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楠辞感到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疲惫。她平躺在床上,房间的黑暗像一层厚重的绒布包裹着她,隔绝了外界,却放大了内部的喧嚣。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清晨校门口那一幕,槡阙身边那个女生刺眼的身影又浮现出来。
田青。
这个名字带着冰冷的棱角。谢楠辞记得她,那个总是对自己投来莫名敌意目光的女孩。
没有理由,没有冲突,仅仅是…存在本身似乎就冒犯了她。
这种无缘由的恶意,曾让谢楠辞陷入深深的困惑和自我审视。她甚至在某次槡阙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跑去追问田青时,屏住了呼吸,躲在几步之外——那些对话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像冰冷的针。
“你是不是和谢楠辞有矛盾啊?”槡阙的声音带着不解。
田青的回答带着一种轻佻的残忍,像随手扔掉一件垃圾:“矛盾?没有啊。”她甚至不屑于找一个借口,只是恶劣地耸耸肩,“我就是单纯看她不爽而已。”
“单纯看她不爽而已。”
这句话此刻在谢楠辞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荒谬的回响。她突然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溢出几声短促、干涩的笑,眉头却紧紧锁着,形成一个痛苦的褶皱。原来如此。
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虽然她常常这样认为),甚至不是因为误会。仅仅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点燃某些人无端的厌恶。
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脆弱的自我价值感。以往那些渐行渐远的人,至少还留有“意见不合”、“误会”这样看似合理的遮羞布。
像田青这样**裸的、毫无理由的恶意,或许并不少见,只是能如此坦荡、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来,谢楠辞竟荒谬地感到一丝…佩服?佩服那份无需理由的残忍?
这念头让她心底涌起一股更深的寒意和自嘲。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适的思绪,以及随之涌上来的、槡阙朝她飞奔而来的画面——那双眼睛里盛满的、真实的、带着温度的不舍。
别想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RAD患者惯有的自我保护式的疏离。没关系的。
她对自己说,更像是一种催眠。槡阙像一颗恒星,自信、耀眼、散发着温暖的光,身边自然环绕着无数行星。自己不过是其中一颗不起眼、轨道遥远、随时可能被引力甩脱的小行星。
忘掉这里的一切。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切断连接,退回自己的安全壳里。
继续生活吧…像一株在贫瘠土壤里自顾自生长的植物,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注视。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用理智的冰层覆盖住内心翻涌的酸涩和那挥之不去的、被排斥的刺痛感。
她摸索着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显示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
疲惫感沉重如铅,困意却像狡猾的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清醒的折磨是常客。
她点开听歌软件,指尖滑动,点开那个名为“我喜欢的”的歌单,选中了那首《after 17》。轻柔的旋律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淌出来,填满了寂静的房间:
> “一步一步走过昨天我的孩子气”
> “我的孩子气给我勇气”
> …………
> “When I am after seventeen”
歌声里唱着的“孩子气”和“勇气”,像是对她此刻状态最温柔的讽刺。
她早已失去了那种懵懂无畏的孩子气,而所谓的勇气,在日复一日的疏离和自我防御中,早已磨损殆尽,只剩下疲惫的躯壳和一颗布满划痕的心。她缓缓闭上眼,不再试图驱散那些纷乱的思绪,只是任由歌声包裹着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强迫意识沉入一片虚无的、暂时的死寂。
另一边。
月光清冷,透过宿舍楼的窗户,在黎裕身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她靠在床头,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掌心那块温润的木牌。月光流淌在牌面上,映照出那独特而内敛的金色丝状纹理——一块上品的金丝楠木牌。
这触感,这纹理,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尘封的大门。
思绪被拉回遥远的二年级。学校举办活动,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糖果香和孩童的喧闹。
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一颗糖果,鼓励他们送给“心仪的小伙伴”。小小的黎裕低头看着掌心那颗大白兔奶糖,还在犹豫是送人还是自己满足口腹之欲时,老师一声“解散”,瞬间点燃了热情。
许多小女孩像被磁石吸引,呼啦一下围住了黎裕,争先恐后地想把自己的糖果塞给她。黎裕有些不知所措,刚想礼貌地摆手拒绝这过分的热情,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是白莉,那个总爱找她说话的同班女孩。白莉迅速将自己的橘子软糖塞进黎裕手里,然后像护崽的小兽,叉着腰对那群女孩宣告:“黎裕已经收了我的糖了!你们找别人去!” 看着黎裕手里确实有两颗糖了,女孩们失望地一哄而散。
黎裕低头,看着掌心那颗多出来的、橙黄透亮的软糖,有些茫然。就在这时,一阵略高的、带着点无奈的女童声音从左边三年级的区域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白莉立刻凑到黎裕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立刻浮现出明显的嫌弃:“咦,那不是我们班的XX吗?她怎么跟那个三年级的人在一起?”
