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划过冰凉的玉简,那温润的触感下,似乎总潜藏着一缕难以捕捉的、霜雪般的气息。曦曜端坐于云海之上的神宫静室,案头堆叠着厚重的《三界律例通纂》。窗外流云舒卷,映着琉璃瓦折射的清冷天光,一片亘古的宁谧。书页翻动的声音,是这方天地唯一的韵律。
突然,静室内的光线无声流转。案头那盏以星辰砂为芯的琉璃灯盏内,原本恒定燃烧的乳白火焰轻轻一晃,灯盏表面,毫无征兆地浮现金色的纹路。那纹路并非书写,而是天道法则的直接显化,古老、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旨意——巡天卫选。
四个字,一闪而逝。
琉璃灯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流云投下的光影变幻。
曦曜的目光从厚重的典籍上抬起,望向窗外无垠的云海。巡天卫…集三界英才,维系平衡的枢纽。天道之意,是要她去观礼么?也罢,总好过枯坐于此。正好可以去找清心道长唠嗑,她想着,便放下书卷,素白的神袍如水般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身影已自静室中淡去。
下界的风,裹挟着尘土、草木以及无数生灵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喧嚣与神宫的永恒寂静截然不同。选拔之地设在一处开阔的山谷,临时搭建的高台环立四周,彩旗招展,符文闪烁。来自仙、人、妖三域的年轻修士汇聚于此,灵光混杂,气息涌动,充满了蓬勃的野心与躁动。鼎沸的人声如同无形的浪潮,拍打着高远的苍穹。
曦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凝立于云端一角,神光内敛,气息渺然,下方众生如蚁,无人能察觉云端之上多了一双俯瞰的眼睛。
她的目光随意扫过攒动的人头,掠过那些或紧张、或傲然、或跃跃欲试的面孔,最终却被山谷边缘一处异常扎眼的景象攫住。
人群围拢成一个松散的圈,哄笑声、口哨声、粗鄙的叱骂声从中爆发出来,像一锅煮沸的污油。圈子的核心,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被狠狠掼倒在泥泞的地上。一只穿着厚底云纹靴的脚,带着毫不掩饰的侮辱和力量,重重地踩在他试图撑起身体的手背上,还恶意地碾了碾。
“废物!凭你也配来争巡天卫的名额?滚回你的泥巴窝里去!”踩着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修士,脸上带着施虐的快意。
少年整个身体都因剧痛和巨大的压力而绷紧,指骨在泥泞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指缝间,深褐色的污泥混合着刺目的鲜红,一点点洇开。他死死咬着下唇,没有痛呼,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喘息,肩胛骨在破烂的粗布衣衫下剧烈起伏,如同濒死挣扎的蝶翼。汗水混着泥水,从他倔强低垂的额角滑落,滴进尘土里。
曦曜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恃强凌弱,在任何地方都令人不齿。她正欲移开目光,神念却如无形的丝线,本能地、带着一丝探究,缠绕上那泥泞中挣扎的少年。
就在神念触及少年身体的刹那——嗡!
曦曜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所及,少年的身体仿佛变成了透明的琉璃。而在他的脊背之上,虚空之中,一道庞大而凝实的神像虚影,如同沉静的月华骤然倾泻而下!银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星河,垂落至虚影的腰际。眉眼温润,鼻梁挺直,唇角噙着一丝仿佛能融化亘古寒冰的、包容万物的笑意。那神像虚影的气息纯净而浩瀚,带着开天辟地之初的古老神性,却唯独没有半分威压,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广袤的温暖。
是阿兄!
阿兄陨落已有数百万年,其神像虚影从未出现的如此完整。曦曜若有所思…
下方,那华服修士见少年依旧不肯求饶,狞笑着抬脚,似乎要对着他蜷缩的腰腹狠狠踹下——“够了”
两个字,并不高亢,却如同极北之地刮来的凛冽罡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喧嚣的山谷!那声音里蕴含的并非磅礴神力,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源自神祇位格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寒冰巨手,狠狠攥住了每一个在场生灵的心脏和神魂!
