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一个小小奴隶的事,自然是不用王璃亲力亲为的,一众仆从听到王璃的喊叫,便七手八脚的将两人分开了。
王璃回到院里换下脏衣物,谢璋被带回后院治疗。
王璃坐在梳妆台上前,指尖无意的捻紧了手中的丝帕,男人晕倒前那双如同脆弱的小鹿般的眼睛深深的刻在她的脑海里。
等到桃红安置好人回来后,王璃看似随意的拨弄着妆匣里的朱钗,目光并未看向桃红,漫不经意的随口一提:“那个,阿弃还好吧。”阿弃是她买下谢璋时随口赐的名。
桃红上前,从王璃手中取下朱钗,就着铜镜,将朱钗点缀在发饰上,点了点头,“回小姐,大夫看过了,伤口有些发炎引起了高烧,不过大夫说,只要好好的静养几日,退了烧就无大碍了。”
“哦!”王璃应了一声,微微的捻紧手帕,莫名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还想多问些什么的时候,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为一个奴隶如此上心实在是有**份,自己好歹是相府千金。
正好,一个小厮快步的到门外前来通报:“小姐小姐,老爷请您即可让去前厅。”
“啊?什么,这么快父亲就知道了?完蛋了完蛋了。”王璃一下子的就慌了,“肯定又是管家那个大嘴巴,天天在我父亲面前告状。”虽说王相倒不至于为一个奴隶就对王璃如何,可爹就是有方法拿捏女儿。
桃红微微上前一步,摇了摇头,了然开口解释道:“小姐多虑了,相爷唤你过去,想必是因为林大人的来访,林远之大人来了,正在前厅和相爷叙话。”
“林远之?”王璃一愣,随即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她的母亲与林远之的母亲是手帕交。因王璃母亲在她出生时便大出血去了,林伯母对她也如同自家闺女般。王璃自幼是与林远之一同长大的,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谓是毫不过分。小时候她闯祸被罚,很多时候都是林远之护在她身前的。
王璃对着镜子整理了下鬓角,将刚才对阿弃的那点烦乱心思暂时压下,“走吧,去看看~”
前厅内,林远之一身月白常服,正与王相谈笑风生,端的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王璃一进前厅,林远之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立刻起身,笑容和煦如春风,“阿璃妹妹,多日不见,近日来可还安好呀?”他与王璃是自幼一同长大,一同念书,自幼年起,两人向来形影不离,后他金榜题名,科举入仕,调去了江南,两人渐渐少了往来。
如今,他终于调回京城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说王璃骄纵,但她也是分场合的。王璃在王相面前,还是有些怯怯的,始终维持着世家贵女的仪态,对林远之微微的施了一个礼。“多谢远之哥哥,近来安好,无须挂念。”
林远之笑容不变,转向林相,语气温和却带有份量:“伯父治家有方,阿璃妹妹亦是明理之人,只是....”
他微微蹙眉,“听闻阿璃妹妹前几日从极意馆带回了一个奴隶,那等肮脏龌龊之地带回来的东西,野性难驯,终究是隐患。小侄听闻京畿最近不甚太平,似有流寇余孽隐匿,专擅伪装身份...”、
他目光扫过王璃,嘴角始终颔着一抹浅笑,淡淡开口,“阿璃妹妹心善,但身边之人,还需谨慎些的好,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始终不好。”
王相王维安微微捋须,手一顿,神色凝重了几分,王璃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奴隶,怎的消息那么快就传到林远之那里了?他眯了眯眼睛,看向林远之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远之侄儿所言甚是,璃儿,你带回来的奴隶,底细可曾查清楚?万不可因一时心慈,引狼入室。”
王璃心头一紧,林远之的话精确的刺在了她对阿弃的疑虑上。林远之还是那样,从小就爱管着她,如今竟管的更宽了!连自己带回来一个奴隶,他都要来过问。
她压下心中的不快,飞快得瞪了林远之一眼,面上维持着平静:“父亲和远之哥哥多虑了,一个签了死契的粗仆,管家已经查过身契,翻不出什么风浪。”
林远之恍若未见,只唇角微不可察只地弯了弯。。
这细微的交集,王相尽收眼底,他不动神色地点了点头,寻个了公务的由头去了书房。
王璃规规矩矩地送走父亲,待其身影消失在门外,便不顾仪态地往椅中一坐,轻哼一声,“林大人真是好大地官威,管天管地地,连我买个奴隶都要管到我父亲跟前来了?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林远之也不辩解什么,实际上,自他离开京城,调任江南之后,王璃每日的衣食住行,他甚至比王璃本人都清楚。他含笑转身,取过一个精致地食盒:“母亲听说我今日过来,特意备了些点心。瞧瞧,可有你惦记的藕粉桂花糖糕?”
