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夫难哄》 第1章 第 1 章 微雨过,小荷翻 王璃怏怏的斜倚在湘妃榻上,鎏金的兽炉中升起氤氲白气,她指尖心不在焉的拨弄着一串南海明珠,珠光倒印着她无暇侧颜。 桌上放着的,是定北侯谢氏谋逆的一应卷宗,原本这些卷宗,父兄是断不会拿回来让她看的,这些还是她去找林远之才拿到的。 其实也怪不得父兄如此避嫌,毕竟王璃与定北侯世子谢璋是打小就定下了娃娃亲,如今谢氏谋逆证据确凿,王家自然是不愿与谢氏有过多牵扯,婚约更是已成一纸空文。若此时对谢氏一案表现出更多关切,难免被有心人抓住来做文章。 王璃没由来的叹息,那定北侯世子谢璋,她幼年时也是匆匆见过一面的,风神俊朗,不过十二便带领两百骑兵,万军中直取敌军将领首级,平定北夷之乱,可谓是将帅之才,实在是可惜了,怎么好好的侯府高门,竟然谋逆,实在是匪夷所思。 一旁的大丫鬟随身服侍小姐多年,自是知道自家小姐的苦闷,换谁在大婚前夕,遇到未婚夫一家以谋逆罪论处,谁都会觉得烦闷。 桃红轻手轻脚的进来,屏息低语:“小姐,极意馆......新到了一批“南货”,管事说,有几个骨头特别硬,驯了半个月都没低头......”。 她觑着王璃的脸色,补充道,“说是......从苍云关那边押过来的。”桃红不懂为什么小姐最近总是让她留意苍云关、留意谢家的消息,但是她相信,谢家一定是无辜的。 王璃的指尖微颤,明珠碰撞出清冷的脆响,那苍云关正是林国公伏诛定北侯谢氏之地。一股混杂着叛逆与探究的冲动陡然升起。 “备车”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咱们也去瞧瞧,这骨头能有多硬。” 黑檀木嵌宝马车停在极意馆描金朱漆的大门前,与周遭的喧嚣奢靡格格不入。王璃扶着桃红的手聘婷而下。 甫一入门,浓烈刺鼻的异域熏香混杂着汗味、劣质脂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味扑鼻而来。 王璃自然的拿起帕子帖在鼻尖处,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极意馆。管事的也是个有眼力劲的,瞧见王璃如此做派,便知道她的身份并不简单,急忙上前,点头哈腰,谄媚的近乎匍匐。 管事将人引到了中堂,台上密密麻麻的跪着一排奴隶,华服宾客谈笑风生,目光扫过台上的“货物”时,带着猎奇的玩味与**的评估。台上的奴隶双手紧缚,或麻木如朽木,或紧张惴惴不安,眼神满是空洞。 王璃不漏痕迹的摇了摇头,管事的便知道王璃对这些巡查的货物不感兴趣,便带着王璃越过中堂,来到后台,“小姐,那些普通货色入不了你的眼,咱们来后台看看。” 王璃与桃红跟了上去,来到了相对安静与“体面”的区域。 管事指了指这里的铁笼,笑意盈盈道:“小姐,这里的每一个铁笼都关了一个人,您看一下您需要哪个?或者您可将你想找的货色告知我,我好帮您留意。” 王璃微微瞥了管事一眼,目光掠过他,如同审视府里的花草树木般看往那几个铁笼。 异域舞姬扭动腰肢,媚眼如丝,奈何王璃是女子,娇媚对她吸引不大; 壮硕的汉子被铁链锁着,在鞭挞中咆哮着展现肌肉,王璃微微颔首,此人倒可以买回去充当苦力; 还有一个清秀少年瑟缩着背在朗诵诗歌,声音却发抖的厉害。王璃的眼神一扫而过,指尖无疑是的捻紧了帕子,少年裸漏的臂上,一道狰狞的烙印映入眼帘,她微微蹙眉,心间那点微末的怜悯刚冒头,不过片刻,就化作居高临下的漠然。 王璃向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心善的人,她轻启朱唇,声音娇脆且冷薄,“不过尔尔” 她也是一时懵了头了,怎得听到苍云关这几个字,就脑子一热来这极意馆尼,她到底期待什么尼? 谢家众人早就在苍云关围剿殆尽,早就死绝了,难道自己还幻想着谢家能有人存活于世?幻想那个人是谢璋?谢璋早就葬生在苍云山的冲天烈焰里了。 王璃意兴阑珊,正想转身离去之事,桃红被角落的惨状吓得惊叫一声,王璃随声望去,角落的铁笼传来一阵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和铁链的剧烈挣扎。 那是光线最暗、气味最浑浊的角落。 王璃微微蹙眉,轻轻拿起帕子抿鼻,昏暗朦胧中望去,几个枯槁的身影蜷缩在污水与秽物间。 一个身影被两个凶悍的打手粗暴地拖拽出来,扔在过道上。褴褛地布条几乎无法蔽体,浑身遍布新旧鞭痕、络铁印与化脓伤口的皮肤,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渗着黄水和血沫,用脏污的布条草草捆扎,脸颊深陷,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污垢的头发遮住大半额头。 然而,即便被这样对待,他仍本能的试图蜷缩出一种防御的姿态,脊椎在污垢中固执地挺起一道不屈地弧线,打手看他如此做派,一脚踹在他腰腹地旧伤处,他的身体猛然弓起,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王璃微微捻紧了手帕,静静的注视着他。 那奴隶似乎也感受道一股炽热的目光,猛地抬起头,透过汗湿粘在额前的乱发,眼中带着寒光与烈焰,直直的盯着王璃。那眼神中没有乞怜、没有麻木,只有一种.......绝望的悲鸣。 王璃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脚步死死钉在原地。这眼神太过锐利,太过......似曾相识了。 王璃想不起来,她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管事见王璃驻足,又惊又怒,生怕得罪贵人,从打手的手中抽回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打在那名奴隶身上:“贱骨头!