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放浪形骸之外(宋穿)》
第1章 恰似钦江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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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章 恰似钦江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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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向着那片活水
“笃笃笃。”
环佩轻叩门环之声划破室内沉寂:“嬷嬷,您吩咐的晚膳已备下了。”
董回春忙上前轻曳门闩拉开。
只见集内侍垂首立于廊下:“王爷请嬷嬷与春小娘子同去用膳。”
她微微一怔,忙侧身回了半礼:“集内侍这礼太重了。”这突如其来的礼数异于往常,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冰嬷嬷眼角余光扫过二人,未发一言便抬步前行。
董回春跟在其后,望着廊外渐浓的暮色,心中疑窦如蛛网滋生:集内侍自小便在王爷身侧伺候,最是懂得分寸,今日这副模样倒让她莫名。
往日里他虽和颜悦色,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躬身如新月,连语气里都透着刻意的恭谨。
对!
就是刻意的恭敬!
却不知集内侍跟在末尾时,正暗自思忖。
他七岁被送至王爷身侧,早已教导得滴水不漏,深知王爷府中清规堪比禅院。
且不论董家与冰嬷嬷之间的姻亲之情。
后院除了冰嬷嬷,便只有春小娘子这一位女眷。
更何况冰嬷嬷此次将人带至身侧是何深意?
令他格外敛衽的,还是王爷的那番举动。
方才书房里那声“本王很吓人”问得突然,连案头鎏金博山炉里的沉水香都似凝了凝。
彼时他何等机灵,立刻回说:“春小娘子久居深闺,王爷天威似雷霆初震,初见难免生怯。”
谁知王爷竟沉默片刻,随意吩咐:“唤来用膳,适应适应。”
适应适应?
王爷最厌畏缩之人,怎会特意让人“适应”?
集内侍指尖拂过袖中锦帕,只觉匪夷所思。
集圆引着二人步进亭中时,堇王已端坐在桌前,端的是神仪明秀,恍若画中走出的瑶台仙君。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沉静深潭,倒似已在此候了许久。
冰嬷嬷携着董回春欲行礼,却见堇王抬手虚扶,声线中添了几分温润:“嬷嬷免礼,再迟些,这柚皮鸭可要凝了油花。”
深知王爷近日胃纳不佳,她便不再多辞。
敛衽福身时瞥董回春那副鹌鹑样,遂转眸望向堇王,含笑提议:“殿下可要春儿为您布菜?”
堇王执起银箸的指尖微顿。
他向来自捧杯盏,从不假人手。
如今也没想因着谁改了习惯。
却望着冰嬷嬷鬓边新添的银丝,不忍再拒:“既是嬷嬷的侄外孙女,便同坐用膳吧。”
冰嬷嬷心底一喜,眼底漫上笑意 。
她瞧着今日这席菜,倒像是专为某人撒下的钓饵,只等那尾怯生生的小鱼撞进网中了。
顺势按了按董回春的肩头,示意其落座:“老身代春儿谢过王爷。”
董回春只觉颅中似有青铜编钟轰然撞响。这、这变故怎的比江南梅子雨还要急骤三分?
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席间一方青石板,谁知竟被当作了案头砚台。
正怔忪间,忽有一道目光如铁秤砣般压来,教她后颈寒毛尽竖。
慌不迭起身时,缠枝莲纹裙角勾住了鸡翅木椅腿,险些跌作折翼蝴蝶,忙敛衽拜谢:“民、民女谢过王爷......”
起身后抬眼刹那,不意撞进堇王眸中深潭。
那双眼似用徽墨淬过,将她惊惶眉眼映得清清楚楚。
她慌忙垂首,指尖已将藕荷色裙裾绞出几道深痕,暗忖幸而此刻是自下而上的角度,实打实的死亡视角。
堇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盏的冰纹。
冰嬷嬷的心思,恰似这九曲桥下水波,绕着弯儿打着旋,终究是向着那片活水去的。
再过两载,便是他的及冠之礼。
按宫中老例,皇子大多已置下美眷、开府立户。
想来冰嬷嬷是真急了 。
自襁褓时便抱他在膝头的人,哪容得金尊玉贵的皇子至今形单影只?
