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烬归时》 第1章 陨星裂天 仰望所见,不再是苍穹,而是陨星灼出的、蔓延的虚空裂痕! 前一息还是浩荡青冥,万里澄澈,下一瞬,便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揉皱,再撕开五道狰狞的创口。白昼的光明被粗暴地抽离,泼墨般的浓黑迅速吞没一切。紧接着,一轮巨大得令人心悸的血月,带着不祥的粘稠光泽,硬生生挤破了翻滚的墨云,悬挂在破碎的天穹中央,像一只冷漠窥视大地的巨眼。 五颗燃烧的庞然巨物,便是从那撕裂的血色深渊中挣脱出来。它们裹挟着刺耳的、仿佛亿万亡魂尖啸的破空声,拖曳着长长的、妖异粘稠的绿色尾焰,如同神祇投下的诅咒之矛,狠狠贯向支离破碎的大地。那绿焰所过之处,连污浊的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留下一道道久久不散的、散发着疫病恶臭的灼痕。 下方,昔日作为三界交汇枢纽、象征和平与秩序的巡天卫,已彻底沦为血肉磨盘。仙族清冽的剑光纵横交错,斩出凌厉的轨迹;妖族狂野的嘶吼震动四野,庞大的本体或喷吐烈焰,或挥动利爪;人族精巧的机关器械轰鸣运转,倾泻出密集的符文箭雨与爆裂的灵能弹丸。仙、人、妖三域最精锐的战士,混杂在一起,背靠着背,面对着共同的、却已非人的敌人。 敌人,是他们自己倒下的同袍,是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战友。 被那绿色陨石碎片击中,或是沾染了空中飘落的诡异绿尘的生灵,躯体便开始了恐怖而迅疾的畸变。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疯狂窜动、膨胀,肌肉纤维撕裂,森白的骨头刺破皮肉,以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增生。关节反向折断,头颅诡异地旋转一百八十度,口中发出非人的、混合着涎液滴落声的嗬嗬嘶鸣。眼瞳彻底被浑浊、粘稠的绿光所吞噬,再无半分理智,只剩下对鲜活血肉最原始、最疯狂的饥渴。它们扑向曾经的战友,用异化的骨刃、利爪和獠牙,撕裂铠甲,扯断肢体,将滚烫的鲜血泼洒在焦黑冒烟的土地上。 尸骸堆积如山,又被不断涌上的“新尸”所淹没。粘稠的血浆混合着破碎的内脏和绿色的脓液,在坑洼的地面上肆意流淌,汇聚成令人作呕的溪流。绝望的怒吼、濒死的惨嚎、骨骼碎裂的闷响、利刃切割血肉的嗤嗤声……共同奏响了一曲末日的葬歌。 云端之上,罡风烈烈,吹拂着羲曜素白的神袍,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哀旗。她悬浮于这沸腾的杀戮炼狱之上,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天地撕碎,却又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牢牢钉在崩溃的洪流之前。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上,血色褪尽,只有一片冰冷的、玉石般的煞白,映衬着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焚毁自身的金色神焰。 她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着那五颗拖着绿焰、不断迫近的灭世灾星。 “镇!” 清冽的神音穿透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双手翻飞,繁复古老的印诀瞬间完成。浩瀚的金色神力自她体内奔涌而出,刹那间在苍穹之上凝聚成五只遮天蔽日的巨大金色手印。手印纹路清晰,蕴藏着镇压八荒的磅礴意志,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精准无比地朝着那五颗陨星狠狠拍下! 轰!轰!轰!轰!轰! 五声震彻寰宇的巨响几乎同时爆发。金光与绿焰猛烈碰撞,炸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毁灭性能量涟漪,疯狂地扩散开来,将高空中厚重的血云都硬生生撕扯、蒸发掉大片。陨星下坠的恐怖势头被硬生生遏止、击偏,巨大的星体在巨掌的伟力下哀鸣着碎裂,化作无数燃烧着残余绿焰的巨大碎块,如同火雨般洒向更为广阔的大地,引发新一轮的爆炸与恐慌。 然而,每一次神力的爆发,都像是在羲曜体内引爆了一颗星辰。她纤细的身躯猛地剧震,每一次拍击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嘴角,一丝刺目的金红色神血蜿蜒淌下,滴落在素白的神袍前襟,迅速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印记。她强行咽下翻涌到喉头的腥甜,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眸子,死死盯着陨星碎裂后,从核心处逸散出的、更加浓郁粘稠的绿色光雾。