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焚骨》 第1章 初见星黎 大魏帝都——上京。 光明殿是大魏皇宫的中心也是整个上京的中心,光明殿南是一条宽约三十米的护城河,里面的锦鲤以金色居多,平常人万不可接触。 光明殿以北则是大魏最为权重之地—凤仪殿,先帝骤逝,幼帝登基,南宫太后垂帘听政。 光明殿东西两侧则为东宫西宫。沿着护城河一直向西走,则是上京最热闹繁忙的青阳街,往东则是朝中权贵的住所。 东南角的角楼上常年驻扎着监视百官的御林军,再往东走上三百余步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相国府—南宫太后的亲哥哥,手握十万重兵的南宫成的宅子。 一个身穿灰褐色的成年男子右手举着一把斑驳的雨伞缓步走到相国府前,伞面上的菊花早已失了颜色,在这稀稀拉拉的雨中,更显颓废。玄坛威赫震三川,金铠银鞭耀八方,如今不知这相国府是如何的富丽堂皇,纸醉金迷。 他一身衣裳早已洗的泛白但仍旧整齐干净,左手握着一把裹着牛皮的剑,背上没有任何行李。 在府前打量了几眼,便迈步上前,以剑叩门,“嗒嗒嗒” “吱呀”一声,硕大的朱门从里打开,门里头的下人探出头来问到:“敢问公子,你找谁?” “莫参军。”灰衣男子道。 “莫参军?啊,公子莫非是少楠?快请进,前几日莫参军就曾提及您,实在不巧,莫参军今日跟着老爷一大早便出门,府里只有少爷在。少楠少爷可还记得,小时候你们一起玩的。” 少楠点了点头,轻声道:“数数已有近二十不见,只怕见了人也认不出来了。” “不会不会,我家少爷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就连脾气秉性都未曾变过,整日的鸡飞狗跳,老爷头疼着呢。”下人笑的开心,满眼的欢喜之色浮在脸上,“这会少楠少爷来了,少爷肯定开心的紧,短时间内怕是再也不会出去惹是生非。” 灰衣男子紧了紧眉头道:“恕在下直言,我乃江湖上摸爬滚打的一阶武夫,你家少爷金尊玉贵,身份云泥之差,实在不敢高攀。” 下人一边笑眯眯地引着少楠前往后院,一边挥挥手不在意的说道:“我家少爷虽是贪玩爱闹一些,不过从来不会有门户之见,更不像其他世家弟子高高在上,他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娃。。。” 这位灰衣男子是相国府的莫参军的外甥,姓钱名少楠字怀鸣。四岁时曾短暂随舅舅在相国府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便独自一人外出拜师学艺,多年来再未曾踏入京城。近日突然写信回京,连莫参军都是吃了一惊,他都快不记得这个外甥的模样了。 “少爷这个时候应该在花房”这下人名叫忠伯,已经五十有八,在这丞相府已经已有三十九年,南宫星黎少爷便是他看着长大,他自是维护的紧。 钱少楠对这位传说中的南宫星黎少爷完全无感,初入上京,这位少爷便是各大酒楼的谈资,不是今日摸了东家的狗,就是毁了西家的屋,“光荣事迹”只怕是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得重复。钱少楠本不想见这位臭名昭著的上京第一纨绔子弟,但奈何忠伯的热情让他不得不敷衍一番。 时值七月初一,盛夏的酷热并没有被这雨水削弱三分,反倒更像是沸水一般,蒸的地面热气腾腾。花房的顶部是乌沉木所制,遇水不腐遇火不燃,黑漆漆的木架上,凌霄花依郁青苍,冒暑落粉,形成一片橙红色的花瀑。 细细聆听,滴滴答答的雨声中还夹杂着呜呜咽咽的吹奏声,那声音不似笛音不似箫声,倒是有种难以言明的难听,听得钱少楠恨不得两耳塞住棉花。 凌霄花下,石凳上方,一人正双腿盘坐,远看像极了寺庙里入定的老和尚,手中正执着一片叶子,边吹调,边在本子上记录着。 葱白玉指本是形容女子,可只一眼,钱少楠便知这词若放在男子身上也是妙哉。满墙橙红映衬着持绿之手,一双寂寥的眼神配着满是笑意的脸蛋,这便是上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星黎少爷。 “少爷,外面下着雨呢,你身体不好,怎么可以出来淋雨,老爷知道了,免不了一场训斥。”忠伯的大嗓门惊得树下的两只麻雀扇翅而飞。 吹叶少年满是兴趣的瞧着身后之人,调笑似的问到:“这位是新来的下人?” 忠伯拉着钱少楠走到少爷身旁,没有急着介绍,反倒是从头到脚观察着,确认没有一丝雨滴沾染上自家的少爷,这才放下心来,开心地介绍到:“少爷,您忘记了?这是莫参军的外甥,小时候你们还在一起掏鸟蛋呢。”