瞪什么瞪!冲撞了贵人扒了你的皮!”辫稍撕裂空气,细微的肉屑夹杂着血沫扬起在空中,裸漏的背上又添上几道血痕。 那奴隶不再吼叫,只是将头更深的埋进臂弯,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的颤抖着。 那眼神如同烙印般,深深的灼伤了王璃内心那道冷漠的心墙。 心头的惊悸、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烈吸引的战栗,在此刻都化为了一种冲动。 王璃晃了晃脑袋,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眼神闪过一丝悲伤,她冷冷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就他,收拾干净,送我府上。” 一旁的管事喜上眉梢,他老早就想把这个贱奴卖出去了,吃的多,脾气又倔,伤的还重,他都怕这奴隶折在自己手上,竹篮打水一场空,难得有人愿意买下它,急忙开口:“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小子虽然野性难驯,但筋骨奇佳,买回去看家护院或者是......当个玩意儿逗趣,磨磨性子,保管别有滋味!” 管事的挥一挥手,一旁的两个打手就将人拖了下去,谢璋忍着痛,最后抬起眼,他的目光从王璃的脸上掠过,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讽。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复仇。他的命是谢家军一命抵命换回来的,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查清楚真相,他要为谢家军正名。 王璃从极意馆回府后,瞧见桌前林远之送来的一堆女儿家喜欢的玩意,自谢氏谋逆后,林远之来寻自己的次数多了许多,她不是不谙世事的稚童,父兄日益殷切的暗示,温润如玉的探花郎,圣眷正浓的当朝新贵,簪缨世家的嫡子,无论是家世,学识,样貌都是顶尖的,可谓是人人艳羡的良配。 王璃叹息,微微的摇了摇头,心中烦闷难掩,便就着桌食,多饮了几杯果酒。果酒的度数本不高,但若空腹或一时喝的急了,也是会醉人的。 简单的梳洗包扎后,谢璋就被带到王璃的院子中来。他直直的站在廊前,等候着王璃的传召,一袭粗布麻衣难掩伤痕累累,洗去污垢的脸庞轮廓一袭可见昔日的俊朗,却被深陷的眼窝和惨白的唇色破坏殆尽。 王璃隔着窗棂看他,酒意微醺下,白日那惊心动魄的眼神又盘旋在她脑中,她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她确信。 王璃推门而出,月光洒在她鹅黄轻纱的披帛上,带着清冽的香气,一旁的桃红眼疾手快的扶着小姐坐在院前,她随身陪着小姐身边,自知王璃的酒量向来是不好的。 王璃左手托腮,右手漫不经心的有节奏的轻叩桌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律动。她静静的注视着院子门口站着的男人,脑海里盘旋起她所能想起的一幕幕,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睛,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尼。酒气灼烧着她的血液和思绪,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翻涌在她心头。 她目光扫过一株开的正盛却遥不可及的西府海棠,那海棠长在院外,枝桠丛生,延伸到王璃的园子来,她一时心血来潮,轻启朱唇,声音带着慵懒的刁难:“去,把最高处那枝海棠折来。本小姐要插花。”那海棠枝桠又高又险,底下假山乱石堆砌,寻常奴仆绝难企及。 谢璋抬头,对上那双迷离的双眸,双手握拳,沉默片刻,拖着伤腿走向树下。若是往日,这小小的假山与屋檐断断是阻挡不了他的。他扫视假山的位置、树干的纹理,利用假山凸起借力,足尖几点,伤口因动作与假山的碰撞再一次的裂开,他闷哼一声,强忍着伤痛,几个起落,攀至高处,稳稳的折上了那支长在最高处的娇艳海棠,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他拖着伤腿,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下来,将那支海棠花递给桃红,眼神是一扫而过的复杂。 桃红将海棠花递给了王璃。 王璃接过带有余温的花枝,指尖微颤,冷冷的看着谢璋。这个假山倚靠屋檐而设,她小时候被父兄责罚,禁足在院子的时候,曾尝试过很多次通过假山逃出家门,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几年前,阿兄才告诉他,这假山是鲁家后人所造,看似好攀爬,实则若无一定的功底,是断不可能爬的上去的。 这绝非是一个普通奴隶能有的身手。 王璃捏紧花枝,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谢璋穿透:“你......,以前是行伍中人?”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与笃定。 谢璋垂首,低下头颅,声音沙哑平板,毫无波澜:“小人......曾是边军运粮的民夫,粗通些攀爬把式,逃难时和胡人乱学的。” “哼.....”满不经意的冷哼。 果酒的微醺混杂着无法掌控的疑惑交织在王璃的心头,她看着低垂的奴隶,脖颈上几道鲜红的痕迹在月色下是如此的显眼,带着酒意的微哑,“跪着,爬上来。”难道极意馆的馆的管事没教过奴隶规矩?见到主人竟然都不下跪,真是欠管教。 