念及此,他到底又软了声气:“坐吧。”
“诺。”董回春乖顺地敛裙落座,指尖却悄悄扭着帕子 ,暗自盘算着如何能教这位殿下厌弃。
正思忖间,却见堇王已执了银箸,熟稔地为冰嬷嬷夹去一块蚝油柚皮鸭:"西街新开的食肆请了江南名厨,嬷嬷且尝尝这鸭脯的火候。"
琥珀色酱汁裹着油亮的鸭皮,在烛火下泛着蜜蜡般的柔光,连升腾的热气里都凝着八角与桂皮的馥郁。
冰嬷嬷瞧着青瓷碗中腾起的雾霭,又睨了眼董回春木愣愣的模样,终是松了眉梢。
这席面上的分寸,还需她这把老骨头来把。
朱唇轻启咬下一块,舌尖碾过软嫩的肌理,笑意便从眼角漫开:"这鸭脯焖得酥而不烂,酱汁儿竟渗进了每一丝纹路里,当真是好火候。"
说罢,银箸一转,将油光可鉴的鸭腿放进董回春碗中。
那脂香勾得人喉间发紧,董回春本还盘算着如何惹厌,此刻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辛香,腹中馋虫早被勾得活蹦乱跳。
面上强作拘谨,喉间却不自觉地滚动。
待鸭肉入口,酥脆的外皮 "咔嚓" 碎裂,油脂的馥郁如春水破堤般在舌尖炸开,鲜嫩的鸭脯一触即化,蚝油的醇厚混着八角清芬,恰似春雨润泽春泥,丝丝缕缕都裹着暖融融的鲜香。
她忍不住又夹起晶莹的柚皮送入口中,原带苦涩的柚皮吸足了肉汁与蚝油的精华,变得软糯回甘,三层滋味在齿间交织。
鸭肉的鲜美、柚皮的清冽、蚝油的醇厚,端的是酥烂入味,教人连骨头缝里都想咂摸出三分滋味来。
正吃得忘形,忽忆起去年中元夜二哥哥摇着竹扇讲的掌故。
"说那祖上原住河西岸,那年鬼节刚过,夜里梦见老妻在对岸哭,说纸化不成钱,衣穿不得身。第二日晨起,圈里的麻鸭忽往河边扑棱,祖上灵光一闪,把纸钱缚在鸭背上!”
"你猜怎的?"
二哥哥卖着关子,竹扇在掌心"啪"地一响,"那鸭子竟真凫过了奈河!等回来时,翅膀上还沾着对岸的鬼针草呢!"
他指着盘中鸭掌笑道:"你看这掌宽扁如船桨,‘鸭''又与‘压’同音,天生便是渡亡魂的灵物。中元普渡时用鸭肉祭了五脏庙,正是借这‘压’字镇住邪祟。"
“你都没瞧见昨儿阿娘啃鸭掌时那狠劲,怕是想把整年的晦气都嚼碎了吞下去呢!"
董回春被逗得直笑,忽拽住他袖口追问:"可阿娘说最实在的是鸭子当季肥美......"
"小聪明!" 二哥哥敲她额头,竹扇转出一圈凉风,"若不是堇王的妙策,哪来这满桌肥鸭?”
“三年前新稻初种,螟虫爬满田埂,王爷差人送来鸭苗,说‘鸭掌划处虫蚁尽,鸭喙啄时谷粒清 ''。等割完头茬稻,那些扁嘴家伙早把害虫吃了个干净,又在田里啄余谷、翻蚯蚓,个个养得膘肥体壮。"
他忽然敛了笑意:"第二季稻灌浆时,王爷又传下话,说田农辛苦半年,该杀鸭过节。农人们尝了甜头,从此便家家户户养起了鸭子。"
竹扇遥指天边银钩似的新月:"如今逢节摆起鸭宴,家人围坐,不就是图个团团圆圆?"
