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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安身立命之本

作者:二两冬坐如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要说往王府送美人的,从京畿贵女到广南歌姬,哪年不是如春江涨潮般蜂拥而至?


    偏生殿下的内院比钦江城墙更严,莫说美人儿,便是一只母蝶儿也难飞进这重门深院。


    集圆伺候多年,瞧着王爷明明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活得比古佛还清苦,好几次都想偷偷去求冰嬷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府中上下,除了冰嬷嬷,谁敢插手王爷的私事?


    可这雨天送美人,冰嬷嬷当真是在刀刃上舔蜜。


    旁人只道殿下厌雨,独冰嬷嬷心知肚明其因。


    那场倾盆暴雨里,贵妃娘娘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炸雷劈得人骨头缝发颤。小王爷眸中翻涌的绝望无助,是她连回想都不敢的陈年旧疤。


    当年贵妃娘娘薨逝之日,亦是这般阴雨连绵。


    一尸三命啊……


    这把刀子深嵌于二人骨血里,每每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她这膝上的老毛病,正是当年陪着小王爷长跪冻雨中落下的。


    “雨势渐微,扶嬷嬷去歇着吧。”


    话罢,堇王便自亭中起身离去。


    冰嬷嬷望着他转过九曲桥的背影,袖中指尖已掐出深深红痕。


    她抱大的孩子,明明该是金尊玉贵的龙子,却被流放至这烟瘴之地,毒酒暗箭如影随形,早把心肠冻成了江底万年不化的玄冰。


    她满心怜惜,只盼着能有个人儿,能焐化了那层冰壳才好。


    待王爷身影隐入雨巷深处,董回春才惊觉后背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扶着冰嬷嬷往回走时,雨丝拂过窗棂,却听姑姥姥在耳畔轻笑:“哎哟,这是哪家的傻丫头?得了赏还愁眉不展?”


    姑姥姥调笑之声入耳,董回春此刻却连回嘴之力都无,只恹恹应着:“王爷命儿扶您早些回去歇着呢。”


    “是极,小神仙可得替老身好好揉揉这膝盖咯。”


    “哪来的什么小神仙,不过是大伙私底下口耳相传的闲话罢了。”


    待进了屋,将姑姥姥扶至缠枝莲纹软榻上,董回春将掌心搓得温热,轻轻覆上那正泛着湿冷潮气的膝头。


    窗外的雨丝缠绵又起,敲在芭蕉叶上的声响,倒比去年二哥哥从郁林带回的铜鼓更催人心烦。


    “您且安心将养身子,二哥哥费尽周折,才将郁林那位擅竹罐疗法的老壮医请下山来。听闻其祖传的青竹罐浸过苗岭百草药汁,拔在患处时能吸出湿气,此番定能将您这湿痹去得干净。”


    忽而想起什么,眼波亮如点了烛火:“何况王爷车驾所乘皆是滇南的大理良驹,蹄踏生风,日行三百里犹有余力,想必不日便能抵达郁林。”


    榻上的冰嬷嬷摆了摆抹金袖,鬓边银箔花钿随动作轻颤:“不妨事,王爷此番巡游原是为着体察各州民情,在州府多盘桓些时日,才合圣意。”


    是了,姑姥姥向来都是最体谅王爷。


    董回春正望见她鬓角新生的银丝,姑姥姥亦不过三十有六,较阿娘尚小两岁,正是风韵嫣然的年岁,眉梢却凝着病气,叫人瞧着心头发紧。


    “听侍卫说月余便能到郁林,只盼这场雨早些停罢,不然您这膝盖骨准得遭罪。”


    “你呀,嘴皮子比药王庙的签筒还灵验。”姑姥姥指尖点了点她眉心,眼角笑纹里却漾着暖意:“叫你多去王爷面前露露脸,你尽当耳旁风,光对着老身絮叨个没完。”


    董回春闻言伸舌做了个鬼脸,非但不躲,反倒往姑姥姥怀里蹭了蹭,娇声亲昵:“谁叫王爷不是儿的姑姥姥呢!”