那光雾如同拥有生命和恶意的瘟疫之云,无视她神力的阻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下去,更快地融入战场弥漫的尘埃与血气之中。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魂深处传来的、仿佛要将她寸寸撕裂的剧痛。神力在急速消耗,如同决堤的江河,奔涌向那无底的深渊。而下方战场传来的惨烈气息,那无数生灵在绝望中消散的生命之火,更像亿万根无形的毒针,狠狠扎进她的神魂核心。疲惫、愤怒、以及一种面对这诡异“瘟疫”近乎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她咬紧牙关,齿间甚至渗出了淡淡的金芒。 “神尊!走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战场的喧嚣,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绝叫,狠狠撞入羲曜的耳中。 她的神念瞬间扫过,定格在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个年轻的妖族战士。他本应化出巨熊般的强横本体,此刻却成了绿色瘟疫最完美的恐怖造物。他的身躯正在疯狂地膨胀、畸变,坚韧的妖皮被下方涌动的骨刺轻易顶破、撕裂,数根粗大惨白的肋骨如同弯刀般刺穿胸膛,暴露在空气中,尖端还滴落着混浊的绿液。一条手臂诡异地拉长、硬化,末端形成巨大锋利的骨镰,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而另一条手臂则彻底萎缩、扭曲,如同枯萎的藤蔓。唯有那颗还能勉强看出原本轮廓的头颅,在非人的躯体上痛苦地扬起,布满血丝、几乎要被绿色彻底吞噬的眼球,死死地、绝望地望向云端那道素白的身影。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属于“他”的意志,发出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走……” 这最后一个字,如同耗尽了生命的所有余烬,微弱下去,瞬间被淹没在周遭更加狂乱的嘶吼和兵刃撞击声中。下一刻,那点残存的人性之光彻底熄灭。浑浊的绿芒完全占据了他的瞳孔,狰狞的骨镰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犹豫地斩向身旁一名正竭力抵抗的人族修士。 噗嗤!血光迸现。 羲曜的心口,像是被那无形的骨镰狠狠剜了一下。那声“走啊”,带着少年妖兵最后的体温和绝望,在她冰冷的神魂中轰然炸开,震得她眼前一阵发黑。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几乎要化作实质。 就在这心神剧震、神力流转瞬间迟滞的刹那! 轰隆——!!! 第六颗陨石!它无声无息,狡猾地隐藏在之前五颗爆裂后形成的巨大能量乱流和漫天烟尘之后,此刻才骤然显露出它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怖轮廓!它比前五颗加起来更为巨大,通体燃烧着近乎墨绿的妖异火焰,带着毁灭一切的终极恶意,如同九天之上投下的审判之锤,以超越之前数倍的速度,狠狠砸落!目标,直指她守护的这片大地核心! 死亡的气息,冰冷粘稠,瞬间冻结了时空。 太快了!快到羲曜凝聚神力、再次施展神印的时间都显得无比奢侈! 千钧一发!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陨星表面翻滚的、如同活物般的粘稠绿炎,感受到那足以焚灭神魂的恶毒高温!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体内残存的神力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在身前布下层层叠叠、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盾!同时,她的身形不退反进,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迎向那灭顶之灾!素白的神袍在狂暴的冲击波中疯狂鼓荡,仿佛随时会碎裂成齑粉。 咚——!!! 墨绿色的陨星狠狠撞上了第一层金色光盾。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仿佛重锤砸在败革上的巨响。那足以抵挡山岳撞击的光盾,仅仅支撑了不到一息,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轰然破碎! 紧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每一层光盾的破碎,都伴随着羲曜身躯的一次剧烈颤抖,喷出一口灼热的金红色神血。那血液如同燃烧的星辰碎片,在狂暴的气流中飞散,瞬间被蒸发成虚无。 最后一道光盾在她眼前炸成漫天光雨!那燃烧着墨绿火焰的陨星本体,带着无可匹敌的毁灭力量,距离她的面门,已不足十丈!