说完,便指了指院中的高树。 星黎揉了揉太阳穴,确定脑子里没有这号人物。 “少爷,老爷这几日关你禁闭,这府外您是去不成了,不如就让少楠陪着您,年轻人总是熟悉的快。”说完,忠伯还神秘兮兮的凑到自家少爷耳边道:“听莫参军说,少楠出自名门,少爷和他在一起也安全些。” 声音虽小,但少楠耳目惊人,本是一本正经的眉头,此时已经紧紧攥住。 “哦,你就是钱少楠?”星黎蹲坐在石凳上,一身紫色锦服不在意的托在地面上,一手托腮,一手摇着金边折扇,慵懒的问到。 “正是在下。”钱少楠虽是对这位少爷无感,但是修养不错的他,还是拱手作揖。 “好土的名字。你们这些江湖大侠的名字一定要起的这般俗气不成?要不本少爷给你重新起个响亮的名号?”星黎眨了眨秋水般的眼睛,伸出五根手指,继续说道:“不多不多,五两银子足以,本少爷保证让你的名号在一日之内传遍整个江湖。” “姓名乃父母恩赐,更何况存活人世,靠的是心,若无心,则不成。”说完,钱少楠便往后退出五六步之远,无言的宣誓着他与星黎少爷泾渭分明,道不同不相为谋。 星黎头痛的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本来老爹就爱说教,这倒好,又来一个。”他伸了伸懒腰从石凳上跳了下来,用折扇轻轻点了点少楠的眉目道:“开个玩笑,做人不要那么严肃,整天板着一张脸,很容易早死的。” 少楠看着眼前的折扇,一滴冷汗冒出,星黎刚才的那一点,属实在他的意料之外,若是在江湖,只怕现在早已负伤在身。 星黎晃了晃手中的折扇,话风一转,继续说道:“人生在世,无非吃喝玩乐,你可有去过桃花苑?” “桃花苑?”少楠望着欺身过来的星黎,满是不适的后退两步道:“盛夏时节,哪里来的桃花。” “哈哈哈哈。”这次是星黎和着忠伯一起笑出声来。 “非也非也。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笨蛋”星黎的扇子猝不及防的轻轻落在少楠的头顶。 少楠又气又恼又心惊,气恼的自然是纨绔少爷光天化日,满嘴污晦,心惊的则是,这纨绔少爷动作极快,若是在江湖对敌之时,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本少爷现在乏了,要去睡觉了。”星黎晃着自己漂亮的脑袋,对着忠伯道:“给他收拾一件干净的客房,切记不可有女眷出入,免得污了钱大侠的清誉。”说完,便甩着满袖的甜香踱步离开。 相国府的客房是一般的客栈无法比拟的,门前匾额上歪歪扭扭的写着“无事扰”三字,少楠瞧上一眼便觉得奇怪,整座相国府虽不像想象中的雍容华贵,但是处处匠心独运,别有一番风味,但匾额上的字样确是那般的。。。拿不出手了。 “那是少爷的好友写的,据说这匾额能驱散一切烦恼。”忠伯解释道。 少楠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 推开房门,一床一书架摆放的整齐,屋外浓郁的栀子花香透过门缝传来,墙上挂着一人高的卷轴,但不知为何,被人转了个身,独留反面的空白。 少楠好奇的将卷轴翻遍,画上是一个身着红色薄纱的女子正在抚琴,半裸的胸口隐隐能看到一颗红痣,画卷底下一行小楷写着:“就知道你号这口”。少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迅速红了起来,恼怒的将画卷扯下,这少爷也不知道什么是羞耻。 半晌,少楠盘膝坐下,大小周天七十二运转,缓缓运功起来。数日的奔走,饶是他武功高强也早已有所倦怠,不过一会便静下心来。 此次来上京,一则是探望舅舅,二则也是最主要的,少楠想要找寻一个人。一个美男子,一个消失了二十年不知其姓名的男子,一个牵动江湖上数起人命案的男子。 少楠没有画像,只是从上一辈的人口中得知,那是一个绝代风华的男子,一个让江湖人沉沦的男子。 他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在上京,然后从此消失于世。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各路江湖英雄,此次前来,他便是受后人之托查清此事。 想着想着便运起功。 等他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变黑,扣扣扣的三声轻敲,一个乖巧的女声从门外传来:“钱大侠,你可醒了,少爷请你吃饭。” “多谢,我这边才刚醒。”少楠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脸上的疲惫之色已是好了许多。 “少爷算准了你这个时候能醒来,特意遣我而来,请随我而来。”名为小霞的丫头模样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一身翠绿色的衣裳更显得稚嫩,软糯的声音里带着点小奶音。 少楠的眉心皱成一个疙瘩,江湖中,武功越高,入定时间则是越长,所以才有了高手闭关修炼的说法,只是两人见面不过半炷香,为何星黎便如此了解,一个沉醉在温柔乡的纨绔当真有如此能耐? 穿过九个石洞,路过七座石拱小桥,终于来到了石桌前。石桌上摆放一个方形的白玉碟,盘中摆放着两根已经咬动的鸡腿。 星黎在逗猫。 石桌下方,一只身形硕大的三色猫咪正睁着一双碧蓝色的眼眸,时刻跟随着鸡腿的走向,而星黎则是兴致勃勃的举着鸡腿。 少楠无语地看着白玉盆做猫碗,这个少爷怕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穷其一辈子连这碗都买不起,而他却用来做猫碗。 “老钱,”星黎显摆似的将胖猫一把提溜到石桌上,炫耀的说道:“这只猫有二十三斤重,可不可爱,好不好看?” 一旁的小霞则是竖起大拇指,软糯糯的夸赞道:“猫猫不仅喜欢吃鸡腿,还喜欢吃牛肉,前几日的荔枝都啃了满满一盘。” 少楠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天下第一胖猫非它莫数。 “它今天连石桌都蹦不上去了。”星黎懊恼地拍了拍胖猫的肚子宣布道:“从今天开始,只允许它吃草。” “不好吧,”小霞心疼地抚着猫毛说:“它自跟了少爷就没有少过一顿肉,如今只怕是难改了。” “哼,本少爷亲自拔的草,它岂敢不从。”星黎炫耀似的指着石桌上那零星的几根杂草,骄傲的说道。 望着眼前的两人一门心思的逗猫,原本郁闷的心情已经散了。少楠自嘲似的勾起唇角,何必跟这两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娃娃生气。看着两娃围着三花猫兴致盎然的纯真,比之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全然不同。 “啊,对了,老钱,我说过邀请你吃饭呢。”喂完猫的星黎总算是想起了少楠,对着小霞做鬼脸道:“昨日,我爹爹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道佛跳墙,小霞你去偷出来,咱们一起尝尝。” “老爷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小霞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没事,天塌下来有少爷给你撑着。”星黎拍着并不宽厚的肩膀保证到。 小霞笑眯眯的离开,星黎无聊的用折扇撑着好看的下巴随即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你有心事?”少楠不解的问到。 “嗯。。。”星黎打开折扇笑眯眯的盯着少楠牛皮剑道:“少楠,想必你的剑法肯定不同寻常,不如。。。”话未说完,少楠立即作揖道:“星黎少爷,我乃一介草莽,本不愿叨扰相国府,奈何机缘巧合,还望少爷莫要为难。” 少楠说得严肃,脸上表情更是疏离,星黎歪着脑袋,只一秒便回答道:“那不行!” 少楠脸色白了几分,完全没有预料到,有人居然能这般无赖的说出这三个字。 “既然如此,少楠便告辞。” 星黎饶有兴致的摆了摆手道:“上京之地,我若下令,你觉得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少楠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星黎接着开口道:“你若是答应我三件事情,那我便不为难你。” 少楠抿了抿嘴唇,老半天才下定决心问到:“什么事情?杀人放火的事情,我绝不会做。” “哈哈哈哈,本少爷出身名门,自不会做这等下九流的事情。”星黎看着局促不安的少楠,脸上的笑意更甚。 “好。。。。。。” “第一件事,便是少楠你的剑。” 少楠抽出牛皮包裹的利剑,剑刃极薄,触及院中花瓣无声段成两截。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霜十四州,好漂亮的一把寒霜剑。”星黎满眼赞叹的盯着剑,猝不及防地说道:“少楠你师承玄月宫。”星黎说的肯定。 “你怎么。。。”