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青阳街上的青石在烈日的蒸腾之下,变得斑驳起来。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也是变得冷清起来。这青阳街道最南处的是一座名为“上苑”的宅子,这宅子前有水后有山,上京的人都把这地称为销金窟,乃是全上京最为奢华的地方,普通的一碗白水开价便是一百文,非富贵人家可是万万去不起的。
“星黎,你带我来这里作甚?”少楠一脸疑惑地瞧着眼前的地,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从未踏入这烟花之地。一方面是师门有训,另一方面是江湖中刀光剑影,若是有红颜知己,也是害了他人性命。
“找人呀,你不是要找消失了近二十年的男子吗?还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这里自然便是最好的。”星黎手里含着刚刚从街口买来的一根冰糖葫芦,含含糊糊的叙述着。
少楠无奈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星黎,我要找的是男子,男子。”
星黎眨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点头道:“本少爷脑子清明,自然知道。”
少楠被星黎强拖着进了上苑,这才发现过去的二十多年犹如井底之蛙,今日才知富贵人家的日子是过得如何的好。
琥珀酒,黄金杯,翡翠盘,随意地散落在色调明艳的锦织缎绣的地毯上,金粉绘制的柱子上挂满了公子哥兴致高昂时留下的画作,其中不乏当代名仕,镂空的天花板乃是金丝楠木所作,长长的楼梯上随意丢弃着金银珠宝以及薄如蝉翼的外衫。
“星黎少爷,酷暑难消还以为你忘记了奴家呢?哟,难得,这些年还从未见过你带客上门,钱大侠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器宇轩昂。”一道慵懒随意地声音从二楼传出,只见一个身穿粉色吊带露出大半个香肩的女子依靠在栅栏旁,左手上摇着一柄美女出浴图,正眨着一双欢喜眼戏虐的说道。
少楠心下惊讶,自入上京以来,他便小心行事,除了相府还从未与外人透露过任何身份,这位姑娘又是如何知晓。女子俏丽的身姿缓缓站起,对着楼下的少楠施礼道:“恩人,可还记得八年前围城之战?”
围城之战自然记得,那是少楠初入江湖打的最险恶的一站,那一战他断了三根肋骨,卧病在床整整半年,没想到还能在此遇见故人。“你是媚娘?”
这上苑的当家人正是当年围城之战幸存的歌女媚娘,当年那一战血染半边天,侥幸少楠相救,这才逃出生天。媚娘浅浅微笑道:“八年过去,恩人还记得媚娘,实在是受宠若惊。”倒也不是少楠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实在是媚娘一笑倾人城,让人印象深刻。想当年多少英雄豪杰一掷千金,只为博得其一笑。
“上来吧,前几日你们托我找人的事情有了些眉目。”原来星黎早就托了消息灵通媚娘来调查此事。媚娘人脉极广,手下的姑娘各个是鬼精灵,加之往来的客人都是身份显贵,才不过数日便探听到了一二。
此时的上苑寂静的很,姑娘们都在房中休憩,三人坐在厢房中,媚娘指着一只绿色的行囊,上面绣着一朵火红色的牡丹,时间久远,绣线已经失了原本的色彩,但做工精细,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这是缘来客栈的管事交给我的,缘来客栈是上京最豪华的客栈,背后的东家乃是朝中大臣,二十年前缘来客栈的管事便是如今这位,据他所说,这是一个长得比女子还好看的男子所留下的,他从过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男子。缘来客栈的管事原话是这样子的,他漂亮的就像一个跌落人间的瓷娃娃,那是一种无关性别的漂亮,只一眼便让人彻底沉沦。”
少楠盯着那行囊,半晌才说出一句:“自古红颜多祸水,没想到男子亦是如此。这男子和三位江湖前辈有过纠葛,在他失踪后不久,便离奇身亡,怕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才要置人于死地。”
“我不认可。”一旁拨弄着扇子的星黎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为了所谓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痛下杀手,又为何放过那些遇难者的后辈,何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星黎突然话锋一转,戏谑的问道:“究竟是哪三位武林前辈,可否具体说说?”