“团圆啊......”
董回春望着檐角新月,忽似瞧见阿娘在灶间招手:“今年的鸭子最肥,掌心里的黄油能刮出半碗呢!”
盘中蚝油柚皮鸭的脂香又袅袅漫来,与记忆里阿娘身上的烟火气缠作了一缕,似幻似影轻轻晃着。
这一走神的功夫,董回春的银箸已先于思忖探入瓷盘,不偏不倚夹中堇王目光落处的那块柚皮鸭。
琥珀色酱汁在烛火下牵出丝缕柔光,她后知后觉抬眼时,正撞见堇王墨玉般的眸子凝着自己。
那眼神里竟没半分怒意,倒像瞧着檐下贪食的雀儿,藏着几分饶有兴味的打量。
倒是个实心眼的。
堇王指尖摩挲着茶盏冰纹,瞧她鼓囊囊的腮帮与沾着酱汁的唇角,忽然觉得这钦江阁的沉水香都添了几分烟火气。
往常他最厌矫揉造作之态,此刻见她吃得忘形,那点浑然天成的憨态竟像新剥的荔枝,带着层薄壳的青涩,内里却是莹润的鲜活。
董回春哪知他心中转着这些念头,舌尖还在回味方才鸭肉的腴美,思绪早飘回现代夜市的辣爆鸭摊。
大把红辣椒在铁锅里翻涌,鸭肉被炒得外焦里嫩,辣意裹着油脂香直冲天灵盖,吃得人鼻尖冒汗却停不下筷子。
就是不知,二哥哥那何时才能有辣椒的消息。
正咂摸得过瘾,忽觉瓷盘已见了底,最后一块鸭脯正被堇王银箸稳稳夹起,月白袖口扬起,那油光水滑的肉竟分毫不差落进他碗中,连酱汁都未溅出半滴。
她筷子僵在半空,抬眼便撞上冰嬷嬷刀子似的目光。
冰嬷嬷用帕子掩着嘴,朝她拼命使眼色。
她只得讪讪收回手,恨不得将脑袋埋进碗里。
见她又那副缩头缩脑的模样,堇王指尖抵着眉心轻揉,喉头终是没忍住逸出声极淡的笑。
这一笑虽快得如檐角冰棱坠落,却被立在身侧的集圆尽收眼底。
他伺候王爷多年,深知那嘴角微扬的意味。
往常这抹弧度总似寒梅枝桠般冷硬,此刻却像春雪初融时冰棱尖凝着的露珠,虽未化尽霜寒,却已含了暖意。
更留意到王爷指节松了松腰间玉带,那是心绪畅快时才有的细微举动。
主子心下欢愉,近身服侍的人儿自也跟着轻省快活。
他垂眸敛了眼底笑意,正欲细想晚间歇寝前,该取何等珍贵药材、何等精巧器物为王爷泡脚解乏。
‘唰’的一声,雨点‘噼里啪啦’的爆响从檐角蔓延开来。
倾盆雨幕如羯鼓擂响般骤然炸开,仿佛有无数银珠自九天倾泻而下。
转瞬间,雨幕如匹练般垂落,将整座庭院裹进一片白茫茫的轰鸣里,连天边滚过的雷声都被这磅礴雨势压得断断续续,只余沉闷的回响。
可真真是,天公不作美啊!
将他的筹谋心思浇得透凉。
府中谁不知王爷最厌阴雨,方才落箸时眼底漫开的寒意,直似把钦江阁的沉水香都冻成了冰棱。
众人屏声敛息,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触了王爷霉头。
这般无形威压,端的叫人不敢逾矩。
集圆与董回春几乎同时望向冰嬷嬷,盼她能出面转圜。
却见冰嬷嬷慢条斯理搁了银箸:“王爷,下雨天,留人天,不若品茗。”
阴雨绵长里,受困的又岂止堇王殿下一人?