谢璋微微一愣,双拳紧握,眼神带着一丝狠冷,脸上闪过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悲愤,双膝下跪,匍匐的爬到了王璃跟前。 王璃微微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的男人,伸出右手,指尖轻佻的拂过男人紧绷的下颌,眼神迷离,“抬起头来。” 谢璋微微抬头,对上那双迷离的带着红晕的双眸,双拳握的更紧了。 王璃瞧着他紧绷的脊柱,微微一愣,心中复杂万分,带着酒意的微醺,故意开口嘲讽道,“模样还算周正,以后好好跟着本小姐,“伺候”好了,自有你的前程富贵。”伺候二字,王璃是加重了语气的,在这寂静的月夜里,暧昧的令人心惊。 一旁的桃红也不由得一愣,自家小姐怕不是今天喝糊涂了。 谢璋缓缓抬起脸,月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眼睛,他双拳紧握,眼底翻滚着屈辱、愤怒甚至还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些情绪如同勃发的火山一触即发,却又在片刻后恢复平静。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冰的砸落在地下,“小姐,小人入府时,管事说好了,不!卖!身!” 第2章 第 2 章 这规矩是在谢璋进府时,管家专门对他定下的。原因无他,纯粹是谢璋洗干净被带回宰相府时,碰巧被管家明忠看到了。管家知道,自家小姐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主,竟然带回来一个长相颇为惊艳的男奴,这谁能不多想,若是相爷和公子知道了,指定又得训斥小姐了。 他管不了小姐,只好对谢璋耳提面命,入府时特意支开了旁人,让谢璋要做好下人的本分,不要占着自己颇有几分姿色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些话,如同一阵阵响亮的耳光打在谢璋的脸上,他也知道了,这就是宰相王相的府邸,刚才那个少女,曾经是他的未婚妻。真是讽刺至极。 王璃瞧着跪在地下的男人,所有的酒意与慵懒瞬间被激的粉碎,娇媚的脸庞血色尽褪,紧接着涌上被彻底冒犯的狂怒!杏眼圆睁,满脸写上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滔天的屈辱! 他怎么敢?!一个她花钱买回来的玩意,命如草芥的东西,竟敢......竟敢如此践踏她的尊严。 王璃涌出一阵怒火,抬手就是一巴掌。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动怒了。她王璃,相府嫡女,父兄宠爱,自幼就是捧在手心上的人,加之母亲早逝,父兄对她也多是宠溺,以至于性子是养的娇纵了些,这些王璃自己是知道的。毕竟人无完人嘛,她这等身份的人,恃宠任性,娇惯放纵,为所欲为点怎么了尼,又没有伤天害理的。 但她也绝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子,这丑奴莫不是以为自己颇有几分姿色,就觉得自己买他回来是为了...... 虽说王璃先前的行为是略微轻浮了些,但天地良心,她可真没那方面的想法,是真心实意的想留下这个好看的奴隶当个护卫的。原先的那些举动,无非是看他长得实在好看,行为稍微出格了点。 一想到那些画面,王璃就气得发抖,真是不应该把这个丑奴从极意馆里带回来,就应该让他在那个狗笼子里面生不如死。 庭院陷入一片死寂,月色被乌云遮盖,大地陷入黑寂,风停了,往日的蝉鸣今日不知为何噤声,只有王璃因盛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谢璋说完,又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沉默隐忍的姿态,就如同刚才的顶撞从未发生,只是在王璃居高临下的注视下,脊梁似乎挺的更直了,如同像她宣战一般。 王璃都被气笑了。 死死盯着脊梁挺着笔直的奴隶,那句“不卖身”如同淬毒的冰锥般,反复的将她高高在上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她此时此刻无论说些什么,似乎都显得不重要了。 不卖身是吧,等明天,我就把你卖给京城最大的象姑馆,我倒要看看,你去到那个地方还卖不卖。这自然是气急了的想法。 她瞥了一眼,带着被冒犯的颤音,“好...好一个''''不卖身''''!” 王璃猛地转身,对着急匆匆赶来的管家和吓得面无人色的桃红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不知死活、以下犯上的贱奴,给我拖下去杖责三十” 众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姐如此盛怒责罚下人了,一时间纷纷胆战心惊,生怕做错了什么。空旷的前院四周一下子满满当当的站满了人,火把噼啪作响,行刑的长凳和手臂粗的硬木刑杖已准备在侧。 几个粗实的护卫将谢璋粗暴的按在刑凳上,他没有任何挣扎亦或是说他没办法挣扎。 只是在木棍高高扬起前,那双沉寂的双眸骤然抬起,越过声旁的仆从,看向廊下阴影中满脸寒霜的王璃,那眼神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 “啪!啪!啪!” 沉闷的声响在月夜显得如此清晰,谢璋的身体随着一下一下的重击而剧烈颤抖着,新伤叠着旧伤,衣物早被渗出的鲜血浸透。 他死死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痛呼死死的吞咽在喉咙深处,只从牙缝中挤出压抑到极致、野兽般的闷哼。额头渗出的汗水、嘴角流出的血水、背上渗出的鲜血,在他身下蔓延。 