少楠反应敏捷当即住口奈何已经收不回说出口的话,十年来,他横空出世,在江湖中声名鹊起,却无人知晓其来历。“玄月宫”与“七佛寺”并成为江湖最神秘的两处地方,玄月宫更是传闻有天下奇珍,若是坦言之,只怕会招来无数麻烦。 星黎啪的一下把折扇收回,眼神来回瞧着少楠,像极了看砧板上的鱼肉。过了好一会,直到少楠再也忍耐不住,正想开口,“啪”的一声,折扇落在少楠的头顶道:“将来无论你遇到什么三教九流亦或是名流志士,哪怕是你的朋友亲人枕边人,不可说的事要时时刻刻谨记在心;还有不用尊称少爷,你又不是府中人,喊我名字即可;再有你都这些年没有来上京了,这次来绝不是简单的探访亲朋,快说说你此次究竟是何原因?” 少楠望着眼前笑眯眯的小少爷,袖间残留的芙蓉糕点香味充斥着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此次前来,我是为了寻找一位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说罢,便铁青着脸,甩着袖子正欲离开。 星黎若无其时的扇着风道:“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少楠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到,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其实,被本少爷戏弄,也不算是件坏事,本少爷聪明绝顶,智勇双全,一表人才,是全上京最好的人了。再者你刚才说漏嘴了,完全可以圆过来,本少爷教你。”说罢,星黎便牵起他那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嘴角,挤眉弄眼的做着夸张的鬼脸道:“就这样,然后俏皮的说一句骗你的,不就过去了?” 少楠手中的牛皮咯吱作响,多年来的摸爬滚打已经磨平了他的心性,可此时青筋暴露,若是再被这纨绔少爷缠上两句,只怕要当场劈了这少爷。 “少爷,出事了。”小霞的声音急促地从西南角的庖厨里传来。 厨房的灶台上放置着一个褐色的大瓦罐,小火在噼啪作响地煨着,周遭的窗户虽是打开,但是在炎热的夏季显然是杯水车薪。厨子老李此时躺倒在地上,发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汗珠。 “快,老钱,你把老李背去凉屋,小霞你赶紧去地窖取些冰来。”星黎才吩咐完,便从袖口中掏出藿香丸,强行掰开嘴角给顺利的灌了下去。 厨子李福再次醒来时,脑袋上正顶着一个大大的冰袋子,金边折扇下的玉坠子在主人的晃动下忽上忽下。 “少爷,我这是怎么了?”福伯晕乎乎的问道。 “天气炎热,福伯,你又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架火堆,幸好你遇到了全上京最帅气最冰雪聪明最和蔼可亲的本少爷我。”星黎大言不惭地叙述着自己的功劳。 “我的好少爷。”福伯笑呵呵的看着自家少爷,脸上的惨白一点一点地消散开来。“啊呀,老爷昨天可以吩咐的佛跳墙还在炉子上呢。” “莫急莫急,本少爷早已经预定了天香楼的酒席,保管父亲尝不出一点错处。”星黎满是自豪的拍了拍胸脯。 “少爷,”小霞端着一方降暑凉药走进凉屋,“根据您之前的药方刚刚煎煮得来。” 星黎顺手端过,将福伯的身子微微扶正,带着笑意的轻声说道:“福伯,把这药给喝了,明日你又是生龙活虎。” 福伯接过汤药,大饮一口,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少爷的医术自是信得过。” 星黎会医术?少楠的记忆中,星黎自小便是众星拱月万人追捧般的长大,手上被蚊子咬个包便要喊打喊杀,又怎么会学这劳心劳力的活?少楠蹙着眉头,只怕是全府上下陪着这大少爷做戏? 傍晚时分,相国府的灵犀苑屋顶上,星黎左手中端着一碟天香楼特制的芙蓉糕点,右手拿着从酒窖里偷拿上来的“醉仙酿”,怀中躺着那只硕大的肥猫,不远处的上京早已华灯初上,白日里因炎日不愿出门的人,此时已经汇聚成人流,街头巷尾人头攒动。 第2章 真相 三日之后。青阳街上的青石在烈日的蒸腾之下,变得斑驳起来。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也是变得冷清起来。这青阳街道最南处的是一座名为“上苑”的宅子,这宅子前有水后有山,上京的人都把这地称为销金窟,乃是全上京最为奢华的地方,普通的一碗白水开价便是一百文,非富贵人家可是万万去不起的。 “星黎,你带我来这里作甚?”少楠一脸疑惑地瞧着眼前的地,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从未踏入这烟花之地。一方面是师门有训,另一方面是江湖中刀光剑影,若是有红颜知己,也是害了他人性命。 “找人呀,你不是要找消失了近二十年的男子吗?还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这里自然便是最好的。”星黎手里含着刚刚从街口买来的一根冰糖葫芦,含含糊糊的叙述着。 少楠无奈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星黎,我要找的是男子,男子。” 星黎眨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点头道:“本少爷脑子清明,自然知道。” 少楠被星黎强拖着进了上苑,这才发现过去的二十多年犹如井底之蛙,今日才知富贵人家的日子是过得如何的好。 琥珀酒,黄金杯,翡翠盘,随意地散落在色调明艳的锦织缎绣的地毯上,金粉绘制的柱子上挂满了公子哥兴致高昂时留下的画作,其中不乏当代名仕,镂空的天花板乃是金丝楠木所作,长长的楼梯上随意丢弃着金银珠宝以及薄如蝉翼的外衫。 “星黎少爷,酷暑难消还以为你忘记了奴家呢?哟,难得,这些年还从未见过你带客上门,钱大侠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器宇轩昂。”一道慵懒随意地声音从二楼传出,只见一个身穿粉色吊带露出大半个香肩的女子依靠在栅栏旁,左手上摇着一柄美女出浴图,正眨着一双欢喜眼戏虐的说道。 少楠心下惊讶,自入上京以来,他便小心行事,除了相府还从未与外人透露过任何身份,这位姑娘又是如何知晓。女子俏丽的身姿缓缓站起,对着楼下的少楠施礼道:“恩人,可还记得八年前围城之战?” 围城之战自然记得,那是少楠初入江湖打的最险恶的一站,那一战他断了三根肋骨,卧病在床整整半年,没想到还能在此遇见故人。“你是媚娘?” 这上苑的当家人正是当年围城之战幸存的歌女媚娘,当年那一战血染半边天,侥幸少楠相救,这才逃出生天。媚娘浅浅微笑道:“八年过去,恩人还记得媚娘,实在是受宠若惊。”倒也不是少楠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实在是媚娘一笑倾人城,让人印象深刻。想当年多少英雄豪杰一掷千金,只为博得其一笑。 “上来吧,前几日你们托我找人的事情有了些眉目。”原来星黎早就托了消息灵通媚娘来调查此事。媚娘人脉极广,手下的姑娘各个是鬼精灵,加之往来的客人都是身份显贵,才不过数日便探听到了一二。 此时的上苑寂静的很,姑娘们都在房中休憩,三人坐在厢房中,媚娘指着一只绿色的行囊,上面绣着一朵火红色的牡丹,时间久远,绣线已经失了原本的色彩,但做工精细,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这是缘来客栈的管事交给我的,缘来客栈是上京最豪华的客栈,背后的东家乃是朝中大臣,二十年前缘来客栈的管事便是如今这位,据他所说,这是一个长得比女子还好看的男子所留下的,他从过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男子。缘来客栈的管事原话是这样子的,他漂亮的就像一个跌落人间的瓷娃娃,那是一种无关性别的漂亮,只一眼便让人彻底沉沦。” 少楠盯着那行囊,半晌才说出一句:“自古红颜多祸水,没想到男子亦是如此。这男子和三位江湖前辈有过纠葛,在他失踪后不久,便离奇身亡,怕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才要置人于死地。” “我不认可。”一旁拨弄着扇子的星黎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为了所谓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痛下杀手,又为何放过那些遇难者的后辈,何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星黎突然话锋一转,戏谑的问道:“究竟是哪三位武林前辈,可否具体说说?” 少楠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的说道:““秋风瑟瑟”冷如冰,“云霞明灭”萧音音,还有“玉笛暗飞”窦明生。。。”