少楠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的说道:““秋风瑟瑟”冷如冰,“云霞明灭”萧音音,还有“玉笛暗飞”窦明生。。。”这三位江湖人士当年正是意气风发,如日中天,虽隔得久远,但至今提起,还是津津乐道。
三人凝视着老旧的行囊,单薄的行囊中只有两件早已泛白的长衫还有一个包着两层棉帛的玉佩,玉佩的形状依稀可以瞧得是只鸳鸯,只是鸳鸯双宿双栖为何独留一只?况且这玉并非寻常,在阳光底下通透异常,翠绿的颜色近乎妖艳,除此以外并无他物。
“那这男子住了缘来客栈,后来去了哪里?”星黎问到。
媚娘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无人知晓了,只是这男子出手阔绰,一锭银子包下了天字号房,但只住了半晚,后半夜深拖说想去城郊看日出,便一去不复返,为此缘来客栈的管事一直保留着这行囊,期待有一天它的主人再来取。”
“这镯子可有查到有何来历?”星黎瞧着玉镯,手却未上前触碰。
“这可是兹事体大。”媚娘站起身来,仔细查看着周遭的门窗,随后用极低的声音讲到:“这玉镯并非戴于手上,而是杀人暗器,这玉镯乃是巧匠所制,内里中空,掺杂着绿色汁液,你们可知这绿色汁液是何毒?”
“媚娘你就别卖关子了。”星黎拉着媚娘的衣袖讨巧的说道。
“这毒药便是西域阴山族特有的‘黄泉引’。”媚娘说完,星黎便当场愣在了原地,‘黄泉引’本在西域阴山,先帝年轻时曾亲自领兵讨伐阴山,阴山族人虽拼死抵抗,但最终倒在了十万铁骑之下,因战事绵延,导致大魏精锐士气大伤,先帝一怒之下,下令屠杀,老弱妇孺甚至是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曾放过,一夕之间血流成河。相传屠杀时,阴山族人曾血泪发誓,哪怕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定要大魏死于阴山手中,此愁不共戴天,世代相传。这本是将死之人的怨怼之言,但十年前先帝突然暴毙于光明殿,七窍流血不治身亡,经太医反复勘验,才得知先帝乃是死于阴山不传秘药‘黄泉引’,为避免天下动荡,才堪堪被掩盖了过去。
“莫非他是来上京杀人?那我们只需查探近二十年来有谁死于这毒药,那便。。。”少楠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星黎打断:“这毒牵扯甚广,不宜张扬?更何况这毒药说不定不是来杀人而是防身也未可知,如是贸贸然张扬,只怕会引来祸事。”
“但至少我们可以肯定,这人怕是跟西域阴山脱不了干系。”少楠肯定的说道。
星黎摆了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点了点少楠的肩膀说道:“莫急,让本少爷教你一招迂回之术,拿笔来。”
不一会,一张桌面大小的告示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堆字符,细细瞧来却是大跌眼镜,只见纸面上赫然写着:“家父于二十年前无故在上京失踪,孤儿寡母幸得邻里照顾,如今孩儿事业略有小成,良田百亩,屋舍十余座,金银百万,判父归。若有心之人,可与上苑媚娘相告,可得白银百两,若幸得团聚,另重谢黄金千两。”
少楠抹了抹自己头痛不已的太阳穴,说道:“简直是胡闹,这告示贴出去只怕不消半日,便沦为整个上京的笑话。”
星黎不管少楠,只是一个劲的端详着自己的杰作,“不错不错,本少爷的字还是那般的苍劲有力。”
“星黎的意思,并非是真的悬赏,而是通过这夸张的告示,引起全上京人的注意,届时街头巷尾人人讨论,必有人会想起一些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正所谓人过留声,雁过留痕,若真有人知情,岂不更好。”
“可若是有人刻意隐瞒,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少楠疑问道。
