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我扶着树干想站起来,被靳阎一把按回原地。"坐着。"他的声音硬邦邦的,自己却先站了起来,往我这边歪了歪——我这才看见,他那条伤腿根本使不上力,刚才硬撑着没露半点破绽。秦野已经蹦起来挥手,后背的血透过绷带渗出来,在军绿色作战服上洇出片深色,他却笑得跟捡了宝似的。
"等出去了,"我望着越来越近的直升机影子,突然改口,"我请你们吃铜锅涮肉,现切的羊肉卷管够。"
秦野眼睛瞬间亮了:"得配麻酱腐乳!再叫两瓣糖蒜!"
靳阎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下,低头帮我拂去肩上沾的碎松针:"多搁点辣椒油,别听他的。"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像刚从铜锅里捞出来的热汤,熨得人心里又暖又妥帖。
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得松针乱飞,我被靳阎打横抱起时,右肩的伤口像被撕开似的疼。“放我下来,能走。”我推他的胳膊,却被他箍得更紧,他裤腿上的血蹭在我作战服上,红得刺眼。
“老实点。”他的声音压在轰鸣里,听不出情绪,可我能感觉到他手臂在抖——不是累的,是刚才硬撑着作战时攒下的劲还没松。秦野跟在旁边跳脚,后背的绷带又洇红了一大片:“靳阎你丫慢点!别颠着队长!”他自己却被登机梯绊了个趔趄,疼得“嘶”了一声又立刻闭嘴。
机舱里的消毒水味呛得人皱眉,卫生员刚要解开我的绷带,就被靳阎拦住:“先处理他们俩。”他指的是秦野后背的贯穿伤和自己腿上的深口子,说话时喉结滚了滚,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
“瞎讲究啥。”我拽住卫生员的胳膊,把秦野往她面前推,“这小子流血跟淌水似的,先给他缝。”秦野正想犟嘴,被我瞪了一眼立刻蔫了,嘟囔着“队长你偏心”,却乖乖把后背亮出来。
缝合针穿过皮肉的声音让人牙酸,秦野咬着块纱布,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肩上的绷带:“血好像不流了……”他突然“嗷”一声,被卫生员的针戳疼了,“我说你轻点成吗?跟缝麻袋似的!”
靳阎在旁边处理腿伤,枝桠扎进去的地方深可见骨,他却连麻药都没打,只是盯着我这边,冷不丁冒出一句:“再吵就把你嘴封上。”秦野翻了个白眼,却真的闭了嘴,只是疼得脚趾都蜷起来了。
我靠在舱壁上打盹,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睁眼一看,是块橘子糖,糖纸在机舱灯下发亮。秦野冲我挤眼睛,后背的缝线还没拆,动一下就牵扯得龇牙咧嘴:“刚才搜敌人兜摸的,甜的,压得住血腥味。”
靳阎正好处理完伤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劈手把糖抢过去扔进垃圾桶:“她刚吃了止痛药,不能吃糖。”秦野“啧”了一声,从兜里又摸出块巧克力:“这个总行了吧?黑巧,不影响药效。”
我刚想接,就被靳阎按住手。他从急救包里翻出袋营养剂,硬塞进我嘴里:“喝这个。”那玩意跟浆糊似的难咽,我刚皱眉,就听见他低声说:“比巧克力顶用。”秦野在旁边偷笑:“靳阎这是怕你吃甜的坏牙,上次基地食堂的拔丝地瓜,他愣是没让你多吃。”
直升机降落在基地停机坪时,夜色已经漫过围墙。靳阎执意要抱我下来,被我拧着胳膊拒绝了:“再得瑟我让秦野扛你。”他果然停住脚,却让秦野把胳膊伸给我当拐杖,自己跟在旁边,眼神跟探照灯似的盯着我脚下。
医疗室的白灯晃得人眼晕,卫生员拆我绷带时倒吸一口凉气:“子弹擦着动脉过去的,再偏半寸……”话没说完就被靳阎打断:“能缝好吗?”他的声音有点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把漆皮都抠掉了一块。
“得静养。”卫生员一边消毒一边说,“至少两周不能剧烈活动。”秦野在旁边拍手:“正好!队长你就该歇着,上次雨林回来就没好好歇过。”他突然被靳阎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了嘴,转而凑到我跟前,“我让食堂给你炖了排骨汤,放了玉米,特香。”
我住院的那几天,靳阎和秦野轮着班来。靳阎总是早上来,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小米粥或者鸡蛋羹,他喂我喝粥时,勺子碰着碗沿叮当作响,手劲掌握得刚好,不烫也不凉。秦野则踩着饭点来,带来的永远是硬菜,酱肘子或者红烧排骨,用一次性手套撕给我吃,自己啃骨头时能把渣都嚼碎。