所有的哄笑、叱骂、议论,戛然而止!时间仿佛被冻结。那抬脚欲踹的华服修士,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脸上得意的狞笑凝固成惊恐的空白,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踩在少年手背上的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松开了力道。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风停了,连虫豸都噤声。数万道目光,带着极致的茫然和无法言喻的惊惧,不由自主地投向声音的源头——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高台中央的身影。
曦曜立于高台之上,素白神袍纤尘不染,周身并无炫目光华,只有一种渊渟岳峙、凌驾万物的沉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俯瞰众生的金色眼眸,此刻却像是凝结了万载玄冰的寒潭,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个刚从泥泞中艰难撑起半边身体的少年身上—肩膀宽阔,身形挺拔如松,即使衣衫褴褛、沾满草屑尘土,也难掩其骨架的轩昂。联想起阿兄的神像虚影,她眉头微动:此人隐藏了实力,在扮演弱小者的角色。随后她带着审视看向他的脸。
他的脸上同样有淤青和擦伤,嘴角破裂,下巴上还带着泥污。但这些伤痕非但没有让他显得狼狈不堪,反而像勋章一样,刻印出一种粗粝的、野性的坚毅。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如峰,眉骨深刻,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那眸子是深沉的墨色,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软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刚经历欺辱的不是他自己。那眼神锐利、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曦曜心头莫名一凛。他抬手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间带着一种与这身破烂装束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度。曦曜微挑起眉,随即,目光移开,扫过那几个僵立原地的欺凌者,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神山压顶,神魂都在哀鸣战栗。“尔等道心……”曦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棱坠地,敲击在死寂的山谷中,带着审判的意味,“污秽不堪!”
“污秽不堪”四字落下,如同无形的神锤,重重砸在那几个欺凌者的神魂之上!他们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修为最弱的一个,喉头一甜,竟直接喷出一口鲜血,萎顿在地,眼神涣散,道心已然受创!
一位须发皆白、气息深厚的仙域长老,姗姗来迟,对着曦曜半弯腰,行礼后:“神尊,选拔在即,各弟子都在山下忙碌,故对山上有所疏忽,在下会处理好此事。”
曦曜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仿佛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一点纯粹到刺目的金芒吞吐不定,如同凝聚了九天之上最锋锐的法则。
“即刻起,巡天卫选拔,增补铁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山谷每一个角落,烙印进每一个生灵的脑海,“凡参选者,须持正心,秉正念,行正道。”
指尖的金芒骤然暴涨,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玄奥莫测的轨迹,留下一个复杂而威严的金色符文印记,悬浮在主理人头顶,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法则波动。“恃强凌弱、心术不正之辈——”曦曜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欺凌者,如同看着几块朽木顽石,“一经查实,即刻剥离其体内灵丝,永世……不得入仙途!”
“剥离灵丝!永绝仙途!”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神魂之上!
抽去灵丝!那是比形神俱灭更残酷的刑罚!意味着彻底斩断其与天地精气的感应桥梁,沦为连引气入体都无法做到的凡俗废人,永生永世再无踏上修行之路的可能!而且,是永世!断绝了轮回转世再入道途的所有希望!
说罢曦曜看了一眼长老,素白的身影在高台上无声无息地淡去,化作一道清冷的光流,瞬间穿透云层,直射高天之上。她离去得如此决绝,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微风。
山谷中死寂依旧,只有那几个欺凌者绝望的呜咽在死寂中回荡。
泥泞中的少年甩了甩剧痛麻木、沾满血泥的手,用破烂的袖口狠狠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泥浆。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依旧凝固的人群,死死追随着那道消失在天际的光痕。
脸上残留的泥污和指节破裂的疼痛,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烙印在他眼底的,是云端垂落的那双金色眼眸——冰冷,威严,如同亘古的星辰,却在扫过他时,掀起过一丝无人能察觉的、风暴般的涟漪。
烙印在他耳中的,是那涤荡神魂的审判之音——为卑微如尘的他,定下了足以令仙神战栗的、最严苛的神罚。
烙印在他心口的,是那素白神袍转身离去时,衣袂翻飞划过的、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光。那弧光,带着神祇的威仪与决绝,也带着一丝他无法理解、却瞬间洞穿了他所有坚硬外壳的、近乎脆弱的仓促。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剧烈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灼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灰烬深处被点燃,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的位置,指腹下是粗布衣衫粗糙的纹理和尚未平复的激烈心跳。
那烙印太深,太烫。像一颗来自九天的星火,猝不及防地坠入了他荒芜沉寂的原野。
云端之上,曦曜的身影重新凝实于空旷寂静的神宫之中。窗外流云依旧,琉璃灯盏火焰恒定。她摊开手掌,那枚冰冷的玉简静静躺在掌心,霜雪般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指尖。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玉简嵌入掌心。那少年背上浮现的、属于阿兄的完整本源虚影,清晰得刺眼。这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