王璃指甲深深的掐进了掌心,她其实就是想小小的惩罚一下这个丑奴,可当她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听着那压制的闷哼声,尤其是那倔强的眼神,她的心竟不自觉的越跳越快,手心也沁出冷汗。 等到她想喊停的时候,三十杖早已打完,不由得悔恨起了自己,应该早点喊停的。 她瞥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男子,竟还没昏死过去,只是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王璃的眉头蹙了蹙,不由得生出一丝丝忌惮,这个人到底是何身份?还没等她多想,谢璋就被管家明忠送进了水牢。 按理说,书香门第之家本不该有水牢这类地方的,可这里的宰相府,有水牢也不足为奇了。王璃的兄长担任刑部侍郎,她曾听兄长提起过,将犯人丢进水牢里面,长期浸泡在水中,一方面会使得犯人的伤口溃烂,感染,疼痛难忍,另一方面随着人体温的失衡,更能摧毁犯人的意志,无论多硬骨头的人,在水牢里都熬不过七天。 阴暗潮湿的水牢,腐臭刺鼻,谢璋如同破麻布袋般丢了进去,铁门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月色。 此时虽已入夏,但夜晚的污水依旧冰冷,瞬间淹没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极意馆的旧伤还未痊愈,今夜又添新伤,谢璋脊背上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直立,失血、寒冷、剧痛疯狂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机。 他蜷缩在角落,渐渐的牙齿因寒冷与剧痛咯咯做响,眼皮的重量慢慢加重,意识渐渐朦胧。 直到后半夜里,谢璋被人一磕一绊的从水牢里拖了出来,他才猛地惊醒。一个瘦小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个女子正是王璃的贴身丫鬟----桃红。 桃红将用油纸紧紧包裹的东西拿了出来,小声道:“你...你别真死了,小姐今日是在气头上,这是一些金疮药还有一些吃的,你先吃点东西,用点药,明天我会让小姐放你出去的。”说完,便四下张望,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中。 原来水牢的上方是一整块干净的青石,谢璋迷离的躺在严寒的青石上,咽下几口吃食,然后给自己上药。 王璃身旁的丫鬟为什么会如此好心尼,是王璃的意思?还是?他摸了摸额头的温度,估摸着自己是发烧了,还来不及多想,再一次的沉睡下去。 翌日,王璃心不在焉的拨弄琴弦,琴音杂乱无章。昨夜那个奴隶在杖刑下依旧不屈的眼睛,总是在他眼前晃动,搅得她心烦意乱。他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熟悉了,王璃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死了?”王璃嘟起嘴冷冷的问桃红,语气听不出情绪。得知人在发着高烧,还吊着一口气的时候,她不由的担忧起来,她可真的不想弄出人命,要不然她爹和哥哥,肯定是饶不了她的。 王璃故作烦躁的挥手:“弄出来,收拾干净了,别让他死在府里,污了本小姐的眼。”可一想到那丑奴昨晚**裸的三个字:不!卖!身!她就觉得区区三十杖责还是太轻了。 王璃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她是别人惹她一分,她必十分奉还的性子。 蓦然说道:“命他病好后,擦洗后院所有的青石板路,从本小姐的清风院到后院角门,一寸不许脏!擦不完,不许他吃饭,不许他休息!算了,还是让他吃点饭吧,要不然没有力气干活。”一旁的桃红微微看了一眼王璃,应承下来。 往后的几日,王璃刻意的坐在廊下的阴凉处,慢条斯理地品着酸梅汤,目光却牢牢地锁在谢璋地身上。 烈日炎炎,谢璋拖着几乎散架地身体,跪在滚烫地青石板上,每移动一下,都是对伤口地酷刑。 粗衣麻布摩擦着后背的皮肉,汗水浸透衣物覆盖在身,让人隐隐发疼却无法阻止。他沉默地、机械地用一块破布蘸着脏水,一寸一寸擦拭着地面。 王璃留意到他擦拭地动作,虽缓慢艰难,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地严谨,毫无寻常仆役地散漫拖沓,虽说桃红近几日都时刻留意着这个奴隶地一举一动,并无异常,可直觉告诉王璃,这个奴隶必不是什么边军运粮的民夫。 王璃起身,踱步到他刚擦干净地一块石板前,故意将手中喝剩地酸梅汤,慢条斯理地、一滴不剩地倒在地下。粘稠地红色液体在光洁地石板上蜿蜒流淌,格外刺眼,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男人,“看什么?快擦干净!若你下次还敢有半分不敬.......,我就把你发买了。”随后轻哼一声,留意着男人的反应。 谢璋的动作顿了一瞬,身体几不可察地紧绷。然后,他沉默地挪过去,用那块肮脏地破布,更用力地擦拭那片嫣红地污渍。 没有抬头没有言语,只有额间暴起的青筋和紧抿的嘴唇。这份沉默的顺从并没有让王璃开心分毫,反而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她觉得最近几月,她实在是倒霉透顶了。 满心欢喜的憧憬着婚礼,结果未婚夫全家谋逆了,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若是自己嫁过去,恐怕自己也身首异处了吧。 她倒也不是有多喜欢谢璋,就见过一面的人,能谈得上多喜欢尼。可像她这种高门贵族的女子,自己的婚姻大事哪里是自己能做主的,无非都是为了家族利益。 