这三位江湖人士当年正是意气风发,如日中天,虽隔得久远,但至今提起,还是津津乐道。 三人凝视着老旧的行囊,单薄的行囊中只有两件早已泛白的长衫还有一个包着两层棉帛的玉佩,玉佩的形状依稀可以瞧得是只鸳鸯,只是鸳鸯双宿双栖为何独留一只?况且这玉并非寻常,在阳光底下通透异常,翠绿的颜色近乎妖艳,除此以外并无他物。 “那这男子住了缘来客栈,后来去了哪里?”星黎问到。 媚娘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无人知晓了,只是这男子出手阔绰,一锭银子包下了天字号房,但只住了半晚,后半夜深拖说想去城郊看日出,便一去不复返,为此缘来客栈的管事一直保留着这行囊,期待有一天它的主人再来取。” “这镯子可有查到有何来历?”星黎瞧着玉镯,手却未上前触碰。 “这可是兹事体大。”媚娘站起身来,仔细查看着周遭的门窗,随后用极低的声音讲到:“这玉镯并非戴于手上,而是杀人暗器,这玉镯乃是巧匠所制,内里中空,掺杂着绿色汁液,你们可知这绿色汁液是何毒?” “媚娘你就别卖关子了。”星黎拉着媚娘的衣袖讨巧的说道。 “这毒药便是西域阴山族特有的‘黄泉引’。”媚娘说完,星黎便当场愣在了原地,‘黄泉引’本在西域阴山,先帝年轻时曾亲自领兵讨伐阴山,阴山族人虽拼死抵抗,但最终倒在了十万铁骑之下,因战事绵延,导致大魏精锐士气大伤,先帝一怒之下,下令屠杀,老弱妇孺甚至是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曾放过,一夕之间血流成河。相传屠杀时,阴山族人曾血泪发誓,哪怕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定要大魏死于阴山手中,此愁不共戴天,世代相传。这本是将死之人的怨怼之言,但十年前先帝突然暴毙于光明殿,七窍流血不治身亡,经太医反复勘验,才得知先帝乃是死于阴山不传秘药‘黄泉引’,为避免天下动荡,才堪堪被掩盖了过去。 “莫非他是来上京杀人?那我们只需查探近二十年来有谁死于这毒药,那便。。。”少楠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星黎打断:“这毒牵扯甚广,不宜张扬?更何况这毒药说不定不是来杀人而是防身也未可知,如是贸贸然张扬,只怕会引来祸事。” “但至少我们可以肯定,这人怕是跟西域阴山脱不了干系。”少楠肯定的说道。 星黎摆了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点了点少楠的肩膀说道:“莫急,让本少爷教你一招迂回之术,拿笔来。” 不一会,一张桌面大小的告示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堆字符,细细瞧来却是大跌眼镜,只见纸面上赫然写着:“家父于二十年前无故在上京失踪,孤儿寡母幸得邻里照顾,如今孩儿事业略有小成,良田百亩,屋舍十余座,金银百万,判父归。若有心之人,可与上苑媚娘相告,可得白银百两,若幸得团聚,另重谢黄金千两。” 少楠抹了抹自己头痛不已的太阳穴,说道:“简直是胡闹,这告示贴出去只怕不消半日,便沦为整个上京的笑话。” 星黎不管少楠,只是一个劲的端详着自己的杰作,“不错不错,本少爷的字还是那般的苍劲有力。” “星黎的意思,并非是真的悬赏,而是通过这夸张的告示,引起全上京人的注意,届时街头巷尾人人讨论,必有人会想起一些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正所谓人过留声,雁过留痕,若真有人知情,岂不更好。” “可若是有人刻意隐瞒,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少楠疑问道。 媚娘无奈的对着恩人叹了一口气道:“若真是刻意隐瞒,就算恩人你在怎么低调调查,只怕也是徒劳无功。” 少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嘟嘟囔囔道:“那也不用写的这般夸张,金银百万,也不怕闹出事来。” 星黎看着少楠略显凌乱的头发,笑眯眯的指着远处的告示榜,那告示榜上红的绿的粉的白的层层叠叠的沾着数不清的告示,那意思已经明确的很,若是写的不博人眼球,写的不惊世骇俗,只怕刚贴上去就被掩盖住了,那才是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楠自觉地闭了嘴,自小他便是循规蹈矩的孩子,师门更是讲究扎实稳重低调,这些年来行走江湖更是以大侠自居,严谨端方是他做人的准则,这可惜落到星黎的眼中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笨”。 