这天秦野正给我讲他怎么把那几个俘虏审得哭爹喊娘,靳阎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份文件。“幽灵的上线落网了。”他把文件往床头柜上一放,眼底带着点疲惫,“在哈萨克斯坦边境被逮的,招了不少事。”
“那正好。”我拍了拍床沿,“等我出院,咱仨去趟边境,把漏网的都清了。”秦野刚要叫好,就被靳阎一个眼刀制止了:“你老实养伤,这事我跟秦野去。”
“凭啥?”我挑眉,“你们俩去我能放心?上次在戈壁是谁把地图看反了?”秦野梗着脖子反驳:“那是风沙太大迷了眼!再说后来不是靳阎找着路了吗?”他突然凑近我耳边,“其实是他怕你累着,昨天还跟卫生员打听,说过量运动会不会留后遗症。”
我转头看靳阎,他正假装看窗外,耳根却红了。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把他军装上的褶皱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突然想起在针叶林里,他踩在血泊里护着我的样子,心尖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出院那天,秦野开来辆越野车,非要亲自开车。靳阎坐副驾,手里捏着张地图,时不时提醒一句:“前面路口注意限速,上周刚装了摄像头。”秦野撇撇嘴:“知道了,导航都报了八百遍了。”
车刚拐过街角,秦野突然把音乐关掉:“队长,靳阎说先陪你吃铜锅涮肉养伤,等你彻底好了,咱再去吃成都火锅,到时候让你敞开了吃辣。”靳阎没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嘴角勾着点浅淡的笑意:“羊肉卷要现切的,我提前订了,特意跟老板交代了,你那份调料避开香菜。”
我靠在后座上笑,看窗外的白杨树往后退。右肩还有点隐隐作痛,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后视镜里,靳阎和秦野的影子挨得很近,像在针叶林里交叠的那三道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再也没分开过。
铜锅烧得滋滋响,清汤里飘着葱段和姜片,秦野正往炭炉里添银炭,火苗窜起来舔着锅底,映得他脸通红。他献宝似的掏出个小瓷碗,里面是炸得酥香的辣椒油:“专门让老板做的,一点香菜末都没混进来,放心吃!”
靳阎已经调好了麻酱,芝麻酱里掺了腐乳和韭菜花,仔细挑拣过,确实看不到一点香菜的影子,正往里面舀辣椒油,半勺下去觉得不够,又添了小半勺,搅开时红油浮在表面,看着就够劲。“试试这个。”他把碗往我面前推,自己则调了碗纯麻酱,上面撒了点芝麻。
“哎哎哎,你俩慢点下!”秦野举着筷子嚷嚷,“羊肉卷涮八秒就好,老了嚼不动!”他自己却夹着一大筷子往锅里扔,溅起的水花烫得他直缩手,“操,这锅怎么比枪还烫。”
我夹起片羊肉,在靳阎调的麻酱里滚了滚,辣劲混着麻香在嘴里炸开,舒坦得直眯眼。这俩北京小子,一个跑遍三条街叮嘱老板别放香菜,一个对着麻酱精准把控辣度,明明自己吃不了多少辣,却把我的口味记得比作战计划还清楚。
“来,尝尝?”我用公筷夹了片蘸满红油麻酱的羊肉,递到秦野嘴边。他梗着脖子张嘴,嚼了没两下就直哈气,脸憋得通红,偏要嘴硬:“还行啊,也就那么回事。”
靳阎在旁边看得直皱眉,我又夹了一筷子递过去:“你也试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慢慢嚼着,耳根很快红透,却只是淡淡说了句:“辣味不够正。”
“等我伤好,”我往锅里下了把青菜,“带你们去吃正宗的成都火锅,让你们见识下什么叫正牌辣味。”秦野立刻拍胸脯:“去就去,谁怕谁!”靳阎没说话,却往我碗里又夹了片羊肉,炭炉的火光在他眼底跳,嘴角悄悄扬了扬。
铜锅里的汤咕嘟冒泡,把羊肉的香味送得老远。秦野正偷偷往冰汽水里面加冰块,被靳阎敲了下手背:“少喝凉的。”两个人的筷子在半空较劲,谁也不肯服软。我看着他们闹,右肩的伤口好像也不那么疼了,就着这烟火气,连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
炭炉里的银炭烧得发白,铜锅里的清汤泛起细密的泡,羊肉卷在沸水里舒展成粉色。秦野往炉子里添了块新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通红,手里把玩着个黑檀木茶则,一看就价值不菲,却被他用来随意扒拉着桌上的糖蒜:“队长,你老家成都,是不是随便找个巷子里的火锅店都好吃?”