她话音落时,集圆已瞧见堇王袖底墨玉坠子猛地一沉。
念及冰嬷嬷这些年为病痛所磨,堇王硬将心底翻涌的寒意按下,冷声着人撤了膳,重上茶汤。
董回春听了,心底暗叫不好。
偏生点茶之事,必定要落在她头上。
须知徽宗点茶冠绝天下,当今官家亦是个中高手,她这点微末伎俩,怕是要在冰尖上玩火了。
这当口儿,她如何敢因小心思触了堇王霉头。
待集圆捧来茶饼,冰嬷嬷轻嗅一番荐道:"钦香单丛带五峰山岚气,配这雨声正好。"
堇王淡淡应着,目光却凝在雨幕中,檐角雨珠淅沥,竟似应和着他眼底的寂寥。
董回春接过茶饼时指尖微颤,却在炙茶碾末间渐稳。
微火烘得茶饼散出兰香,茶碾转出细雪般的粉末,罗筛筛过的茶末落在青瓷盏里,竟似积了层春山雾霭。
注汤调膏时,她玉腕翻转如飞,茶筅旋搅间清芬漫溢,直将雨帘隔在亭外。
一呼一吸间,香气直往心肺里钻,端的叫人醺然欲醉。
集圆瞧得目也不转,早将心神都溺在这沁人茶香里。
待茶汤泛起雪沫般的沫饽,她取茶粉寥寥数笔,盏中便现远山含黛之景。
堇王接过茶盏时,忽见茶汤里的山景化作云雾缥缈,轻啜一口,浓醇茶汤裹着回甘直沁心脾,竟将多年阴雨心结熨帖了几分。
此茶此景,堪称绝佳。
冰嬷嬷所言不虚,这五峰山上的单丛茶唤作“钦香”,果然有叫人恍若置身青山云雾间之妙。
观这茶汤,形美、色翠、香郁、味甘,四般妙处尽集于一盏;再看那春小娘子点茶,手法娴熟流畅,烹得茶汤色味俱佳,竟将嬷嬷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
小娘子正值二八芳龄,便有这般造诣,倒真应了那“妙手小神仙”的传言。
堇王目中掠过赞许,落向董回春:“赏!”
董回春忙屈膝福了一礼:“民女谢王爷厚赐。”
“免礼。”
“诺。”
集圆这才惊觉雨声已微。
王爷周身的寒意竟已褪了大半,不由得狠狠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冰嬷嬷,总能分毫不差地挠着主子心窝。
参考资料:
1,广西中元节吃鸭的习俗较为盛行,有诸多相关传说。一是相传祖先在阴间被 “奈河” 隔住,鸭子会游泳,人们杀鸭祭祀,让其把祭品驮过河。二是 “鸭” 谐音 “压”,吃鸭子可压住中元节游走的鬼魂,且鸭掌扁平,不像鸡爪会把给祖宗的钱 “刨出来”。三是古代生活贫苦,中元节前后鸭子长成,人们只有节日才舍得杀鸭吃,久而久之形成传统。四是广西农村种稻谷前会养鸭,割稻后鸭子可吃田里谷子等降低成本,种第二季稻谷时,农民杀鸭犒劳自己,后习惯在中元节吃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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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向着那片活水
第3章 安身立命之本
要说往王府送美人的,从京畿贵女到广南歌姬,哪年不是如春江涨潮般蜂拥而至?
偏生殿下的内院比钦江城墙更严,莫说美人儿,便是一只母蝶儿也难飞进这重门深院。
集圆伺候多年,瞧着王爷明明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活得比古佛还清苦,好几次都想偷偷去求冰嬷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府中上下,除了冰嬷嬷,谁敢插手王爷的私事?