    那依恋之意,似于这世间,唯有姑姥姥才是她最亲近之人。


    诚然,这堇王府中能教董回春捧出整颗心来敬着的,唯有眼前这位姑姥姥。


    相较之下,洛阳城里那些沾着血缘的宗亲,倒似御街叫卖的糖画,看着花哨,入口却没半分真滋味。


    檐角漏下的水珠正巧滴在窗下青瓷盆的睡莲上,惊得盆中游鱼摆尾划出银线。忽有凉风卷着雨气灌入窗棂,冰嬷嬷下意识拢了拢披帛,董回春忙取过狸奴皮垫搁在她膝下。


    这般祖孙相依的光景,倒比御街茶肆里卖的蜜饯还要甜上三分呢。


    董回春指尖拂过皮垫上的狸奴斑纹,忆起九岁那年在洛阳听来的传闻。


    那时节姑姥姥尚在柔仪阁侍奉贵妃娘娘,是宫里捧金错刀刻女官印的头一份人物,都道她才貌双绝,多少公侯府递来的聘雁能压弯相府门槛,她却只将鎏金茶盏推去:“此生唯愿侍奉娘娘左右。”


    原是幼年她染了时疫濒死,是贵妃娘娘亲自守在汤药前,连熬了三夜才从鬼门关将她抢回。


    这份恩情便似錾在鎏金银簪上的纹路,刻进了骨血里。


    后来贵妃娘娘难产薨逝,她抱着刚满四岁的堇王,在刀光剑影里闯出一条血路,却被一纸诏书放逐到了大宋最南端的蛮荒之地 。


    广南西路是何等光景?


    原就是一处土旷人稀、民不聊生的穷困之地,官府亦是无所作为,百姓穷得连赋税都无力缴纳。


    那年更赶上百年大旱,赤地千里,禾苗枯作柴薪,百姓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烈日炙烤下,尸骸遍野无人收殓,腐臭之气漫过城头,直教苍鹰盘旋而不敢落。


    偏生那皇后,竟还特意送来明黄诏书,封堇王为广南西路经略使,美其名曰“食邑尽归”,实则是将其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一个双十年华的柔弱女子。


    一个刚满四岁的稚嫩幼子。


    得是经历了多少,怎生才熬过来?


    她总说这些苦楚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每逢阴雨天时,她的双膝必定肿胀难动,疼痛僵硬,行走艰难。


    这世道原就如汴河秋夜的水面,映着满天星子,伸手捞时才知尽是薄冰。落井下石者多似银河星子,肯递绳索的却比岭南的雪还稀罕。


    可姑姥姥偏生是那肯跳进寒潭托举他人之人。


    自始至终都坚定地站在堇王身后。


    风里雨里撑着,从未松过手。


    想当年阿娘曾于寒夜里赠过姑姥姥半幅锦被,这份情谊便成了爹爹掷了洛阳金印,自逐宗族门墙的由头。


    他带着全家南下那日,正是暮春时节,洛阳城里的牡丹开得泼天富贵,他却只身驾车,携一家妻小踏碎了满地落红。


    如今想来,投奔姑姥姥这步棋。


    对。


    自九岁那年,踏着暮春纷飞的柳絮,跨过王府朱漆垂花门,七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姑姥姥的照拂,是寒夜暖炉,是梅雨季里撑起的油纸伞,桩桩件件,如影随形。


    人心非草木,哪有不生暖的道理?


    或又不对。


    不知姑姥姥何时起意。


    半月来,从打理王爷的鹭鸶纹寝衣到调配安神的沉水香丸,老嬷嬷竟将堇王的内务逐次交到她手。这一桩桩、一件件,恰似苏州绣娘手中银针,密密匝匝绣着并蒂莲,那针脚里藏着的,分明是姑姥姥的撮合之意。


    董回春纵使心思玲珑,面对这般明示暗示,也只得左支右绌,巧妙周旋。


    姑姥姥怎会不知她家南下的苦楚?


    恍惚间,那年父亲决然南下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董回春下意识攥紧裙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年她九岁,见父亲松木担子上挂着的铜铃铛,竟比王府的檐角铁马更响。


    “春儿瞧这针头线脑,”父亲用汗巾擦着货箱,“比洛阳城的金珠玉器更能挣自由日子。”


    爹爹甘愿隐于泥尘之中,从几文钱买卖的货郎做起,不过是不愿将掌上明珠推入权贵樊笼。


    董回春这些年,亦是处处避让,从不于堇王面前露脸,满心盼着年满十八,能安安稳稳地离府。


    五月十九生辰已过,眼瞅着七月中旬将至,再熬不过两年,便能得偿所愿。


    这般心思,府中又有何人能比姑姥姥更清楚?