灼热的气浪几乎要将她融化,恐怖的压力挤压着她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 第2章 神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粒飞溅的光盾碎片都清晰可见。那墨绿陨星上翻滚的、如同亿万只怨毒眼睛的火焰,倒映在她因剧痛和神力透支而微微涣散的金色瞳孔中。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绝对毁灭吞没的刹那,一个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片段,如同被这灭世之焰点燃,猛地在她神魂核心炸开! 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一缕气息,一种韵律,一丝亘古不变的、属于混沌源初的悸动。 —是阿兄!是他在玉简中留下的最后馈赠!那并非具体的修炼法门,而是他以身试法、触摸本源时留下的……一道纯粹的本源烙印! 那烙印,曾被她无数次参详,却始终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无法真正触及。它太过浩瀚,太过原始,与她自身修炼的、相对“温和”的神力格格不入,强行触碰只会引火烧身。阿兄明烛,正是为了驾驭这过于狂暴的力量,才最终…… 但此刻,死亡的冰冷触感,下方亿万生灵绝望的哀鸣,那年轻妖族战士最后嘶吼着的“走啊”……这一切,如同无数把重锤,狠狠敲碎了横亘在她与那道烙印之间的无形壁垒! 不是理解,而是共鸣! 她那濒临破碎、如同风中残烛的神魂,在极致的毁灭压力下,竟不可思议地与那本源烙印产生了最原始的共振!仿佛两块同源的星辰碎片,在宇宙湮灭的边缘,终于找到了彼此。 “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明悟如同惊雷,在她濒临混沌的意识中炸响。阿兄留下的,从来不是“法”,而是“引”!是点燃她体内沉睡的、属于她自身那份混沌源初之力的火种! 那火种,一直深埋在她血脉的最深处,被层层神则与秩序包裹、温养,如同未曾开锋的绝世神兵。阿兄以自身为代价,为她铺就了这条直达力量核心的“捷径”,只待一个契机,一个足以粉碎一切外在桎梏、让她直面自身本源的绝境! “原来阿兄早就想到了后退之法” “炼!” 没有复杂的印诀,没有冗长的咒文。在这思维都近乎凝固的死亡间隙,羲曜口中只迸发出一个短促、却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威的音节! 体内,那残存的、本已枯竭的金色神力,如同投入熔炉的最后薪柴,被瞬间点燃!但这火焰燃烧的方向,并非向外抵御,而是向内! 向着那道被彻底激活的本源烙印!进行着一种近乎自我献祭的终极炼化!“啊——!!!” 一声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解脱的长啸,从羲曜口中迸发!那不是凡俗的声音,而是神之意志在法则熔炉中煅烧的悲鸣!她的满头青丝,在狂暴的能量风暴中根根倒竖,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然后由发根开始,燃起了纯净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苍白色火焰!那火焰无声地蔓延,所过之处,发丝化为虚无的飞灰,只留下燃烧的白焰,在她头顶形成一道凄绝的光冕。 两行滚烫的金色神泪,刚刚溢出眼眶,甚至来不及滑落,便被周身沸腾的能量瞬间蒸发!泪珠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星芒,环绕着她燃烧的身躯飞舞、盘旋,如同亿万颗为她送行的微缩星辰。 皮肤上,细密的金色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裂纹之下,不再是血肉,而是纯粹到刺目的、仿佛由亿万颗恒星核心熔铸而成的本源神光!那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烈,穿透了她素白的神袍,将她整个身躯映照得如同琉璃般透明,又如同即将爆裂的烈日! 整个破碎的、被血月与绿焰笼罩的天地,骤然失声。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下方沸腾的杀戮战场,那无数嘶吼的畸变怪物,奋力挣扎的战士,喷溅的鲜血,碎裂的残肢……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成一幅巨大而血腥的浮世绘。唯有她,羲曜,这世间最后的神明,在云端之上,燃烧着自己的一切,进行着这最终、也是最初的炼化! 她自身,成为了那枚被炼化的“丹”!炼化这方天地间,最后残存的一缕“精气”——她自己的神命本源! 所有的光,所有的热,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与不舍,都在那苍白的发焰与金色的裂纹中,向着她的心脏、向着那枚染血的玉简、向着她抬起的、正缓缓并拢的双手指尖,疯狂地汇聚、压缩! 一个极致的点。一个蕴含着创生与寂灭、希望与终结的点。 