可这雨天送美人,冰嬷嬷当真是在刀刃上舔蜜。
旁人只道殿下厌雨,独冰嬷嬷心知肚明其因。
那场倾盆暴雨里,贵妃娘娘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炸雷劈得人骨头缝发颤。小王爷眸中翻涌的绝望无助,是她连回想都不敢的陈年旧疤。
当年贵妃娘娘薨逝之日,亦是这般阴雨连绵。
一尸三命啊……
这把刀子深嵌于二人骨血里,每每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她这膝上的老毛病,正是当年陪着小王爷长跪冻雨中落下的。
“雨势渐微,扶嬷嬷去歇着吧。”
话罢,堇王便自亭中起身离去。
冰嬷嬷望着他转过九曲桥的背影,袖中指尖已掐出深深红痕。
她抱大的孩子,明明该是金尊玉贵的龙子,却被流放至这烟瘴之地,毒酒暗箭如影随形,早把心肠冻成了江底万年不化的玄冰。
她满心怜惜,只盼着能有个人儿,能焐化了那层冰壳才好。
待王爷身影隐入雨巷深处,董回春才惊觉后背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扶着冰嬷嬷往回走时,雨丝拂过窗棂,却听姑姥姥在耳畔轻笑:“哎哟,这是哪家的傻丫头?得了赏还愁眉不展?”
姑姥姥调笑之声入耳,董回春此刻却连回嘴之力都无,只恹恹应着:“王爷命儿扶您早些回去歇着呢。”
“是极,小神仙可得替老身好好揉揉这膝盖咯。”
“哪来的什么小神仙,不过是大伙私底下口耳相传的闲话罢了。”
待进了屋,将姑姥姥扶至缠枝莲纹软榻上,董回春将掌心搓得温热,轻轻覆上那正泛着湿冷潮气的膝头。
窗外的雨丝缠绵又起,敲在芭蕉叶上的声响,倒比去年二哥哥从郁林带回的铜鼓更催人心烦。
“您且安心将养身子,二哥哥费尽周折,才将郁林那位擅竹罐疗法的老壮医请下山来。听闻其祖传的青竹罐浸过苗岭百草药汁,拔在患处时能吸出湿气,此番定能将您这湿痹去得干净。”
忽而想起什么,眼波亮如点了烛火:“何况王爷车驾所乘皆是滇南的大理良驹,蹄踏生风,日行三百里犹有余力,想必不日便能抵达郁林。”
榻上的冰嬷嬷摆了摆抹金袖,鬓边银箔花钿随动作轻颤:“不妨事,王爷此番巡游原是为着体察各州民情,在州府多盘桓些时日,才合圣意。”
是了,姑姥姥向来都是最体谅王爷。
董回春正望见她鬓角新生的银丝,姑姥姥亦不过三十有六,较阿娘尚小两岁,正是风韵嫣然的年岁,眉梢却凝着病气,叫人瞧着心头发紧。
“听侍卫说月余便能到郁林,只盼这场雨早些停罢,不然您这膝盖骨准得遭罪。”
“你呀,嘴皮子比药王庙的签筒还灵验。”姑姥姥指尖点了点她眉心,眼角笑纹里却漾着暖意:“叫你多去王爷面前露露脸,你尽当耳旁风,光对着老身絮叨个没完。”
董回春闻言伸舌做了个鬼脸,非但不躲,反倒往姑姥姥怀里蹭了蹭,娇声亲昵:“谁叫王爷不是儿的姑姥姥呢!”
那依恋之意,似于这世间,唯有姑姥姥才是她最亲近之人。
诚然,这堇王府中能教董回春捧出整颗心来敬着的,唯有眼前这位姑姥姥。
相较之下,洛阳城里那些沾着血缘的宗亲,倒似御街叫卖的糖画,看着花哨,入口却没半分真滋味。
檐角漏下的水珠正巧滴在窗下青瓷盆的睡莲上,惊得盆中游鱼摆尾划出银线。忽有凉风卷着雨气灌入窗棂,冰嬷嬷下意识拢了拢披帛,董回春忙取过狸奴皮垫搁在她膝下。
这般祖孙相依的光景,倒比御街茶肆里卖的蜜饯还要甜上三分呢。
董回春指尖拂过皮垫上的狸奴斑纹,忆起九岁那年在洛阳听来的传闻。
那时节姑姥姥尚在柔仪阁侍奉贵妃娘娘,是宫里捧金错刀刻女官印的头一份人物,都道她才貌双绝,多少公侯府递来的聘雁能压弯相府门槛,她却只将鎏金茶盏推去:“此生唯愿侍奉娘娘左右。”
原是幼年她染了时疫濒死,是贵妃娘娘亲自守在汤药前,连熬了三夜才从鬼门关将她抢回。
这份恩情便似錾在鎏金银簪上的纹路,刻进了骨血里。
后来贵妃娘娘难产薨逝,她抱着刚满四岁的堇王,在刀光剑影里闯出一条血路,却被一纸诏书放逐到了大宋最南端的蛮荒之地 。
广南西路是何等光景?
