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湿暖的潮气,卷着白玉兰的甜香漫过青藤缠绕的教学楼。阳光透过层叠的花瓣,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打碎了一捧碎钻,又被风推着往走廊尽头滚。林微缩着肩膀走在人群里,校服领口被她攥得发皱,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书包侧袋——那里装着早上出门前偷偷藏的半盒哮喘药,铝箔板被体温焐得有些软。
她总是走得很慢,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教学楼前的白玉兰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时不时飘落,粘在路过学生的发梢或肩头,有人嫌麻烦地拨开,有人笑着别在笔袋上。林微抬头望了一眼,花瓣洁白得近乎透明,像医院里裹伤口的纱布,她忽然想起母亲手腕上的绷带,也是这样被血浸成深浅不一的红。
“喂,捡垃圾的!”
一声尖利的笑刺进耳膜时,林微的后背已经被猛推了一把。她踉跄着撞在公告栏的铁架上,背脊传来钝痛,书包里的搪瓷饭盒哐当撞在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喧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几秒钟后,哄笑声像潮水般涌过来,漫过她的脚踝、膝盖,最后淹没头顶。
是张琪她们。三个女生堵在她面前,为首的张琪染着栗色卷发,指甲上涂着剥落的红色甲油,正晃着手里的玻璃墨水瓶。“听说你爸又把你妈打进医院了?”她歪着头笑,声音甜腻得像裹了层糖霜,“正好,这红墨水给你沾沾喜气。”
没等林微反应,冰凉的液体已经劈头盖脸浇下来。红墨水顺着额发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睛,鼻腔里灌满刺鼻的化学气味,像有人往她喉咙里塞了把烧红的铁屑。她听见周围有人在拍照,闪光灯在眼前炸开一片白,还有人低声议论:“真可怜,天天被欺负。”“谁让她爸是酒鬼呢……”
后背的校服很快被浸透,红墨水顺着衣摆滴在白色的帆布鞋上,晕开一朵朵丑陋的花。林微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味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她想躲,却被张琪伸手按住肩膀,那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跑什么?我们又没打你。”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往两边分开,像摩西分海似的让出一条路。林微透过模糊的红雾,看见一个白衬衫的身影走过来。是江逾白。
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领口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连带着他垂着的眼睫都像是沾了光。张琪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语气也软了些:“江逾白,我们闹着玩呢。”
江逾白没理她,径直走到林微面前。他的目光扫过她满身的红墨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脱下搭在臂弯的校服外套。那是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白色校服,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伸手将外套披在林微肩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精准地遮住了她背后大片的红渍。
“谢谢……”林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有惊讶,有嫉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江逾白的外套很长,几乎垂到她的膝盖,袖口能盖住她冰凉的手指,那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烫得她指尖发麻。
“拿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淡,像初春化雪时的溪流。林微抬头,看见他递过来一个创可贴,塑料包装上印着蓝色的鲸鱼图案,尾巴翘得高高的,像是在笑。
她的手指还在抖,接过创可贴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那触感凉得像玉石。江逾白的手腕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大概是小时候烫伤的,形状像片残缺的叶子。林微盯着那疤痕看了两秒,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雨夜。
那天她被父亲追着打,跑出家门时只穿了件单衣,冻得缩在巷口的垃圾桶后面。雨下得很大,砸在身上像小石子,她抱着膝盖发抖,忽然有把黑色的伞递到她面前。抬头就看见江逾白,也是穿着这件白衬衫,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他什么也没说,把伞塞给她就冲进了雨里。那把伞现在还藏在她床底下,伞骨断了一根,却被她用胶带缠了又缠。
“眼泪会弄湿伤口。”江逾白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林微这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混着红墨水往下淌,滴在江逾白的校服外套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颜色。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蹭到了嘴角被牙齿咬破的地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江逾白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很干净,却像结了层薄冰,什么也照不进去。他转身要走时,林微忽然听见张琪在后面小声说:“装什么好人,她配穿你的衣服吗?”