当那光芒压缩到极致,当她的身影几乎被自身迸发的光芒彻底吞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燃烧的轮廓时…… 嗡——! 一声仿佛开天辟地般的清越嗡鸣,响彻寰宇! 那道燃烧的身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枪!一柄纯粹由最本源、最炽烈、最决绝的神力与意志凝聚而成的金色长枪! 它并不巨大,甚至显得有些纤细。枪身流淌着实质般的金色神辉,无数细小的、玄奥莫测的符文在其中生灭流转,发出细微而宏大的道音。枪尖,则凝聚着一点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璀璨与锐利的白芒,那光芒纯粹到了极致,仿佛能洞穿万古时空,刺破一切虚妄与绝望!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这柄以神明为薪柴点燃、以万民绝望为熔炉锻造的贯日金枪,在形成的刹那,便化作了一道贯穿过去、现在、未来的永恒之光! 咻——!它撕裂了凝固的时间,撕裂了污浊的空间,撕裂了那轮悬挂于天的巨大血月投下的不祥光晕!目标,直指那近在咫尺、燃烧着墨绿邪焰的灭世陨星核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毁天灭地的冲击波。只有一声轻微到极致的、如同琉璃破碎的“啵”声。金枪的枪尖,那一点纯粹的白芒,毫无阻碍地没入了陨星最核心处那翻滚的、粘稠的墨绿火焰之中。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了一瞬。下一刹那——嗡!!! 以那一点白芒为中心,无法形容的、纯粹而浩瀚的金色神辉,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道光,猛地、温柔地、却又无可阻挡地荡漾开来!如同一个金色的、绝对纯净的球体,以超越一切的速度,无声地膨胀! 那狰狞的、燃烧着灭世邪焰的巨大陨星,在这金色神辉的“拂过”下,如同烈日下的薄雪,连一丝烟尘都未曾扬起,便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彻底化为最原始的虚无粒子。那弥漫天地、侵蚀万灵的粘稠绿雾,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寒冰,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淡化、消散。 金色的光球持续扩张,温柔地拂过下方凝固的战场。那些正在疯狂撕咬、扑击的畸变怪物,动作瞬间僵住。它们体内翻腾的绿色邪光如同遇到了克星,剧烈地挣扎、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啸,然后迅速黯淡、熄灭。一具具扭曲的躯体失去了那邪恶的支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轰然倒塌在地,重新变回冰冷、破碎、却不再带有污染性的尸体。 金色神辉扫过血月。那轮悬挂在破碎天穹中央的巨大不祥之眼,如同被投入清水的墨迹,边缘开始模糊、淡化,最终彻底隐没在重新开始翻涌的、正常的灰暗云层之后。 光,终于开始缓缓消散。不是熄灭,而是如同完成了使命,悄然隐退,回归于这片被它净化过的天地之间。天空的裂痕依旧狰狞,但那股灭顶的、污秽的绝望感,消失了。笼罩大地的、令人窒息的粘稠黑暗与血月邪光,也一同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带着浓浓血腥味的灰败天光,吝啬地洒落下来。 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风,呜咽着吹过。卷起焦黑的尘土,扬起破碎的布片,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腥甜血气,拂过堆积如山的尸骸。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哭泣。只有死寂。一种被掏空了所有力气、所有希望的、沉重的、冰冷的死寂。尸骸堆叠着尸骸,断裂的兵刃斜插在血肉泥泞之中,凝固的血液将焦黑的土地染成了暗沉的紫褐色,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断肢残躯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冻结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里,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羲曜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云端。或者说,是一个近乎透明的、由黯淡金光勉强勾勒出的虚影。她悬浮在那里,摇摇欲坠,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吹散。