媚娘无奈的对着恩人叹了一口气道:“若真是刻意隐瞒,就算恩人你在怎么低调调查,只怕也是徒劳无功。”
少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嘟嘟囔囔道:“那也不用写的这般夸张,金银百万,也不怕闹出事来。”
星黎看着少楠略显凌乱的头发,笑眯眯的指着远处的告示榜,那告示榜上红的绿的粉的白的层层叠叠的沾着数不清的告示,那意思已经明确的很,若是写的不博人眼球,写的不惊世骇俗,只怕刚贴上去就被掩盖住了,那才是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楠自觉地闭了嘴,自小他便是循规蹈矩的孩子,师门更是讲究扎实稳重低调,这些年来行走江湖更是以大侠自居,严谨端方是他做人的准则,这可惜落到星黎的眼中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笨”。
果不其然,才过了三天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便纷纷议论了起来,甚至有些茶馆里公然写了话本子,其中的添油加醋,感情纠葛,孝感动天,说上九九八十一个回合也不嫌乏味。
而始作俑者的星黎少爷此时正在凉屋里,挖着一颗水灵灵的西瓜,怀中的胖猫安逸的摇着尾巴,嘴边还沾着一颗西瓜籽。
少楠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甚少回府,多数时间泡在街头热闹之地,甚至还暗中潜入府衙,查看二十年前的户籍资料。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早已经尘埃落定,如今又被翻出,还如此急切,只怕少楠还隐瞒了什么。
“星黎少爷,老奴给您请安了!”一声尖锐的细嗓子从屋外传来,是凤仪殿的王公公。
“不敢不敢。”星黎丢下怀中的胖兔子,从袖口处摸出一锭金子,满脸堆笑的说道:“姑母,这是要宣我进宫?”
凤仪殿在上京的最北边,周围种植着不知年龄的参天大树,树下一片阴凉,倒是全上京最为消暑纳凉之地。凤仪殿右手边的偏殿则是南宫太后的礼佛之地,大魏虽不尚佛,但是这处偏殿却是出奇的简谱,空空的匾额上没有任何题字,就连殿前的柱子上也只是斑驳的红漆,西南角的菩提树倒是长得郁郁葱葱,可惜太后下令不得靠近。佛堂内的摆设更是简单,一尊佛像,一个蒲团,一个木鱼再无其他。虽宫人时常打扫,但总觉得过分萧瑟,星黎最是排斥。
咯吱一声,星黎轻轻推开那扇已经褪了色的木门,一身青衣打扮模样的南宫太后,此时正跪坐于蒲团之上。
“姑母。”
南宫太后愣了好一会,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木鱼,屋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符,一行清泪从南宫太后的眼中滑出。星黎自小便甜言蜜语深得姑母欢心,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姑母脸上如此落寞。“姑母”,他又叫了一声。
南宫太后此时方觉失态,掩面拿起一方手帕轻轻拭去,星黎紧紧握紧手中的折扇,上前将人扶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姑母,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圣上又是孝心一片,是何歹人惹您落泪?”
南宫太后不言,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星黎的眼眸,声音略带着沙哑道:“星黎,姑母问你一件事。”
星黎心下了然,立刻跪拜于地,老老实实地交代道:“若是关于失踪了二十年的男子的事,的确是我的手笔。”
“果然如此。”南宫太后从袖口处扯出那张已经略微显脏的告示,不轻不重的说道:“府上来了个江湖人士,是他要找人?”
