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着诊所薄铁皮的屋顶,声音密集如战鼓。应急灯惨白的光束在角落里投下摇晃的重影,将积着脏水的瓷砖地面切割成破碎的明暗迷宫。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浓重的过期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林屿身上不断逸散出的血腥气,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
林屿被周凛放在靠墙那张布满擦痕、冰冷肮脏的诊断床上,身体陷进人造革开裂处裸露出的、发黄结块的破败海绵里。那只还能勉强睁开的右眼,瞳孔如同蒙上了灰翳的玻璃珠,涣散地倒映着天花板角落那个滋滋作响、正徒劳放出惨白光线的应急灯管。光线太亮了,刺穿了混沌的意识表层,那些被强行压制的恐惧碎片重新拼合、沸腾:破碎的瓷片在眼前无限放大飞溅,皮鞭撕裂空气的锐响在耳膜深处炸开!烧红的汤勺烙印在皮肤上腾起焦臭白烟——幻痛如同冰冷带电的细针,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呃啊——!”
林屿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间爆发出惨烈压抑的呜咽!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猝然烫伤!周凛那件已经吸饱血污的法兰绒睡袍被这剧烈的挣扎崩开,滑脱,暴露出底下的深色染血背心。那背心紧贴皮肤,胸口位置,一块被雨水冲淡了些的暗色烙印轮廓,此刻清晰无比地暴露在凄惨的光线下——边缘扭曲,如同丑陋的、被强行摁下的焦糊印记。
周凛的手还死死按在林屿冷汗涔涔、剧烈痉挛抖动的冰冷腕骨上。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冲击得身体跟着前倾了一下!视线,如同被烙铁烫伤,死死地钉在那块袒露的、象征着巨大残忍的烙印上!喉结用力滚动,口腔里有股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那是他自己又一次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
阴影深处,带着浓重劣质烟草气息的脚步声终于靠近。陈青林臃肿的身影从幽暗里缓缓挪出,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他磨损起毛的白大褂下摆和那双厚底、沾满黄泥的黑胶雨靴。他手里捏着一把大号银色剪刀,寒光在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亮线。陈青林没有看周凛,那双小眼里布满浑浊的血丝,只盯着诊断床上濒临崩断的躯体,像屠夫打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按紧了。”陈青林声音嘶哑干涩,毫无波澜。他根本没管周凛的反应,俯下身,手里带着锈迹的冰寒剪刀便精准地抵住了裹在林屿伤口上、那件湿透黏连的背心边缘!
嗤啦——!!!
布料被冰冷蛮力剪开的裂帛声如同手术刀切开皮肉!
沉睡记忆的脓包被猛地戳破!被绝对暴力和绝望支配的恐惧在药物作用下汹涌爆发,压倒一切!林屿那只瞳孔涣散的右眼骤然睁到极致!布满血丝的眼白里瞬间炸开极致惊骇!幻境和现实彻底重叠!眼前手持凶器俯身压下的、是那些无数次在黑暗中狞笑的狰狞面孔!是皮带!是烟头!是滚烫的汤勺!所有被镌刻进骨髓的痛苦和屈辱如同海啸,瞬间吞没了他!
“走开!!!!”林屿失声尖叫!那声音撕裂破败,带着刮碎血肉般的恐惧和绝对的疯狂!他仅存的力量如同火山爆发!被周凛压制的手腕猛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力!带血的指甲在剧烈挣扎中划过周凛绷紧的小臂皮肤,瞬间留下几道细长、火辣辣的血痕!
周凛闷哼一声,按着他手腕的手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闷响!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脱手!
趁这千分之一秒的间隙,林屿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的困兽,浑身痉挛着,爆发出生命最后也是最狂暴的挣扎!他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不顾一切地向后翻滚、闪避!只想逃离那把带着死亡寒气的冰冷剪刀!
“砰!”闷响!
单薄的诊断床腿在狂猛的冲击力下猛地歪斜!塑料支架发出濒临碎裂的脆响!金属托盘上的镊子、纱布卷噼里啪啦滚落满地,砸在冰冷积水的瓷砖地上,溅开浑浊的水花!林屿半截身体从诊断床边缘失控般滚落!湿漉漉的、布满新旧伤疤的背脊重重砸在冰凉肮脏的地面!
“呃——!”背部崩裂的伤口被二次重击,剧痛让他身体瞬间蜷缩如虾米!浑身筛糠般剧颤!
而就在他仰面滚落的瞬间!
嗡——嗡——!!
周凛右裤兜里,那只沾满泥水的廉价直板手机再一次疯狂震动起来!紧贴着他的大腿皮肤!这一次震得更猛!更急!如同通了高压电!屏幕在湿透的裤袋里透出幽蓝的、不祥的乱码光芒!
滋啦——!!!
与此同时!角落里,那台早已报废、勉强挂在墙上支架的X光机,残留的陈旧电极接头仿佛被这无形的电磁脉冲二次激活,骤然炸开一片刺眼的白炽电火花!如同死尸最后神经质的抽搐!光芒雪亮!一闪即逝!