“伯母准备的,那自是有的。”王璃眼睛一亮,接过食盒打开,捧出那碗莹润的藕粉桂花糖糕,眉眼弯弯地小口品尝起来。
林远之看着王璃满足的模样,笑意更深,撩袍在王璃身旁坐下:“这几月,你深居简出,我流水似的送东西,你连张帖子都不回。我这不是怕你心生烦闷,实在放心不下,公务一了便赶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原想早些来的,又恐......再生流言。”
闺阁女子向来爱论人长短,两人少时过从甚密,也是起了些闲言碎语。自谢氏谋逆后,王家更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此时他调任回京,难免让人多想。
王璃垂眸,专心的用银勺搅着碗中的糖糕,语气淡然:“倒也谈不上烦闷,只是觉着......自小运气总差那么几分,不过想开了便好。这最近这几日可想去外面野了,只是刚好被父亲禁足在家。你就说,我是不是运气不好。”
林远之伸出手,习惯性地想如儿时般揉揉她的发顶,指尖微顿,最终只落在她地椅背上,温声道:“过几日,我请母亲办个赏花宴,给你下帖子”
“当真?”王璃闻言抬首“那我可得抓紧些,把父亲罚抄的书抄完。”
王璃向来是个说干就干的主,晚膳后,她就一头扎进书房奋笔疾书,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这天深夜,烛光已燃过半,她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余光瞥见一旁侍立的桃红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的模样。
“罢了,”她轻叹一声,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桃红,你先回去歇着吧。”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门外浓重的夜色,“唤阿弃过来添灯油,磨墨。”
父亲罚她抄书,她是心服口服的,那日被那句“不卖身”激得怒火攻心,对阿弃得惩处确实重了些。
王家待下向来宽厚,的却也是她失了分寸。
只是......,想起那日阿弃“失手”打翻墨汁,将他辛辛苦苦抄了大半的书卷尽毁,她心头的那点憋屈又冒了出来----凭什么她一个主子在这深更半夜苦熬,那“始作俑者”倒能在房里安睡?
如今过了这些时日,他的伤应该也该好利索了。
烛光摇曳,脚步声轻盈,谢璋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这是他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粗衣麻布,脸色依旧苍白。默默的对着王璃行礼,然后走到灯台边,动作熟练地剪去烧焦地灯芯,添上油。
昏黄的烛光瞬间亮了几分。
王璃的余光瞥了一眼正在添灯油的男人身上,身后的影子高大无比,她开口打破了此时的寂静,“伤可大好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笔下的字迹上,仿佛是随口无心的一问。
谢璋添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谢小姐挂心,已好的差不多了。”他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开始研磨,动作沉稳有力,墨汁渐渐浓稠乌亮。
月色寂辽,满堂寂静,只剩下墨锭与砚台摩擦地沙沙声以及笔尖划过宣纸的簌簌声。
过了一会,王璃像是想起了什么,笔尖未停,语气带着骄纵的理所当然,又似乎想解释什么:“那日,我被你气昏头了,对你的惩处是重了些。不过,这可不能只怪我。我好歹是相府的千金大小姐,好心好意把你从极意馆那种地方带你回府,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
她觉得“卖身”二字实在是难以启齿,“总之,你安心做事便是,别整日里胡思乱想的。本小姐虽说不爱讲道理,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王璃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
她说完后,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不再看谢璋,继续抄写起来了。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门去林府赏花了,她得赶紧抄完。
谢璋木木的应了声,研磨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滞,居高临下斜着望向王璃,只看到少女圆乎乎的脑袋。低垂的眼睫下,眼底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翻涌着无人能见的复杂情绪。
时间在墨香与烛影中悄然流逝,抄写本就是极耗心神的活儿,加之此时已值深夜,王璃的笔尖渐渐的慢了下来,眼皮也越来越沉。终于,她握着的笔一松,头枕着手臂,伏在书案上,沉沉的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谢璋停下研磨,静静的注视着她沉睡的侧颜,烛光在他长睫下打下小片阴影,褪去了平日的骄纵,竟显得几分难得的恬静与脆弱,就如他第一次在京郊外见到那个小女孩那般。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内心泛起一阵酸涩,苦笑的摇了摇头。当年京郊刺杀,那个蜷缩在他背上一边掉眼泪一边奶凶奶凶的小女孩,已经愈发的亭亭玉立了。本以为再见时会是洞房花烛夜,没想到竟是......
她的目光扫过王璃单薄的肩头,夜凉如水。无声的拿起一旁的外衣,轻柔的将它披在王璃的肩上。就在他打算收回手时,目光无意扫过书案一角,几本随意堆放的书下,压着一份未来得及收好的卷宗,那随意堆放的几本书向人表明了卷宗主人的欲盖弥彰。
谢璋鬼使神差的拿起那几本书,卷宗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刺目惊心的朱砂大字:谢氏谋逆案
谢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颤抖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打开了那份卷宗。
飞快的扫过那些熟悉的、沾满血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