姑母远在深宫居然什么都知道,虽说府中定有宫中眼线,但是不过是找个失踪了二十年的男子罢了,怎么还能惊动了这位凤仪天下的太后?星黎磕头应声是。
“星黎,”太后不疾不徐的说道:“自小你便顽劣,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书院里的先生是日日告状,你爹严苛加之公务繁忙,姑母便从小把你养在身边,你闯出多少祸事来,自有姑母替你摆平,从小到大,就连当今圣上都曾问过哀家,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星黎抿了抿嘴唇,脑袋贴着地面,半句话也未曾说出。
“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失足落水,姑母求得千年人参才将你救下,这中间不乏你是南宫家的孩子,最主要的是。。。”太后停下话头,不再言语。
“太后娘娘有愧于我。”星黎原本低垂的头此时正直勾勾的盯着太后。
太后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与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你都知道?”
星黎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并不知,但是我猜到了一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凉薄,一丝无奈,一丝了然:“太后娘娘,您真的是臣的姑母吗?”
太后的眼神中闪过悲凉,“不是。”
“那么”星黎的指甲嵌入肉里,微笑着问到:“那我应该叫您什么?母亲?”
太后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玉指葱葱止不住地颤抖道:“你怎么知道?”
星黎慢慢的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道:“还记得书院里的老师怎么评价我的吗?七窍玲珑心,这些年来,姑母替我所做的一切,若不是生身母亲,又岂会如此?”
十八年来,南宫太后第一次分不清这个孩子的笑容到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这灿烂的笑容面具背后到底隐藏着怎么样的痛苦与迷茫。南宫太后的手默默地抚摸着星黎那并不宽厚的臂膀道:“娘对不起你。”
果然如此,星黎唏嘘的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微笑着说道:“我长得像我爹?”
南宫太后愣了许久,才微微点头道:“是啊,你长得真像你爹。你爹当年冠绝天下,哪怕是粗衣俗布,也掩盖不住他的万丈光芒。当年先帝在朝堂上打压南宫家,在后宫更是对我弃之如弊已,将我贬至城郊的芳华寺。那日深夜,我本心情郁结,偶然间瞧得有如谪仙之姿的少年,那一抹身影至今我还记得。”太后眼中闪过悲凉“南宫家扶持先帝上位,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当下便起了心思,既然他无情无义我又何必为他守身如玉。当日夜里,我便安排亲信,将人撸来,于芳华寺中夜夜缠绵。”话已至此,太后一时之间再也说不下去。
“那后来呢?”星黎淡淡的问道。
“后来我便有了你,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芳华寺的所有侍从都换成了南宫家的死士,我原本以为日子便会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下去,直到你满月之时,前线传来消息,你爹,啊不,应该说是你舅舅在边关取得大捷,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先帝自然不敢再怠慢于我,一道圣旨便将我召回宫中。”太后轻声地叙述着。
“为防东窗事发,您便下令。。。”还未等星黎说完,太后便摇头否定:“不是的,你舅舅回京以后得知一切,虽是气恼非常,但是终究还是将人安置到了别院,另做打算。只是待你稍长大些,便觉你的眼睛异于中原人,一番彻查,才得知你的生身父亲居然是阴山之后,此番上京,便是为了谋得机会刺杀先帝。你爹自知事情败露,便自刎而死。。。”话已说完,太后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尸体便葬在菩提树之下。”
星黎瞳孔一震,回望菩提树,许久才开口道:“所以为了彻底的毁尸灭迹,舅舅便下令屠杀所有跟爹爹有关的人。”
太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先帝死于黄泉引,又当作何解释?”星黎再次开口询问道。
太后的眼神中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我于先帝早已是帝后离心,当年为了南宫家我才被迫进宫,我于他终究不过是逢场作戏。你八岁那年,不慎落水,我担心太过,让先帝起了疑心。他让暗卫从中调查,可惜终究是走漏了风声,我只能铤而走险,送他一程。”说着,她便遥指着菩提树上的一只鸟窝,那里便藏着另一枚带毒的鸳鸯玉佩。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星黎,轻轻问出心中最后一个问题:“我爹他叫什么?”
“栖迟,阴栖迟。”南宫太后缓缓的吐出这个尘封了二十年的名字。
林深栖倦羽,归晚望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