我刚嚼完一片羊肉,麻酱里的辣椒油混着蒜香在舌尖打转:“那是自然,我家楼下张嬢嬢的店,毛肚都是当天现杀的,辣得巴适。”
靳阎坐在旁边,正用漏勺撇去锅里的浮沫,突然从定制的皮质公文包里拿出个巴掌大的锡罐,磨砂罐身刻着暗纹,看着就不是凡品。他打开罐子递过来:“给叔叔带的铁观音,先拿这个试喝装你尝尝。”罐子里飘出清冽的兰花香,茶汤色金黄透亮,“正罐的在后备箱,下午刚让管家从恒温柜里取来的,明前特级料,兰花香型的。”
我捏起一小撮茶叶凑到鼻尖,故意挑眉:“哟,锡罐恒温保存,还带试喝装,这阵仗怕是比我爸珍藏的还讲究。你们俩这是查了多少资料,才摸准他老人家的口味?”
秦野立刻接话:“这不是怕买错嘛,”他挠挠头,手腕上那串沉香手串滑下来,露出腕骨处的名表印记,“靳阎说这种茶在拍卖行都要抢,托朋友从原产地订的,说是喝着‘安逸’——哎不对,四川话是不是这么说?”
他说着就来了劲,清了清嗓子学道:“叔叔,这茶喝起巴适得板!”尾音拐得九曲十八弯,把“板”念成了“ban”的第四声,逗得我直笑。靳阎在旁边皱着眉纠正:“是‘巴适得板(bǎn)’,声调要平。”他自己试了试,却把“板”念成了“bān”,耳根顿时红了。
“行了,”我笑得直摆手,“就你俩这口音,到了成都怕是要被嬢嬢们笑掉大牙。等去了蓉城我每天教你们半小时,保证让你们能跟山民讨价还价。”
秦野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我还下载了四川话听力题呢!”他说着往锅里下了把青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回成都咱先去青城山住几天?我订了家山顶的民宿,带私汤的那种,管家说汤池里能看见星星,正好给你养伤。”
我夹起羊肉笑他:“你倒会选地方。”转头看见靳阎正翻着手机里的航拍图,上面用红笔标着“步道坡度15°,适合慢行”,旁边还记着“每日换药时间”。他察觉我在看,把手机往回收了收,语气平淡:“那边空气湿度60%,对伤口恢复好。”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我故意逗他,“私汤民宿带管家,连空气湿度都查得清清楚楚。”秦野立刻接话:“这钱得我出!上次任务奖金还没花呢,就当给队长补身体了。”
靳阎没争,只是从包里摸出个珐琅药盒,打开里面是分装整齐的药片:“这是防过敏的,青城山湿气重,提前备着。”他把药盒推过来,又翻出本《四川话日常用语手册》,书页上用红笔标着重点:“要得(好的)、莫来头(没关系)、巴适(舒服)”。
铜锅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外面的北京夜色瞧着朦胧。秦野正对着手机练四川话,把“蛋烘糕”念成“蛋烘gāo”,引得自己先笑场;靳阎则在平板上核对民宿的厨房设备,标注着“需备砂锅,炖药膳用”,旁边还记着“四川豆瓣酱要郫县产的”。
“说真的,”秦野往我碗里夹了片烫好的白菜,“等这事了了,咱在成都多待几天呗?宽窄巷子逛够了去春熙路,听说那边的小吃能从街头吃到街尾。”
靳阎往炉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我订了民宿,两室一厅,离你家步行十分钟。”他顿了顿,补充道,“楼下有药店,万一吃辣胃疼,买药方便。”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对着方言手册较劲,一个对着行程表精打细算,连给我爸的茶叶都用锡罐恒温保存,突然觉得,这些藏在细节里的用心,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让人暖。所谓故乡,不只是熟悉的巷子和味道,更是有人愿意陪你回去,把他乡的日子,过成家里的模样。
“等我伤好,”我夹起片羊肉放进嘴里,“带你们去吃张嬢嬢的红锅,让你们见识下啥叫真正的香辣。”秦野立刻做了个鬼脸,却还是梗着脖子说:“去就去!谁怕谁!”