就在这片混乱的光影交错、金属坠地声尚未彻底消散的短暂死寂中——
砰!
那扇通往诊所后巷的、布满油污和绿色苔藓的小木门,猛地从外面被一脚粗暴踹开!门板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里砸在布满黑黄水垢的墙壁上!
风卷着冰冷的雨丝和新鲜泥腥味灌入!
一个挺拔、如同被精心雕琢过的黑色身影,如同撕裂风雨的利剑,立在破败门廊的入口。
灯光吝啬地泼洒出去。勾勒出来人肩线的轮廓挺拔如刀锋,一件剪裁完美的黑色羊绒大衣如同第二层皮肤紧贴身躯,下摆边缘正缓慢地向下滴水,在脚下的污水里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如同精密机械般的漠然。镜片后的眼睛在应急灯惨白的残光下,冰冷锐利得仿佛没有生命的玻璃,此刻正穿透昏暗杂乱的室内空间,精准无比地落在蜷缩在冰冷污水中、剧烈颤抖的林屿脸上。
林屿身体里那如同烈火的恐惧瞬间被浇灭!如同万丈冰水从头泼下!冻穿了灵魂!那只因剧痛和疯狂而死死睁大的右眼瞳孔,在看清门口那张脸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一个无法置信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死死卡在了他火烧火燎的喉咙深处!
——宋砚!
这个名字如同一块玄冰,狠狠砸进周凛的脑髓深处!连同身体里那把刚刚还熊熊燃烧着无名烈焰被瞬间冻结!他按着林屿肩膀的手指猛地僵硬!霍然转头!眼底如同冰封千年的深海骤然炸裂飓风!惊愕、翻腾的恨意、难以置信、被**裸愚弄的滔天怒火……数种极致的情绪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疯狂碰撞、撕扯!最终化作一片翻涌沉黑的风暴!
他认出来了!
那张脸!那张线条过分精致的脸!那几乎和记忆深处某个早就模糊、此刻却被强行拽出的苍白面孔有着惊人神似的脸孔!那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柱瞬间窜上头顶!手指无意识地收力,指甲几乎要深深抠进林屿**肩膀冰凉黏腻的皮肉里!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像被冻住的岩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有什么东西在胸腔深处崩裂开来,发出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门口,宋砚的目光只是极其短暂地扫过蜷缩在水渍中的林屿,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随即,他那冰冷得如同手术刀的目光,缓缓地、精准地移到了正死死压制着林屿、半边脸还残留着清晰红掌印、眼底翻涌着噬人风暴的周凛脸上。
镜片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测量、评估某种极为重要的数据。
“呵……”一声极轻、几乎被雨声淹没的低笑,如同寒冬屋檐下冰凌坠地的轻响。
宋砚的唇线极其缓慢地向上挑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程序被激活后机械的显示。
“……找到你了,小周。”他的声音不高,穿过污浊的空气,像一把冰锥精准地扎进周凛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量和……致命的寒意。
死寂。
唯有冷风裹挟着雨水,从被撞开的门洞呼啸灌入,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疯狂撕扯着诊所里仅存的微弱暖意。
陈青林臃肿的身体在宋砚出现的瞬间就完全僵在了原地,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浑浊的污水里。他布满血丝的浑浊小眼里充满了惊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宋砚抬起脚,锃亮的黑色皮鞋稳稳地踩进门内混着泥污和血水的冰冷水坑中。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他一丝不苟的肩线上,如同冰冷的蛇蜿蜒滑过。
他没有再看陈青林一眼,视线越过死寂的空间,如同精准的手术探针般,再次钉在周凛脸上。那冰冷无机质的目光里,如同凝固的冰湖深处,终于裂开一丝极其细微的、人性化的玩味审视。
“六年零四个月。”宋砚薄唇微启,吐出清晰冰冷的字眼,带着某种奇异的金属摩擦感,每个字都像在陈述既定事实,“你学得很好,藏得不错。”
周凛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巨弓!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承受力量发出的呻吟!按着林屿的手指关节惨白得毫无血色!