还有最近,自己难得大发善心,救了一个奴隶,结果这个奴隶还那么的脾气倔不上道,着实是让她觉得很郁闷。 连续两日的烈日暴晒和持续的劳作,极意馆的旧伤、杖刑、水牢,即使是铁打的人儿也扛不住。直到第四日的时候,谢璋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擦地的动作越来越慢,脸色苍白的吓人。 王璃这人,就如同小孩那般,气来的快,消的也快,像她这种的高门贵女,自然是犯不得和一个小小的奴隶计较的。就将谢璋交给桃红,等他擦完青石地板,让桃红好好安排他的去处。 那日,王璃正倚在廊下,百无聊赖的抄阅古文典籍三十余篇,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抄书了,都怪管家那个大嘴巴子,竟然将她责罚奴仆的事告知了父兄,害他平白无故的被罚抄古文。还有那个奴隶,也不是个好东西。 谢璋此时早已摇摇欲坠,在擦到王璃所在的廊下附近时,他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破布和水桶“哐当”脱手,半桶脏水不偏不倚,正泼溅他华美的秀鞋上。 谢璋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整个人向前扑倒一把将那早已抄好的古文推倒在地上,桌面的墨汁顺势低落在书上。 王璃正无聊的抄着书,先是被这声响给吓了一跳,还好躲开的及时,然后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抄了几天的古文就这样浸透在脏水和墨汁中时,她简直就要气炸了,这可是她辛辛苦苦抄了好几天的呀。 她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怒跳起来,“你你你......,找死啊!!!”她向来是不喜欢在嘴上和人逞强的,她真想狠狠的拿鞭子教训谢璋一顿。 她怒目圆瞪着谢璋,看到男人伏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剧烈的呛咳喘息,脸色苍白的吓人,像是很难受一般。这下她有点慌了神了,若是真出人命了,父兄一定会骂死自己的。 谢璋艰难地、缓慢的抬起头,脸上布满冷汗,那双曾让王璃感到熟悉的眼睛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朦胧脆弱的水雾,不再是倔强与锐利,而是如同一种濒死前小兽的哀哀乞怜,他气若如丝:“小...小姐...恕罪...小人....实在是...撑不住了...”话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带着些颤抖的尾音。 王璃愣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些罪恶般的默默的收回了高高扬起的手,原先的满腔怒意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探身,蹲下,也没了嫌弃谢璋浑身脏兮兮的心思,推了推他:“喂.......,不就擦了地板嘛。你个奴隶未免太矫情了吧....。” 谢璋尝试着爬起来,没想到扯到了伤口,顺势的倒在了王璃的身上,这几日,他凭借着桃红的说辞,基本上摸清楚了王璃的脾气,他这位曾经的未婚妻,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你越横她就越横,犟种一个。 与王璃不同,谢璋自幼是在军营长大的,战场上瞬息万变,他知道什么时候调整策略以达到目的。 眼瞧着谢璋的脸色不对,王璃半扶着谢璋,带着一丝自己都察觉不了的紧张:“来人啊,快叫大夫!” 谢璋伏在王璃的手肘窝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漏出一个浅浅的苦笑。 第3章 第 3 章 安置一个小小奴隶的事,自然是不用王璃亲力亲为的,一众仆从听到王璃的喊叫,便七手八脚的将两人分开了。 王璃回到院里换下脏衣物,谢璋被带回后院治疗。 王璃坐在梳妆台上前,指尖无意的捻紧了手中的丝帕,男人晕倒前那双如同脆弱的小鹿般的眼睛深深的刻在她的脑海里。 等到桃红安置好人回来后,王璃看似随意的拨弄着妆匣里的朱钗,目光并未看向桃红,漫不经意的随口一提:“那个,阿弃还好吧。”阿弃是她买下谢璋时随口赐的名。 桃红上前,从王璃手中取下朱钗,就着铜镜,将朱钗点缀在发饰上,点了点头,“回小姐,大夫看过了,伤口有些发炎引起了高烧,不过大夫说,只要好好的静养几日,退了烧就无大碍了。” “哦!”王璃应了一声,微微的捻紧手帕,莫名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还想多问些什么的时候,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为一个奴隶如此上心实在是有**份,自己好歹是相府千金。 正好,一个小厮快步的到门外前来通报:“小姐小姐,老爷请您即可让去前厅。” “啊?什么,这么快父亲就知道了?完蛋了完蛋了。”王璃一下子的就慌了,“肯定又是管家那个大嘴巴,天天在我父亲面前告状。”虽说王相倒不至于为一个奴隶就对王璃如何,可爹就是有方法拿捏女儿。 桃红微微上前一步,摇了摇头,了然开口解释道:“小姐多虑了,相爷唤你过去,想必是因为林大人的来访,林远之大人来了,正在前厅和相爷叙话。” “林远之?”王璃一愣,随即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她的母亲与林远之的母亲是手帕交。因王璃母亲在她出生时便大出血去了,林伯母对她也如同自家闺女般。王璃自幼是与林远之一同长大的,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谓是毫不过分。