚烫发颤的身体——一手抄入他几乎湿透、冰火交加的腋下深处,清晰地触碰到肋骨僵硬的轮廓;另一手果断地托起他冰冷湿滑的膝弯!肌肤再次毫无缓冲地接触!林屿的身体在触碰瞬间再次如同遭受电击般猛抖了一下!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呜咽!
这一次,没有尖叫,也没有抗拒。他几乎在瞬间卸掉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力道,如同一具失去所有提线的木偶,放任自己落入那双强有力、却也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手臂禁锢中。那只还能睁开的右眼死死地盯着周凛被雨水不断冲刷、下颌绷得像岩石般坚硬的脸,瞳孔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混沌的痛苦和对未知的恐惧。
当周凛用尽爆发力将这个浑身湿冷滚烫、软绵沉重得如同灌满铅块的身躯从车里彻底拖抱出来时,法兰绒睡袍下摆扫过真皮座椅边缘,拖出一道黏腻湿冷的暗色血污印痕。冰冷的暴雨如同瀑布当头浇下!瞬间将两人彻底淋透!林屿的头颅失重般向后仰倒在周凛的臂弯里,雨水疯狂灌进他微张的口鼻,激得他剧烈呛咳起来!身体无法抑制地在周凛冰冷的臂弯里抽紧、颤抖!
周凛死死箍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最大限度挡住了正面倾泻而下的冰冷雨幕,头也不回地用脚后跟猛踹已经锈死的副驾驶车门——咣当! 将车门狠狠撞上!他抱着林屿深一脚浅一脚在齐踝深的冰冷污水里挣扎前行,泥泞死死拖拽着脚步。水底暗藏的尖锐碎石一次次硌进他光裸的脚心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雨水浸透的T恤衫如同第二层冰冷的皮肤紧贴着背脊肌肉,肩背上那道陈年旧疤在水中隐隐鼓胀发烫,像一条蛰伏在冰水下的狰狞恶兽。
几步蹚到那扇摇摇欲坠的玻璃门前。周凛侧身,用肩膀猛地撞上那扇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门!
咣——吱呀!
早已松脱变形的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刺耳呻吟!老旧玻璃门竟真被硬生生撞开了一条缝隙!周凛抱着林屿,用身体死命挤了进去!
诊所内一片死寂黑暗,带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灰尘味和消毒水过期后散发出的刺鼻酸味。仅有的一点点昏暗光线来自门外雨幕中被车灯照亮的一小块区域,如同薄纱般投在门内地面上。
扑通!
周凛几乎是跪摔进门内的水泥地。积水瞬间浸透了膝盖。他死死抱住怀里因突然坠落而发出痛苦呻吟的林屿,勉强稳住身形。冰冷的雨水顺着两人交叠的肢体往下流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汇成一小片泥泞的水洼。
急促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入口空间里如同破旧风箱呼哧作响。
“……有人吗?!姓陈的!出来!”周凛低吼出声,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音。
一秒。
两秒。
啪嗒。
一声轻微的开关声响。门廊尽头,一小束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应急灯里泻出,勉强驱散了身前几步远的黑暗。一个人影,如同幽灵般从一扇挂着褪色布帘的门洞后缓缓挪了出来。光线只勉强勾勒出他臃肿的轮廓和一件磨损严重的白大褂边缘。
那人没立刻过来,只是站在幽暗的灯影边缘,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闪着微弱红灯的东西。
“周凛?”一个被劣质香烟熏透、干涩沙哑、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深更半夜,砸我玻璃,抱个血葫芦进来……”那声音顿了顿,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被从睡梦中强行揪醒的阴郁,“惹上大麻烦了?”
是陈青林的声音。
周凛猛地抬头!冰冷的雨水沿着他额前滴水的发梢甩出细碎的银珠!他的目光如同冰锥,穿透门廊尽头的昏暗光影,死死钉在那个模糊人影的脸上。喉结在湿透的脖颈上狠狠滑动了一下,声音里却带着一种被暴雨冲刷过后的、凛冽到冻结的平静:
“救他。” 两个字,简单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压。
怀里,林屿的身体滚烫如火炉,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漩涡里继续沉坠。药架上玻璃瓶模糊的轮廓、角落里堆积的落了厚厚灰尘的纸箱、天花板上因漏水留下的大片深褐色水渍地图……所有景象在眼前摇晃、融化、旋转成模糊的色块漩涡。
“……疼……”他从肿胀撕裂的唇间挤出破碎的气音,滚烫的额头无意识地蹭着周凛被雨淋得冰凉坚硬的下巴线条。那动作像一个婴儿寻找庇护所时笨拙的本能。
“……哥……”这声音更轻,更模糊,像被风吹散的薄雾,“……小屿疼……”
这个陌生的、依恋到近乎柔软的称呼,却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周凛强撑起的所有冰冷堤坝!