果不其然,才过了三天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便纷纷议论了起来,甚至有些茶馆里公然写了话本子,其中的添油加醋,感情纠葛,孝感动天,说上九九八十一个回合也不嫌乏味。 而始作俑者的星黎少爷此时正在凉屋里,挖着一颗水灵灵的西瓜,怀中的胖猫安逸的摇着尾巴,嘴边还沾着一颗西瓜籽。 少楠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甚少回府,多数时间泡在街头热闹之地,甚至还暗中潜入府衙,查看二十年前的户籍资料。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早已经尘埃落定,如今又被翻出,还如此急切,只怕少楠还隐瞒了什么。 “星黎少爷,老奴给您请安了!”一声尖锐的细嗓子从屋外传来,是凤仪殿的王公公。 “不敢不敢。”星黎丢下怀中的胖兔子,从袖口处摸出一锭金子,满脸堆笑的说道:“姑母,这是要宣我进宫?” 凤仪殿在上京的最北边,周围种植着不知年龄的参天大树,树下一片阴凉,倒是全上京最为消暑纳凉之地。凤仪殿右手边的偏殿则是南宫太后的礼佛之地,大魏虽不尚佛,但是这处偏殿却是出奇的简谱,空空的匾额上没有任何题字,就连殿前的柱子上也只是斑驳的红漆,西南角的菩提树倒是长得郁郁葱葱,可惜太后下令不得靠近。佛堂内的摆设更是简单,一尊佛像,一个蒲团,一个木鱼再无其他。虽宫人时常打扫,但总觉得过分萧瑟,星黎最是排斥。 咯吱一声,星黎轻轻推开那扇已经褪了色的木门,一身青衣打扮模样的南宫太后,此时正跪坐于蒲团之上。 “姑母。” 南宫太后愣了好一会,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木鱼,屋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符,一行清泪从南宫太后的眼中滑出。星黎自小便甜言蜜语深得姑母欢心,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姑母脸上如此落寞。“姑母”,他又叫了一声。 南宫太后此时方觉失态,掩面拿起一方手帕轻轻拭去,星黎紧紧握紧手中的折扇,上前将人扶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姑母,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圣上又是孝心一片,是何歹人惹您落泪?” 南宫太后不言,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星黎的眼眸,声音略带着沙哑道:“星黎,姑母问你一件事。” 星黎心下了然,立刻跪拜于地,老老实实地交代道:“若是关于失踪了二十年的男子的事,的确是我的手笔。” “果然如此。”南宫太后从袖口处扯出那张已经略微显脏的告示,不轻不重的说道:“府上来了个江湖人士,是他要找人?” 姑母远在深宫居然什么都知道,虽说府中定有宫中眼线,但是不过是找个失踪了二十年的男子罢了,怎么还能惊动了这位凤仪天下的太后?星黎磕头应声是。 “星黎,”太后不疾不徐的说道:“自小你便顽劣,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书院里的先生是日日告状,你爹严苛加之公务繁忙,姑母便从小把你养在身边,你闯出多少祸事来,自有姑母替你摆平,从小到大,就连当今圣上都曾问过哀家,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星黎抿了抿嘴唇,脑袋贴着地面,半句话也未曾说出。 “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失足落水,姑母求得千年人参才将你救下,这中间不乏你是南宫家的孩子,最主要的是。。。”太后停下话头,不再言语。 “太后娘娘有愧于我。”星黎原本低垂的头此时正直勾勾的盯着太后。 太后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与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你都知道?” 