“你好像…不太喜欢她?”黎裕的目光依旧锁在那个三年级女孩身上,委婉地问。
“你不知道吗?”白莉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紧张,“不只是我,班上好多人都离她远点呢!”
“为什么?”黎裕终于收回目光,看向白莉,眉头微蹙。
白莉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恐惧和排斥:“她爸爸前几天…杀了人!谁知道她会不会遗传什么…反正很可怕!小裕,我们也离她远点!” 白莉的语气斩钉截铁。
黎裕沉默了,没有回应白莉的警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方向。
不远处,那个穿着三年级校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孩,正微微弯着腰,对着一个低头啜泣的低年级小女孩说着什么,表情无奈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笨拙的耐心。那个小女孩,正是白莉口中“我们班的XX”。
黎裕看见那个黑发女孩说了好一会儿,哭泣的女孩依旧抽噎不止。最终,黑发女孩似乎叹了口气,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一颗糖果,塞进了哭泣女孩的手里。
“别哭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黎裕这边。
哭泣的女孩止住哭声,看着手里的糖,带着浓重的哭腔问:“你…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黑发女孩回答得干脆,甚至带着点无所谓。她抬手指了指远处老师聚集的地方,“你不能待在这太久,去老师那边吧。她们就不敢抢你的糖了。”哭泣的女孩点点头,攥紧糖果,小跑着奔向老师的方向。
看着这一幕,黎裕低头,默默地将白莉塞给她的那颗橘子软糖,轻轻放回了白莉手里:“你去找别人玩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白莉愣住了,脸上写满失落和不解:“啊?小裕…” 但黎裕的目光已经再次投向那个黑发女孩,白莉只好悻悻地走开,觉得今天的黎裕格外冷淡。
白莉离开后,黎裕深吸一口气,像下了某种决心,迈步朝那个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哭泣女孩跑远方向的三年级女孩走去。她悄悄走到女孩身边,轻声开口,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安慰她?你不怕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显然惊到了那个女孩。她猛地转过头,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
初春微寒,她围着一条围脖,小巧的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像点缀在白玉上的珊瑚珠。黎裕的目光瞬间被她的脸吸引——尤其是右脸上那两颗痣:一颗点在眼尾下方,为清冷的眉眼平添一丝妩媚;一颗落在颧骨上方靠近眼睑,像不小心溅落的墨点。
年幼的黎裕还不懂什么“克夫”的世俗标签,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在清冷的空气里,像一幅会呼吸的画,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女孩看清是个比自己矮一头的二年级小豆丁,眼中的警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茫然?她无所谓地撇撇嘴:“为什么要怕?她也还只是个比我小的孩子。” 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直率。
黎裕想了想,试探着问:“嗯…因为…那些传言?” 她没提“杀人犯父亲”,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微微歪头,反问道:“你和他们的想法一样?” 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黎裕立刻摇头,小脸上神情认真:“我不认同他们。但是…我也不会像你那么勇敢,去…去和他们对立。”她用了“对立”这个词,感觉那些排斥的目光就是一种无形的战场。
“勇敢?”女孩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词,眉头微挑,随即双手叉腰,下巴微扬,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纯粹的骄傲,“我才不是勇敢,我只是做了我想做、并且我认为对的事!我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她的眼睛在那一刻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星光,“就算是棵树,我也要按自己的心意长,成为一棵肆意生长的苍天大树!”
这番掷地有声、带着蓬勃生命力的话语,像一颗种子,猛地砸进了黎裕幼小的心湖,激起巨大的涟漪。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仿佛在发光的女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谢楠辞(那时黎裕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见这小不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说话,疑惑地眨了眨眼。
黎裕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孩的眼睛(清澈而倔强)、鼻子(挺翘,鼻尖微红)、嘴巴(此刻正说着让她震撼的话语)、还有脸上那两颗独特的痣……每一个细节都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印刻在她幼小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黎裕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向女孩围脖下露出的校服外套胸口——那里别着名牌。
她的视线努力聚焦在那小小的方块字上:“谢…楠…辞…” 黎裕在心中默念,舌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谢楠辞…谢楠辞…”
这个名字,连同这个人此刻鲜活无畏的模样,瞬间填满了黎裕的整个心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了上来。她不再犹豫,郑重地伸出双手,将那颗一直紧紧攥在手心、带着她体温的大白兔奶糖,捧到谢楠辞面前。
小脸仰着,眼神清澈而认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赤诚:
“我喜欢你。请你收下这颗糖。”
黎裕回忆:嘿嘿,好可爱,小时候的她真的好可爱(已被萌死)
谢楠辞回忆:…感觉小时候的自己好像傻子(活人微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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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肆意生长的苍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