靳阎没说话,只是往我碗里又添了勺热汤,雾气里,他的眼神比炭炉还暖。炭炉里的火渐渐缓下来,铜锅的咕嘟声变得温柔,好像北京的冬夜,都被这烟火气烘成了成都的暖。
铜锅里的热气渐渐淡了,最后一片羊肉卷在沸水里打着转,秦野用漏勺把它稳稳捞起,放进我碗里的麻酱碟里滚了滚:“快吃,再不吃就老了。”他指尖沾着点橘子味护手霜的甜香,混着麻酱的醇厚,倒生出种奇妙的暖意。
我把那片羊肉送进嘴里,靳阎已经抽出纸巾递过来,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面前的玻璃杯,确认水温刚好才收回手:“慢点咽,别烫着。”他身上那股雪松混着柑橘的味道漫过来,像刚剥开的橘子皮晒过太阳,清清爽爽的不呛人。
等我把最后一口汤喝完,秦野才慢悠悠地拿起车钥匙,大G的三叉星标在灯光下闪了闪:“去逛逛?听说有家商场不错,人少,适合散步。”他说着替我拉开椅子,动作轻得像怕碰着什么易碎品。
靳阎拎起我的外套,顺手替我拢了拢围巾,指尖擦过我耳尖时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外面降温了,把帽子戴上。”
坐进大G的后排,秦野从储物格里翻出个磨砂玻璃瓶,里面装着柑橘调的香薰精油,滴了两滴在车载扩香石上:“这个浓度刚好,你闻闻?”清冽的橘子香漫开来,没有甜腻感,像晨露打湿的橘叶,“上次你说喜欢这种带点清苦的橘子香,特意让人调的。”
车拐进一条种满悬铃木的街,尽头是栋玻璃幕墙的建筑,灯火通明得像浮在夜色里的水晶盒。门童躬身拉开门时,秦野冲我们眨眨眼:“怎么样?够气派吧?”
踏进商场的瞬间,挑高的中庭飘着若有似无的香氛,是清爽的柑橘调,仔细闻还带着点苦橙叶的凉意,显然是特意调过的。靳阎侧头看我,眼里映着顶上流转的灯光:“还好吗?不呛吧?”
秦野已经拽着我往扶梯走,手指虚虚搭在我肘弯,避开人群:“楼上有家设计师店,卫衣和阔腿裤做得特别好,宽松版型,你穿肯定舒服。”他说话时,导购已经笑着迎上来,称呼他“秦先生”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恭敬,转身却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熨帖得挑不出错。
VIP休息区的沙发铺着羊绒垫,秦野跑去买橘子味的冷泡茶,回来时手里还捏着支护手霜,透明管身印着极简的logo:“这个是无酒精的,跟我手上这个一个味儿,你试试?”
靳阎坐在我旁边翻杂志,书页翻动的间隙,目光总落在我肩上的绷带处。秦野拧开护手霜递过来,瓶身不小心碰到靳阎的手腕,两人同时顿了顿,秦野嘿嘿笑了两声,把护手霜塞到我手里:“涂着玩。”
商场的暖风吹着淡淡的橘子香,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处处透着妥帖。我望着他们俩的侧影,突然觉得,有些心意就像这清清淡淡的柑橘香,不用刻意做成什么形状,却自始至终萦绕在身边,暖得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