星黎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并不知,但是我猜到了一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凉薄,一丝无奈,一丝了然:“太后娘娘,您真的是臣的姑母吗?” 太后的眼神中闪过悲凉,“不是。” “那么”星黎的指甲嵌入肉里,微笑着问到:“那我应该叫您什么?母亲?” 太后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玉指葱葱止不住地颤抖道:“你怎么知道?” 星黎慢慢的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道:“还记得书院里的老师怎么评价我的吗?七窍玲珑心,这些年来,姑母替我所做的一切,若不是生身母亲,又岂会如此?” 十八年来,南宫太后第一次分不清这个孩子的笑容到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这灿烂的笑容面具背后到底隐藏着怎么样的痛苦与迷茫。南宫太后的手默默地抚摸着星黎那并不宽厚的臂膀道:“娘对不起你。” 果然如此,星黎唏嘘的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微笑着说道:“我长得像我爹?” 南宫太后愣了许久,才微微点头道:“是啊,你长得真像你爹。你爹当年冠绝天下,哪怕是粗衣俗布,也掩盖不住他的万丈光芒。当年先帝在朝堂上打压南宫家,在后宫更是对我弃之如弊已,将我贬至城郊的芳华寺。那日深夜,我本心情郁结,偶然间瞧得有如谪仙之姿的少年,那一抹身影至今我还记得。”太后眼中闪过悲凉“南宫家扶持先帝上位,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当下便起了心思,既然他无情无义我又何必为他守身如玉。当日夜里,我便安排亲信,将人撸来,于芳华寺中夜夜缠绵。”话已至此,太后一时之间再也说不下去。 “那后来呢?”星黎淡淡的问道。 “后来我便有了你,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芳华寺的所有侍从都换成了南宫家的死士,我原本以为日子便会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下去,直到你满月之时,前线传来消息,你爹,啊不,应该说是你舅舅在边关取得大捷,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先帝自然不敢再怠慢于我,一道圣旨便将我召回宫中。”太后轻声地叙述着。 “为防东窗事发,您便下令。。。”还未等星黎说完,太后便摇头否定:“不是的,你舅舅回京以后得知一切,虽是气恼非常,但是终究还是将人安置到了别院,另做打算。只是待你稍长大些,便觉你的眼睛异于中原人,一番彻查,才得知你的生身父亲居然是阴山之后,此番上京,便是为了谋得机会刺杀先帝。你爹自知事情败露,便自刎而死。。。”话已说完,太后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尸体便葬在菩提树之下。” 星黎瞳孔一震,回望菩提树,许久才开口道:“所以为了彻底的毁尸灭迹,舅舅便下令屠杀所有跟爹爹有关的人。” 太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先帝死于黄泉引,又当作何解释?”星黎再次开口询问道。 太后的眼神中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我于先帝早已是帝后离心,当年为了南宫家我才被迫进宫,我于他终究不过是逢场作戏。你八岁那年,不慎落水,我担心太过,让先帝起了疑心。他让暗卫从中调查,可惜终究是走漏了风声,我只能铤而走险,送他一程。”说着,她便遥指着菩提树上的一只鸟窝,那里便藏着另一枚带毒的鸳鸯玉佩。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星黎,轻轻问出心中最后一个问题:“我爹他叫什么?” “栖迟,阴栖迟。”南宫太后缓缓的吐出这个尘封了二十年的名字。 林深栖倦羽,归晚望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