哥?
他在叫谁?!
黑暗中,周凛环抱着这具濒临崩溃躯体的手臂,绷紧的肌肉线条似乎难以察觉地僵滞了一瞬!下颌线绷紧得更像要生生裂开!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颚滴落在林屿烧得通红的、布满细汗的额角上,留下冰冷的触感。
那双即使在危急关头也始终冷静锐利的眼睛深处,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极致的震动和……难以置信的波澜!像一块被烧红的铁猝然浸入冰水!那份震动如此清晰而锐利,却又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在瞬间狠狠压入沉黑的眼底深处!
哥?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猝不及防又狠厉无比地凿穿了他层层包裹的记忆岩层!深埋在尘封记忆底层、那些模糊不堪的童年片段如同被惊醒的幽灵般疯狂翻腾上来——低矮的平房外,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小衬衫、浑身脏兮兮的瘦削身影,总是固执地、怯生生地、却又带着某种执拗渴望地看着他,嘴巴无声地张合几次,却最终在那场滔天大火燃起的浓烟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叫骂中彻底崩散……
不可能!
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神经!周凛的心脏在胸腔深处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掌狠狠攥住,窒息感汹涌而至!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更深的、如同淬过寒冰的沉黑!那份深不见底的震动被强行压制成冰面下的汹涌暗流。
林屿那只微微睁开、蒙着厚厚水汽的右眼,瞳孔失焦地转动着,似乎在黑暗和光斑的碎片中徒劳地搜寻捕捉着某个特定的影像。身体在本能地寻求着那个记忆中唯一可能带来庇护和温暖的、仅存于模糊记忆夹缝里的最后一道微光。
“……别丢下……”声音细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生命火焰最后的残烬,带着令人心碎、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依恋,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喉咙深处的短促呜咽,“……小屿一个人……”
轰隆——!!!
一声炸雷就在诊所外不远处猛然爆开!银白色的电光如同狂暴的巨蛇,撕裂了沉黑的雨幕!紧接着,巨大的、仿佛要将整个大地掀翻的雷鸣轰然滚过!地面都似乎在这天威震怒下颤抖了一下!
诊所内早已不堪重负的旧电线、连接着应急灯那束惨白光柱的线路,在剧烈的电流脉冲干扰下,顶端悬吊的一个废弃的旧X光片灯箱,猛地闪烁起一团危险的蓝白色电火花!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忽明忽灭!将门口那片积水的泥泞地面和周凛脸上骤然凝结的警惕阴影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
嗡!
周凛紧紧抓在裤兜里的那只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的廉价直板手机,如同被这雷击瞬间唤醒的毒蛇,突然疯狂震动起来!隔着湿透冰冷的衣料,那震动清晰地撞在他的大腿根部皮肤上!如同死神急促的敲门声!屏幕上没有任何来电显示,只有一长串加密的、飞快跳动的乱码字符!像某种邪恶魔法的倒计时!
门口廊下,一直在灯光阴影中沉默审视他们的陈青林,几乎在手机震动的同时,猛地抬手按向墙角一个被脏污覆盖、毫不起眼的红色按钮!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抱着林屿、浑身滴水的周凛,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尖锐的手机震动嗡鸣和雷声余波还在耳边回荡。
下一秒,诊所深处那片更广阔的黑暗区域里,一台被遗弃在角落、沾满灰尘、早已报废的X光机器核心部件,似乎被刚才那失控的电流脉冲短暂激活!灯丝骤然亮起一下!随即发出令人头皮发麻、尖锐刺耳的、如同无数金属刮擦切割玻璃的“滋——————!!!”的长鸣!一道短暂而诡异的蓝绿色荧荧冷光,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一下眼睑开合,在黑暗中一闪而逝!映亮了一小块墙上悬挂的褪色人体解剖图谱!图谱上那些暗红的血管标记,在惨淡光线下如同无声蠕动的怪虫!
瞬间!
所有的声音——心跳、急雨敲打房顶的嘈杂、手机震动、X光机垂死的尖叫、陈青林那无声的口型——都在这一片诡异的光暗交错、声电暴动中凝固!
周凛抱着林屿的身体如同铁铸般站在原地,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瞳孔在震手机屏幕刺眼蓝光和远处忽灭的X光冷光映射下,猛地缩成了最危险的、闪烁着幽冷寒芒的针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