那身素白的神袍早已不复存在,连同她的形体一起,变得虚幻不定,边缘不断逸散出细微的金色光点,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那近乎透明的颈项,目光投向下方。视线所及,只有铺满大地的死亡。仙族飘逸的羽衣浸透了黑红的血污,妖族强横的躯体支离破碎,人族精巧的甲胄扭曲变形……层层叠叠,无边无际,构成一幅用血肉描绘的、名为“终局”的绝望画卷。那声嘶力竭的“神尊!走啊!”,仿佛还在死寂的风中回荡,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即将消散的神魂。她再也无法维持悬浮的姿态。那点维系形体的黯淡金光彻底熄灭。 她从云端,坠落。没有声息地,落入了那片由她守护、却也未能拯救的尸山血海之中。 噗通。 微弱的落水声。身下是粘稠冰冷的血泊,浸透了她虚幻的躯体。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死亡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艰难地屈起膝盖,试图支撑起身体,最终却只是无力地跪倒在冰冷的血污里。虚幻的膝盖没入粘稠的血浆,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的身体,正以一种无法逆转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每一次呼吸(如果这虚幻的形体还能呼吸的话),都伴随着更多金色光点的逸散。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呜咽着,如同亿万亡魂在她耳边低徊、恸哭。那哭声里,有仙族的清冷,有妖族的粗犷,有人族的悲切,最终都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之海。 在意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前一刻,在自身消亡的无声倒计时中,一点微弱却清晰的明悟,如同最后划破黑暗的流星,照亮了她濒临寂灭的神魂。 她沾满血污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丝复杂到极致的情绪——了悟、悲凉、释然、以及深不见底的悔与痛——在她那双即将彻底黯淡的金色眼眸深处,一闪而逝。 "以我神陨,换众生渡。" 她维持着跪在尸山血海中的姿态,指尖轻抬,拨动星辰。 ——刹那间,星河倒悬,光阴逆流。 天道沉默地注视着她,而她以神格为祭,向命运讨要一个微小的可能。 微不可闻的呢喃,如同叹息,飘散在呜咽的风里。 “如果我早点参悟就好了......如果我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梦呓,彻底消散。 而她的身影消散在灰败的天光下…… 第3章 起点 指尖划过冰凉的玉简,那温润的触感下,似乎总潜藏着一缕难以捕捉的、霜雪般的气息。曦曜端坐于云海之上的神宫静室,案头堆叠着厚重的《三界律例通纂》。窗外流云舒卷,映着琉璃瓦折射的清冷天光,一片亘古的宁谧。书页翻动的声音,是这方天地唯一的韵律。 突然,静室内的光线无声流转。案头那盏以星辰砂为芯的琉璃灯盏内,原本恒定燃烧的乳白火焰轻轻一晃,灯盏表面,毫无征兆地浮现金色的纹路。那纹路并非书写,而是天道法则的直接显化,古老、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旨意——巡天卫选。 四个字,一闪而逝。 琉璃灯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流云投下的光影变幻。 曦曜的目光从厚重的典籍上抬起,望向窗外无垠的云海。巡天卫…集三界英才,维系平衡的枢纽。天道之意,是要她去观礼么?也罢,总好过枯坐于此。正好可以去找清心道长唠嗑,她想着,便放下书卷,素白的神袍如水般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身影已自静室中淡去。 下界的风,裹挟着尘土、草木以及无数生灵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喧嚣与神宫的永恒寂静截然不同。选拔之地设在一处开阔的山谷,临时搭建的高台环立四周,彩旗招展,符文闪烁。来自仙、人、妖三域的年轻修士汇聚于此,灵光混杂,气息涌动,充满了蓬勃的野心与躁动。鼎沸的人声如同无形的浪潮,拍打着高远的苍穹。 曦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凝立于云端一角,神光内敛,气息渺然,下方众生如蚁,无人能察觉云端之上多了一双俯瞰的眼睛。 她的目光随意扫过攒动的人头,掠过那些或紧张、或傲然、或跃跃欲试的面孔,最终却被山谷边缘一处异常扎眼的景象攫住。 人群围拢成一个松散的圈,哄笑声、口哨声、粗鄙的叱骂声从中爆发出来,像一锅煮沸的污油。圈子的核心,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被狠狠掼倒在泥泞的地上。