江逾白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他只是抬手挥了挥,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晃了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林微低头看着手里的创可贴,塑料边缘硌得手心发白,鲸鱼的眼睛像是在盯着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喘不上气来。
她扶着公告栏慢慢蹲下,把脸埋进江逾白的校服里。布料上的皂角香混着白玉兰的甜香,钻进鼻腔时,让她想起母亲以前用的洗衣粉。那时候母亲还没生病,父亲也还没开始酗酒,每个周末都会晒被子,阳台上飘着的味道,和现在闻见的很像。
“喂,你没事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微抬头,看见同班的男生手里捏着包纸巾,递过来时手还在抖。她摇摇头,刚想说谢谢,就看见张琪瞪了那男生一眼,对方立刻缩回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她蹲在原地,红墨水顺着校服下摆滴在地上,和飘落的白玉兰花瓣混在一起,像幅被揉皱的画。林微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沾了红渍的花瓣,夹进语文书的第37页——那是昨天上课,江逾白被老师点名朗读课文的页码。她记得他读的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声音清越,像山涧里的泉水。
口袋里的创可贴被体温焐得温热,林微摸着那个小小的鲸鱼图案,忽然想起刚才江逾白递东西时,手腕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她对着光举起创可贴,看见鲸鱼的尾巴处有道细微的折痕,像条永远游不到尽头的河。
教学楼的钟敲了七下,暮色开始漫上来。林微把江逾白的校服外套仔细叠好,放进书包里最干净的夹层,又将那个鲸鱼创可贴塞进最里层的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她站起身时,看见公告栏上贴着竞赛获奖名单,江逾白的名字写在最顶端,后面跟着一等奖的红色印章,像滴凝固的血。
走到校门口时,卖烤红薯的老爷爷笑着招呼她:“今天怎么这么晚?”林微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块钱递过去。老爷爷接过钱,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红薯:“刚出炉的,趁热吃。”
红薯的温度透过油纸渗到手心,烫得她指尖发麻。林微咬了一口,甜糯的热气钻进喉咙,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烤红薯的样子。那时候母亲会把红薯埋在炭火里,烤得焦黑开裂,剥开皮时,金黄的瓤冒着热气,她总是烫得直跺脚,母亲就笑着用勺子喂她吃。
风吹落更多的白玉兰花瓣,粘在她的发梢和肩上。林微数着地上被踩碎的花瓣,忽然觉得后颈的红墨水好像没那么烫了。她走到巷口那堵斑驳的墙前,把江逾白的校服外套掏出来,小心翼翼地藏进墙缝里——那里有块松动的砖,是她藏东西的秘密基地,里面还放着去年江逾白给她的那把伞。
“明天一定要洗干净还给他。”林微对着墙缝小声说,指尖摸着砖头上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她小时候用铁钉刻的,歪歪扭扭的一个“家”字,现在被雨水泡得发黑,像块化不开的淤青。
巷子里飘来醉酒的骂声,是父亲又在发脾气了。林微缩了缩脖子,把烤红薯揣进怀里,飞快地往家跑。经过垃圾堆时,她看见一只瘸腿的流浪猫,正叼着块发霉的面包往墙洞里钻。林微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红薯掰了一半放在地上,看着猫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忽然想起刚才江逾白转身时,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猫罐头——原来他也喜欢猫。
回到家时,父亲已经醉倒在沙发上,地上散落着空酒瓶。林微踮着脚走进厨房,接了盆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江逾白的校服外套。红墨水很难洗,她擦了半天,还是在衣摆处留下淡淡的印记,像朵没开就谢了的花。
夜深时,林微躺在床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鲸鱼创可贴。白色的棉垫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她把创可贴贴在日记本的第一页,旁边画了朵小小的白玉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去年江逾白给她的那把伞上掉下来的伞骨碎片,闪着冷光。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哮喘药,铝箔板上的刻度已经快到底了。明天得去药店买新药,可是母亲的住院费还没交,父亲的酒钱又欠了不少……林微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形状像只展翅的鸟,却总也飞不出这狭小的房间。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着白玉兰的花瓣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微闭上眼睛,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江逾白校服上的皂角香,还有他递过来的那个鲸鱼创可贴,尾巴翘得那么高,好像永远不会沉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教学楼的顶楼,江逾白正蹲在栏杆边,给那只瘸腿的流浪猫喂罐头。白猫舔着他的指尖,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疤痕,忽然想起刚才那个被泼红墨水的女生,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却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恐惧。
“懦弱的人,不值得同情。”江逾白对着猫咪轻声说,指尖被猫舌舔得有些痒。他想起父母车祸那天,自己也是这样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医生摇着头说出“抢救无效”,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因为奶奶说过,哭是最没用的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风卷着白玉兰的花瓣掠过顶楼,落在江逾白的白衬衫上。他抬手把花瓣捏碎,白色的汁液沾在指尖,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远处的巷口,林微藏校服的那堵墙前,瘸腿的流浪猫正叼着半块红薯,一瘸一拐地往顶楼的方向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