    可现实却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她的期盼浇得透心凉。


    在姑姥姥心中,堇王尊贵无比,地位无可撼动。


    董回春满心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避躲。


    她素来敬重姑姥姥,不愿违逆半分,可她更做不到如当朝女娘那般以男子为天,困一方小小院落为生。


    大宋虽说是个繁华盛世,街市上勾栏瓦肆热闹非凡,女娘若想要抛头露面有所作为,依旧会面临诸多限制。


    千年来 “男尊女卑”“三从四德” 的礼教规矩,早已如枷锁般套在女娘脖颈。


    程家二位先祖更是提出 “人伦者,天理也”,将夫妇之道奉为根本,从理学角度,将女娘的束缚捆得更紧。


    寻常百姓家对女子尚有诸多偏见,更遑论皇家?


    烛火摇曳间,董回春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釉面映出她眼底藏不住的忧思。


    自二十一世纪胎穿而来,史书典籍里的兴衰沉浮早已烂熟于心,可眼前这个与北宋高度相似却又不同的时空,却让她如坠云雾。


    当今官家宋兰帝,分明是宋徽宗的影子,醉心翰墨不理朝政,独创 “兰体” 书法掀起兰艺风潮,一幅《兰美人图》惊艳世人,却也让国家在皇后王氏与外戚的操弄下摇摇欲坠。


    重文轻武的国策如同慢性毒药,辽与西夏的铁骑在边境虎视眈眈,而宋兰帝却仍用金银绸缎换那片刻安宁。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却又好似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子嗣凋零的皇室里,堇王赵响——贵妃所出的长子,隐隐有问鼎储君之姿。


    “政和二年……”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描摹着年份。记忆里北宋覆灭的惨状与眼前局势重叠,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筹谋之初,她不过想借姑姥姥之势保董家平安足矣。


    董家举家之力自能在广西站稳脚跟,平安过渡至南宋,便又能苟上一百余载。


    可如今这历史的轨迹,似被无形之手拨弄,拐进了未知的岔路。


    在这个架空的朝代里,董回春亦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若这期间,董家能寻得辣椒,她便更有底气,能保子孙后代皆有安身立命之本。


    要晓得,在二十一世纪,十四亿人中便有五亿人钟爱辣椒。


    辣椒无处不在,国人无辣不欢。


    辣椒最厉害之处便是能轻而易举地征服众人的味蕾,兵不血刃即可占领人心。一旦尝到了辣椒的美妙,必定食髓知味、迅速上瘾,难以自拔。


    长久以来,辣椒一直被作为一个外来之物。


    文献百科中均称辣椒的起源远在美洲的墨西哥,15 世纪末,西班牙王国资助哥伦布航海之时方才发现美洲,将辣椒带回欧洲,而后才传播至世界各地。


    明代商人从东南亚经海上丝绸之路将辣椒引入浙江和广东,方才传入我国,彼时称为“番椒”。


    至明代万历年间,尚有四百余载。


    妄想辣椒,恰似天方夜谭,时间便是不可跨越的难题。


    可实际上,我国植物学家在云贵等地区的原始森林中发现野生辣椒,从而证明我国也是辣椒的原产地。


    关于辣椒最早的食用记载,便在云贵。


    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


    云贵山区穷困,若要以昂贵的舶来品番椒代盐,绝不可能成为下层苗人、土人的日常作料。


    是以,于云贵遍寻海椒,此乃董回春要驻守在广南西路的首要缘由。


    董氏的商业蓝图于萌芽之期能够安然生长,此乃第二大缘由。


    小至那不能被称作商人的货郎买卖,这被世人所瞧不起的营生。


    看似细微渺小,实则是成本最小、利益最高、网络信息化最快的上佳之选。


    七载光阴。


    董家货郎的铜铃声已响遍江南。


    二哥哥精心搭建的“货郎网络”,如同细密的蛛网,将货物与消息传递到每个角落。这就好比某里巴巴从批发径直做起了零售,盈利之丰厚自不必言说。


    重中之重,乃是凡董家货郎所至之地,必有重金寻椒的告示。


    不论是沿海与东南亚的贸易往来,还是贵州人食辣火的消息,董家皆能在第一时间捕获。


    如此谋划,进一步能够双管齐下,左右逢源,退一步亦能够单脚前行,稳扎稳打。


    独独未曾生出过攀附堇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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