原就是一处土旷人稀、民不聊生的穷困之地,官府亦是无所作为,百姓穷得连赋税都无力缴纳。
那年更赶上百年大旱,赤地千里,禾苗枯作柴薪,百姓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烈日炙烤下,尸骸遍野无人收殓,腐臭之气漫过城头,直教苍鹰盘旋而不敢落。
偏生那皇后,竟还特意送来明黄诏书,封堇王为广南西路经略使,美其名曰“食邑尽归”,实则是将其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一个双十年华的柔弱女子。
一个刚满四岁的稚嫩幼子。
得是经历了多少,怎生才熬过来?
她总说这些苦楚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每逢阴雨天时,她的双膝必定肿胀难动,疼痛僵硬,行走艰难。
这世道原就如汴河秋夜的水面,映着满天星子,伸手捞时才知尽是薄冰。落井下石者多似银河星子,肯递绳索的却比岭南的雪还稀罕。
可姑姥姥偏生是那肯跳进寒潭托举他人之人。
自始至终都坚定地站在堇王身后。
风里雨里撑着,从未松过手。
想当年阿娘曾于寒夜里赠过姑姥姥半幅锦被,这份情谊便成了爹爹掷了洛阳金印,自逐宗族门墙的由头。
他带着全家南下那日,正是暮春时节,洛阳城里的牡丹开得泼天富贵,他却只身驾车,携一家妻小踏碎了满地落红。
如今想来,投奔姑姥姥这步棋。
对。
自九岁那年,踏着暮春纷飞的柳絮,跨过王府朱漆垂花门,七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姑姥姥的照拂,是寒夜暖炉,是梅雨季里撑起的油纸伞,桩桩件件,如影随形。
人心非草木,哪有不生暖的道理?
或又不对。
不知姑姥姥何时起意。
半月来,从打理王爷的鹭鸶纹寝衣到调配安神的沉水香丸,老嬷嬷竟将堇王的内务逐次交到她手。这一桩桩、一件件,恰似苏州绣娘手中银针,密密匝匝绣着并蒂莲,那针脚里藏着的,分明是姑姥姥的撮合之意。
董回春纵使心思玲珑,面对这般明示暗示,也只得左支右绌,巧妙周旋。
姑姥姥怎会不知她家南下的苦楚?
恍惚间,那年父亲决然南下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董回春下意识攥紧裙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年她九岁,见父亲松木担子上挂着的铜铃铛,竟比王府的檐角铁马更响。
“春儿瞧这针头线脑,”父亲用汗巾擦着货箱,“比洛阳城的金珠玉器更能挣自由日子。”
爹爹甘愿隐于泥尘之中,从几文钱买卖的货郎做起,不过是不愿将掌上明珠推入权贵樊笼。
董回春这些年,亦是处处避让,从不于堇王面前露脸,满心盼着年满十八,能安安稳稳地离府。
五月十九生辰已过,眼瞅着七月中旬将至,再熬不过两年,便能得偿所愿。
这般心思,府中又有何人能比姑姥姥更清楚?