小时候她闯祸被罚,很多时候都是林远之护在她身前的。 王璃对着镜子整理了下鬓角,将刚才对阿弃的那点烦乱心思暂时压下,“走吧,去看看~” 前厅内,林远之一身月白常服,正与王相谈笑风生,端的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王璃一进前厅,林远之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立刻起身,笑容和煦如春风,“阿璃妹妹,多日不见,近日来可还安好呀?”他与王璃是自幼一同长大,一同念书,自幼年起,两人向来形影不离,后他金榜题名,科举入仕,调去了江南,两人渐渐少了往来。 如今,他终于调回京城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说王璃骄纵,但她也是分场合的。王璃在王相面前,还是有些怯怯的,始终维持着世家贵女的仪态,对林远之微微的施了一个礼。“多谢远之哥哥,近来安好,无须挂念。” 林远之笑容不变,转向林相,语气温和却带有份量:“伯父治家有方,阿璃妹妹亦是明理之人,只是....” 他微微蹙眉,“听闻阿璃妹妹前几日从极意馆带回了一个奴隶,那等肮脏龌龊之地带回来的东西,野性难驯,终究是隐患。小侄听闻京畿最近不甚太平,似有流寇余孽隐匿,专擅伪装身份...”、 他目光扫过王璃,嘴角始终颔着一抹浅笑,淡淡开口,“阿璃妹妹心善,但身边之人,还需谨慎些的好,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始终不好。” 王相王维安微微捋须,手一顿,神色凝重了几分,王璃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奴隶,怎的消息那么快就传到林远之那里了?他眯了眯眼睛,看向林远之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远之侄儿所言甚是,璃儿,你带回来的奴隶,底细可曾查清楚?万不可因一时心慈,引狼入室。” 王璃心头一紧,林远之的话精确的刺在了她对阿弃的疑虑上。林远之还是那样,从小就爱管着她,如今竟管的更宽了!连自己带回来一个奴隶,他都要来过问。 她压下心中的不快,飞快得瞪了林远之一眼,面上维持着平静:“父亲和远之哥哥多虑了,一个签了死契的粗仆,管家已经查过身契,翻不出什么风浪。” 林远之恍若未见,只唇角微不可察只地弯了弯。。 这细微的交集,王相尽收眼底,他不动神色地点了点头,寻个了公务的由头去了书房。 王璃规规矩矩地送走父亲,待其身影消失在门外,便不顾仪态地往椅中一坐,轻哼一声,“林大人真是好大地官威,管天管地地,连我买个奴隶都要管到我父亲跟前来了?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林远之也不辩解什么,实际上,自他离开京城,调任江南之后,王璃每日的衣食住行,他甚至比王璃本人都清楚。他含笑转身,取过一个精致地食盒:“母亲听说我今日过来,特意备了些点心。瞧瞧,可有你惦记的藕粉桂花糖糕?” “伯母准备的,那自是有的。”王璃眼睛一亮,接过食盒打开,捧出那碗莹润的藕粉桂花糖糕,眉眼弯弯地小口品尝起来。 林远之看着王璃满足的模样,笑意更深,撩袍在王璃身旁坐下:“这几月,你深居简出,我流水似的送东西,你连张帖子都不回。我这不是怕你心生烦闷,实在放心不下,公务一了便赶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原想早些来的,又恐......再生流言。” 闺阁女子向来爱论人长短,两人少时过从甚密,也是起了些闲言碎语。自谢氏谋逆后,王家更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此时他调任回京,难免让人多想。 王璃垂眸,专心的用银勺搅着碗中的糖糕,语气淡然:“倒也谈不上烦闷,只是觉着......自小运气总差那么几分,不过想开了便好。这最近这几日可想去外面野了,只是刚好被父亲禁足在家。你就说,我是不是运气不好。” 林远之伸出手,习惯性地想如儿时般揉揉她的发顶,指尖微顿,最终只落在她地椅背上,温声道:“过几日,我请母亲办个赏花宴,给你下帖子” “当真?”王璃闻言抬首“那我可得抓紧些,把父亲罚抄的书抄完。” 王璃向来是个说干就干的主,晚膳后,她就一头扎进书房奋笔疾书,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这天深夜,烛光已燃过半,她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余光瞥见一旁侍立的桃红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的模样。 “罢了,”她轻叹一声,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桃红,你先回去歇着吧。”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门外浓重的夜色,“唤阿弃过来添灯油,磨墨。” 父亲罚她抄书,她是心服口服的,那日被那句“不卖身”激得怒火攻心,对阿弃得惩处确实重了些。 王家待下向来宽厚,的却也是她失了分寸。 只是......,想起那日阿弃“失手”打翻墨汁,将他辛辛苦苦抄了大半的书卷尽毁,她心头的那点憋屈又冒了出来----凭什么她一个主子在这深更半夜苦熬,那“始作俑者”倒能在房里安睡? 如今过了这些时日,他的伤应该也该好利索了。 烛光摇曳,脚步声轻盈,谢璋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这是他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粗衣麻布,脸色依旧苍白。