一只穿着厚底云纹靴的脚,带着毫不掩饰的侮辱和力量,重重地踩在他试图撑起身体的手背上,还恶意地碾了碾。 “废物!凭你也配来争巡天卫的名额?滚回你的泥巴窝里去!”踩着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修士,脸上带着施虐的快意。 少年整个身体都因剧痛和巨大的压力而绷紧,指骨在泥泞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指缝间,深褐色的污泥混合着刺目的鲜红,一点点洇开。他死死咬着下唇,没有痛呼,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喘息,肩胛骨在破烂的粗布衣衫下剧烈起伏,如同濒死挣扎的蝶翼。汗水混着泥水,从他倔强低垂的额角滑落,滴进尘土里。 曦曜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恃强凌弱,在任何地方都令人不齿。她正欲移开目光,神念却如无形的丝线,本能地、带着一丝探究,缠绕上那泥泞中挣扎的少年。 就在神念触及少年身体的刹那——嗡! 曦曜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所及,少年的身体仿佛变成了透明的琉璃。而在他的脊背之上,虚空之中,一道庞大而凝实的神像虚影,如同沉静的月华骤然倾泻而下!银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星河,垂落至虚影的腰际。眉眼温润,鼻梁挺直,唇角噙着一丝仿佛能融化亘古寒冰的、包容万物的笑意。那神像虚影的气息纯净而浩瀚,带着开天辟地之初的古老神性,却唯独没有半分威压,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广袤的温暖。 是阿兄! 阿兄陨落已有数百万年,其神像虚影从未出现的如此完整。曦曜若有所思… 下方,那华服修士见少年依旧不肯求饶,狞笑着抬脚,似乎要对着他蜷缩的腰腹狠狠踹下——“够了” 两个字,并不高亢,却如同极北之地刮来的凛冽罡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喧嚣的山谷!那声音里蕴含的并非磅礴神力,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源自神祇位格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寒冰巨手,狠狠攥住了每一个在场生灵的心脏和神魂! 所有的哄笑、叱骂、议论,戛然而止!时间仿佛被冻结。那抬脚欲踹的华服修士,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脸上得意的狞笑凝固成惊恐的空白,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踩在少年手背上的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松开了力道。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风停了,连虫豸都噤声。数万道目光,带着极致的茫然和无法言喻的惊惧,不由自主地投向声音的源头——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高台中央的身影。 曦曜立于高台之上,素白神袍纤尘不染,周身并无炫目光华,只有一种渊渟岳峙、凌驾万物的沉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俯瞰众生的金色眼眸,此刻却像是凝结了万载玄冰的寒潭,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个刚从泥泞中艰难撑起半边身体的少年身上—肩膀宽阔,身形挺拔如松,即使衣衫褴褛、沾满草屑尘土,也难掩其骨架的轩昂。联想起阿兄的神像虚影,她眉头微动:此人隐藏了实力,在扮演弱小者的角色。随后她带着审视看向他的脸。 他的脸上同样有淤青和擦伤,嘴角破裂,下巴上还带着泥污。但这些伤痕非但没有让他显得狼狈不堪,反而像勋章一样,刻印出一种粗粝的、野性的坚毅。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如峰,眉骨深刻,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那眸子是深沉的墨色,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软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刚经历欺辱的不是他自己。那眼神锐利、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曦曜心头莫名一凛。他抬手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间带着一种与这身破烂装束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度。