宋砚的目光在他僵硬紧绷的手臂和肩背上那道在灯光下异常狰狞的旧疤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那丝冰冷的玩味仿佛更深了一分。他微微歪了下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审视实验品般的冷酷。
“……甚至……”宋砚的语调毫无起伏,像念着一份毫无温度的鉴定报告,“……比我想象中能挨的打还要多。” 声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陈青林佝偻着身子,大气不敢出,浑浊的眼睛在惊恐中透出绝望的灰色。林屿蜷缩在水渍中,疼痛和极寒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毒藤,死死缠绕住他的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内脏的痛楚。他连打颤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瓷砖上,沾满泥泞和污血的发丝粘连在脸侧。那只还能睁开的右眼瞳孔极度涣散,几乎只剩下眼白的轮廓,如同被摔碎的玻璃珠。偶尔泄露出喉咙深处几声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濒死的哀鸣。
诊桌上那盏被陈青林仓促间点燃的老式煤油防风灯,豆大的火苗在破玻璃罩里疯狂跳跃着,挣扎着抵抗从门口倒灌而入的冰冷气流,将宋砚那张过分雕琢的脸上映照得阴晴不定。
灯焰每一次猛烈的晃动,都在他冰冷无波的眼底投下一道深不见底、如同墓碑基座般的幽暗阴影。他那双套着黑色羊皮手套的手缓缓抬起,伸向大衣内侧的口袋。动作优雅精确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手套表面细密的纹理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那只缓缓抬起、指向周凛的、带着皮质冰冷触感的手如同某种无法抗拒的律令符号,让陈青林的身体猛地一抖,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药架上,发出闷响。玻璃瓶不安地摇晃。
周凛挺直了脊背。湿透的布料紧贴着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如同一层冰冷的铁甲。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下颌那道刺目的红掌印,砸在他仍紧按着林屿冰冷肩膀的手背上。他死死盯着宋砚那只仿佛握有生死权柄的手,眼神深处那被冰封的怒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汹涌奔腾、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
“收起你那套把戏!”周凛的声音像生铁在冰面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淬血的冷硬锋芒,清晰地在破败的空间里炸开,“宋、砚!” 这名字被他从齿间狠狠撕咬出来,裹挟着滔天恨意和不共戴天的决绝,直直掷向门口那个深渊般的黑暗!
仿佛一道无形的闪电在空气中劈过!
宋砚那只探入口袋的手,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如同精密的齿轮卡入了微不足道的异物。一丝极其微妙的东西——不是错愕,而是某种冰冷的、被成功触发的捕猎者般的兴奋——掠过他没有任何情绪的眼底。
“终于……”宋砚的唇角似乎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做一个实验记录下的精确反应。那声音低得像叹息,混着窗外的风雨,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敢认了?”
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从大衣内侧抽出。
并非武器。
而是一部哑光黑色的卫星加密手机,顶端一颗猩红的指示灯如同恶魔之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闪烁。
周凛所有的目光瞬间被那颗跳动的红光攫住!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每一寸皮肤都在瞬间绷紧,进入最极致的战斗状态!那只扣在裤兜边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口袋里那台廉价直板手机还在疯狂地震动!如同濒死的蜂群在进行最后的绝望嗡鸣!两股无形的脉冲在空间里疯狂冲撞!
宋砚却没有动作。他指尖捏着那部仿佛蕴藏着毁灭力量的通讯器,冰冷的指尖停留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那双深邃如寒潭、毫无温度的眼睛,透过镜片,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落在周凛紧绷的脸、青筋毕露的手背,最终,定格在他紧按着的、那个蜷缩在冰冷泥水中、意识濒临溃散的身躯上。
“救他?”宋砚微微歪了下头,动作精确得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调整角度。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林屿苍白如纸、遍布冷汗的脸上,划过脖颈间那些还未散尽的指痕,最终定格在他左胸口那个隐藏在湿透背心下、轮廓隐约可见的、扭曲如噩梦般的烙印上。
镜片反光挡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变化。
“……可以。”
两个字落下,如同法官敲下法槌,不带丝毫犹豫,却蕴含着无与伦比的重压。声音在死寂的破败诊所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周凛猛地抬头!眼中翻腾的杀意和岩浆般的恨意如同瞬间凝固!被一种巨大的、猝不及防的冲击打乱了阵脚!救他?宋砚?这个将残酷玩弄人心奉为最高准则的男人?
荒谬!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但宋砚的下一句话紧随而至,如同冰冷的镰刀,精准斩断所有可能的希望火苗。
“——作为交易。”宋砚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优雅地调整了一下卫星手机的握姿,让顶部那颗猩红的信号灯更加清晰地暴露在晃动跳跃的煤油灯焰下。那红光如同有生命般,幽幽地跳动着,映亮他线条完美的冰冷侧脸轮廓。“拿你的律所账户信息换。”他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如精钢淬火,冰冷且不可抗拒,带着某种审判的意味,“……全部。现在就转。”
轰!
如同被无形的铁锤狠狠砸中头颅!冰冷的寒意瞬间取代了胸腔里所有的愤怒!沿着脊椎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极速上窜!周凛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被瞬间抽干、冻结!按在林屿肩头的手指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身体如同被冰封的雕塑,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微小的、布满血丝的幽深针孔!
账户?!他律所那些连接着无数隐秘、无数人命、无数深渊秘密的通道?!那些他耗费整整六年时间筑起的、冰冷的、隔绝所有人窥探的堡垒?!
那是他仅存的、也是最后的依凭!如同深渊之上唯一的冰桥!承载着他所有的筹码和……仅存的一点点属于“周凛”这个名字的魂灵!
而现在,宋砚!
这个恶魔!要他亲手拆毁这最后的桥!拱手奉上那柄能轻易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的钥匙?!为了……为了身下这摊湿冷的血肉?!
冰冷的怒焰夹杂着冻彻骨髓的理智在周凛脑中疯狂绞杀!心脏如同被巨大的铡刀寸寸切割!
宋砚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如同戴着一张最完美的、冰雕的面具。灯焰在他眼底跳跃,投下深渊般的静默。他指尖在卫星手机冰冷的信号灯旁轻轻敲击了一下。
嗒。
一个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