默默的对着王璃行礼,然后走到灯台边,动作熟练地剪去烧焦地灯芯,添上油。 昏黄的烛光瞬间亮了几分。 王璃的余光瞥了一眼正在添灯油的男人身上,身后的影子高大无比,她开口打破了此时的寂静,“伤可大好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笔下的字迹上,仿佛是随口无心的一问。 谢璋添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谢小姐挂心,已好的差不多了。”他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开始研磨,动作沉稳有力,墨汁渐渐浓稠乌亮。 月色寂辽,满堂寂静,只剩下墨锭与砚台摩擦地沙沙声以及笔尖划过宣纸的簌簌声。 过了一会,王璃像是想起了什么,笔尖未停,语气带着骄纵的理所当然,又似乎想解释什么:“那日,我被你气昏头了,对你的惩处是重了些。不过,这可不能只怪我。我好歹是相府的千金大小姐,好心好意把你从极意馆那种地方带你回府,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 她觉得“卖身”二字实在是难以启齿,“总之,你安心做事便是,别整日里胡思乱想的。本小姐虽说不爱讲道理,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王璃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 她说完后,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不再看谢璋,继续抄写起来了。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门去林府赏花了,她得赶紧抄完。 谢璋木木的应了声,研磨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滞,居高临下斜着望向王璃,只看到少女圆乎乎的脑袋。低垂的眼睫下,眼底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翻涌着无人能见的复杂情绪。 时间在墨香与烛影中悄然流逝,抄写本就是极耗心神的活儿,加之此时已值深夜,王璃的笔尖渐渐的慢了下来,眼皮也越来越沉。终于,她握着的笔一松,头枕着手臂,伏在书案上,沉沉的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谢璋停下研磨,静静的注视着她沉睡的侧颜,烛光在他长睫下打下小片阴影,褪去了平日的骄纵,竟显得几分难得的恬静与脆弱,就如他第一次在京郊外见到那个小女孩那般。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内心泛起一阵酸涩,苦笑的摇了摇头。当年京郊刺杀,那个蜷缩在他背上一边掉眼泪一边奶凶奶凶的小女孩,已经愈发的亭亭玉立了。本以为再见时会是洞房花烛夜,没想到竟是...... 她的目光扫过王璃单薄的肩头,夜凉如水。无声的拿起一旁的外衣,轻柔的将它披在王璃的肩上。就在他打算收回手时,目光无意扫过书案一角,几本随意堆放的书下,压着一份未来得及收好的卷宗,那随意堆放的几本书向人表明了卷宗主人的欲盖弥彰。 谢璋鬼使神差的拿起那几本书,卷宗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刺目惊心的朱砂大字:谢氏谋逆案 谢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颤抖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打开了那份卷宗。 飞快的扫过那些熟悉的、沾满血泪的名字。 第4章 谋逆案 熟悉的、沾满血泪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个个的映入她的眼帘,每个名字的背后,都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他至亲至爱的人。 他忍不住的颤抖起来,胸腔此起彼伏,滔天的恨意席卷全身。他飞快的扫过卷宗上的内容,他倒是想知道,谋逆这个罪名到底是怎么样强加在一个世代驻守边境的将领上的。 谢氏谋逆一案,是由监察司全程审理的,林远之从江南的富贵之地调回京城,调任的便是监察司提司一职。 这也是为什么王璃能从林远之处拿到卷宗的原因,整个京城,谢氏谋逆一案的卷宗,一份存在监察司的文书库内,另一份复写版就在王璃这里,只是省略了些,整体上还是能大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的。 最终经刑部和监察司审议,陛下裁决:定北侯谢凛及其子谢璋,世受皇恩,不思报效,反怀豺狼之心,私通北狄北狄敌国,泄露绝密军情,致落雁城重镇被屠,将士殒命,百姓流离,罪同叛国。 真是荒唐,仅凭文书资料,就给一个常年驻守边境的将领定罪,甚至都不愿意押解回京受审,真是可笑。 谢璋接着往下看,他的眼神死死的钉在了人证口供部分,瞳孔骤然收缩,举报谢家谋逆的竟然是谢家军的副将周铮!谢璋狠狠握住手中的卷宗,脑袋一片空白,周铮是父亲最信任的副将之一,也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 而卷宗的末尾,附上了刑部和监察司的审议结果,措辞冰冷。 谢璋的目光死死定在一条不起眼的批注上,那是用一种更为工整的朱砂小楷写的,似乎是某位重臣的阅后意见:谢氏累世将门,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所呈人证、物证皆在,已无枉纵之余地。