可现实却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她的期盼浇得透心凉。
在姑姥姥心中,堇王尊贵无比,地位无可撼动。
董回春满心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避躲。
她素来敬重姑姥姥,不愿违逆半分,可她更做不到如当朝女娘那般以男子为天,困一方小小院落为生。
大宋虽说是个繁华盛世,街市上勾栏瓦肆热闹非凡,女娘若想要抛头露面有所作为,依旧会面临诸多限制。
千年来 “男尊女卑”“三从四德” 的礼教规矩,早已如枷锁般套在女娘脖颈。
程家二位先祖更是提出 “人伦者,天理也”,将夫妇之道奉为根本,从理学角度,将女娘的束缚捆得更紧。
寻常百姓家对女子尚有诸多偏见,更遑论皇家?
烛火摇曳间,董回春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釉面映出她眼底藏不住的忧思。
自二十一世纪胎穿而来,史书典籍里的兴衰沉浮早已烂熟于心,可眼前这个与北宋高度相似却又不同的时空,却让她如坠云雾。
当今官家宋兰帝,分明是宋徽宗的影子,醉心翰墨不理朝政,独创 “兰体” 书法掀起兰艺风潮,一幅《兰美人图》惊艳世人,却也让国家在皇后王氏与外戚的操弄下摇摇欲坠。
重文轻武的国策如同慢性毒药,辽与西夏的铁骑在边境虎视眈眈,而宋兰帝却仍用金银绸缎换那片刻安宁。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却又好似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子嗣凋零的皇室里,堇王赵响——贵妃所出的长子,隐隐有问鼎储君之姿。
“政和二年……”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描摹着年份。记忆里北宋覆灭的惨状与眼前局势重叠,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筹谋之初,她不过想借姑姥姥之势保董家平安足矣。
董家举家之力自能在广西站稳脚跟,平安过渡至南宋,便又能苟上一百余载。
可如今这历史的轨迹,似被无形之手拨弄,拐进了未知的岔路。
在这个架空的朝代里,董回春亦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若这期间,董家能寻得辣椒,她便更有底气,能保子孙后代皆有安身立命之本。
要晓得,在二十一世纪,十四亿人中便有五亿人钟爱辣椒。
辣椒无处不在,国人无辣不欢。
辣椒最厉害之处便是能轻而易举地征服众人的味蕾,兵不血刃即可占领人心。一旦尝到了辣椒的美妙,必定食髓知味、迅速上瘾,难以自拔。
长久以来,辣椒一直被作为一个外来之物。
文献百科中均称辣椒的起源远在美洲的墨西哥,15 世纪末,西班牙王国资助哥伦布航海之时方才发现美洲,将辣椒带回欧洲,而后才传播至世界各地。
明代商人从东南亚经海上丝绸之路将辣椒引入浙江和广东,方才传入我国,彼时称为“番椒”。
至明代万历年间,尚有四百余载。
妄想辣椒,恰似天方夜谭,时间便是不可跨越的难题。
可实际上,我国植物学家在云贵等地区的原始森林中发现野生辣椒,从而证明我国也是辣椒的原产地。
关于辣椒最早的食用记载,便在云贵。
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
云贵山区穷困,若要以昂贵的舶来品番椒代盐,绝不可能成为下层苗人、土人的日常作料。
是以,于云贵遍寻海椒,此乃董回春要驻守在广南西路的首要缘由。
董氏的商业蓝图于萌芽之期能够安然生长,此乃第二大缘由。
小至那不能被称作商人的货郎买卖,这被世人所瞧不起的营生。
看似细微渺小,实则是成本最小、利益最高、网络信息化最快的上佳之选。
七载光阴。
董家货郎的铜铃声已响遍江南。
二哥哥精心搭建的“货郎网络”,如同细密的蛛网,将货物与消息传递到每个角落。这就好比某里巴巴从批发径直做起了零售,盈利之丰厚自不必言说。
重中之重,乃是凡董家货郎所至之地,必有重金寻椒的告示。
不论是沿海与东南亚的贸易往来,还是贵州人食辣火的消息,董家皆能在第一时间捕获。
如此谋划,进一步能够双管齐下,左右逢源,退一步亦能够单脚前行,稳扎稳打。
独独未曾生出过攀附堇王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