曦曜微挑起眉,随即,目光移开,扫过那几个僵立原地的欺凌者,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神山压顶,神魂都在哀鸣战栗。“尔等道心……”曦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棱坠地,敲击在死寂的山谷中,带着审判的意味,“污秽不堪!” “污秽不堪”四字落下,如同无形的神锤,重重砸在那几个欺凌者的神魂之上!他们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修为最弱的一个,喉头一甜,竟直接喷出一口鲜血,萎顿在地,眼神涣散,道心已然受创! 一位须发皆白、气息深厚的仙域长老,姗姗来迟,对着曦曜半弯腰,行礼后:“神尊,选拔在即,各弟子都在山下忙碌,故对山上有所疏忽,在下会处理好此事。” 曦曜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仿佛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一点纯粹到刺目的金芒吞吐不定,如同凝聚了九天之上最锋锐的法则。 “即刻起,巡天卫选拔,增补铁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山谷每一个角落,烙印进每一个生灵的脑海,“凡参选者,须持正心,秉正念,行正道。” 指尖的金芒骤然暴涨,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玄奥莫测的轨迹,留下一个复杂而威严的金色符文印记,悬浮在主理人头顶,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法则波动。“恃强凌弱、心术不正之辈——”曦曜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欺凌者,如同看着几块朽木顽石,“一经查实,即刻剥离其体内灵丝,永世……不得入仙途!” “剥离灵丝!永绝仙途!”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神魂之上! 抽去灵丝!那是比形神俱灭更残酷的刑罚!意味着彻底斩断其与天地精气的感应桥梁,沦为连引气入体都无法做到的凡俗废人,永生永世再无踏上修行之路的可能!而且,是永世!断绝了轮回转世再入道途的所有希望! 说罢曦曜看了一眼长老,素白的身影在高台上无声无息地淡去,化作一道清冷的光流,瞬间穿透云层,直射高天之上。她离去得如此决绝,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微风。 山谷中死寂依旧,只有那几个欺凌者绝望的呜咽在死寂中回荡。 泥泞中的少年甩了甩剧痛麻木、沾满血泥的手,用破烂的袖口狠狠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泥浆。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依旧凝固的人群,死死追随着那道消失在天际的光痕。 脸上残留的泥污和指节破裂的疼痛,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烙印在他眼底的,是云端垂落的那双金色眼眸——冰冷,威严,如同亘古的星辰,却在扫过他时,掀起过一丝无人能察觉的、风暴般的涟漪。 烙印在他耳中的,是那涤荡神魂的审判之音——为卑微如尘的他,定下了足以令仙神战栗的、最严苛的神罚。 烙印在他心口的,是那素白神袍转身离去时,衣袂翻飞划过的、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光。那弧光,带着神祇的威仪与决绝,也带着一丝他无法理解、却瞬间洞穿了他所有坚硬外壳的、近乎脆弱的仓促。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剧烈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灼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灰烬深处被点燃,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的位置,指腹下是粗布衣衫粗糙的纹理和尚未平复的激烈心跳。 那烙印太深,太烫。像一颗来自九天的星火,猝不及防地坠入了他荒芜沉寂的原野。 云端之上,曦曜的身影重新凝实于空旷寂静的神宫之中。窗外流云依旧,琉璃灯盏火焰恒定。她摊开手掌,那枚冰冷的玉简静静躺在掌心,霜雪般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指尖。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玉简嵌入掌心。那少年背上浮现的、属于阿兄的完整本源虚影,清晰得刺眼。这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