中书省王维安复核卷宗,批! 卷宗上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针,扎的他浑身发冷。 父亲视为手足的副将无情背叛,父亲视为盟友的王家袖手旁观。 证词上的漏洞百出却还是选择了独善其身,甚至王家可能也为了撇清关系或者达到某种世家利益,默认了谢氏的死亡。 一股愤怒以及被亲人的绝望油然而生,仇恨、无力以及对王家冷漠的寒心,种种情绪积压在他的心头,在他的胸腔里沸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强忍着克制着,捏着卷宗的手指关节泛白,微微颤抖。 “阿弃?”一个略带睡意的女生轻轻响起,将谢璋的思绪拉了回来。 王璃是被那细微的纸张摩擦声和过于沉重的呼吸声吵醒的。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看向僵立在一旁地谢璋,以及他手中那份......卷宗! 她的睡意瞬间就飞散了大半,微微蹙眉,声音带着刚醒地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地警惕:“你...你在做什么?”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手中翻开地卷宗。 一个奴隶,大半夜看卷宗做什么?这也太反常了吧。 谢璋地身体微微一僵,将滔天地恨意和悲愤强行压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恢复往日地、假装地恭敬。轻轻地将卷宗以及那堆书记整理好,放回书案上,动作带着一丝刻意。 “小姐恕罪,”他垂下头,带着往日般恰到好处地惶恐,“小人...见小姐睡熟了,怕夏夜微凉,想去关窗。不小心...碰落了书,惊扰了小姐。”他指了指被移开地几本书,似乎一切正如她所说那般。 ...... 王璃沉默了,难道她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好骗? 王璃坐起身,裹紧了身上的外衣,审视的看着他,目光从他滴水不漏的脸上移到手边的卷宗上,试探性地,一字一句地问: “你...识字?” 一个看着就不像寻常人家,又识字地奴隶?这换谁都不信吧。 王璃此刻对谢璋地怀疑达到了顶峰。若是谢璋没有给出一个合理地解释,明日一早,她就会将人卖到象菇馆去,省的每日总是一副让她猜不透的样子。 谢璋维持着垂首的姿态,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回小姐,小人...曾在边关驿站做过几年粗使,来往的军爷多了,耳濡目染...认得几个粗浅的字,自己的名字,还有...军令、粮草之类的” 王璃直直的盯着他低垂的头颅,沉默了片刻。 烛光在她的眼中摇曳,两人的影子被拉的极其的高大。 她微微一顿,似乎在权衡着谢璋话语的真伪。 忽然,她话锋一转,“你在边关待过?那...可曾听说过''谢家军''?”像是想起什么,继续问道,“还有...谢家那位世子,谢璋,你可听说过他。” 谢璋藏在书案底下的拳头紧握,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丝丝延绵的疼维持着表面的清醒。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和敬畏的表情。 “谢家军?” “......”王璃再一次沉默了,她只是懒的想太多,但这并不代表她蠢。 谢璋并没注意到王璃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小人...好像听驿站的军爷门提过一嘴...说是很厉害的军队,守着我们边关的。” 他顿了顿,浮现出一丝“愚昧”的困惑和惋惜,“至于那位少将军...谢璋,听说谢氏谋逆,犯了天大的事,死在苍云关的大火里了。”谢璋不由得唏嘘。 王璃没继续接话。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烛火噼啪做响,映照在王璃和谢璋两人身上。过了很久,王璃淡淡的开口,“谢璋,曾是我的未婚夫” ......谢璋的内心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始终维持着低头的姿态,目光落在王璃身上。 王璃思绪飘向记忆深处,微微抬头,两人目光正好对视,恍惚间,王璃愣住原地,她鬼使神差的伸手,眯着眼睛隔空盖住谢璋的下半张脸,蹙了蹙眉,略带疑惑的问起,“我们以前,见过?” 谢璋一愣,看着少女那双明亮疑惑的双眸,内心一颤,苦笑的摇了摇头。 王璃的眉蹙的更紧了,王璃自幼就知道,她这人的记忆和直觉是惊人的准的,既然她觉得自己见过这双眼睛,那她一定见过。 既然阿弃不愿意多说的话,还是等后续以后寻个时机来个威逼利诱吧。 过了两日,王璃终于抄完父亲交代她的古籍文书,用过早膳后,眉眼间带着几分轻快,领着丫鬟桃红,登上府中准备好的马车。车辕前,谢璋沉默地执起缰绳,驱车前往。 国公府中的两个石狮子炯炯有神,更是衬托出主人家的气派,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喜笑颜开,揖礼寒暄。 待马车停稳,国公府的小厮伶俐的迎了上来,殷勤引路:“王小姐,请随小的来。” 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中,满园荷香浮动,莲叶接天,粉荷映日,风趣雅致扑面而来,可见布置者的用心。 行至庭院深处,一池碧水映入眼帘,引路的换成了眉目端正的大丫鬟,引着王璃往蜿蜒池心的水榭处走去。 京中都知道,国公夫人偏爱荷花,府中荷景可谓是冠绝京都,此时正值荷花盛放,美不胜收。 水榭门厅处,引路的丫鬟笑着向内通传:“王相府上王璃小姐到。” 原先莺声燕语、笑语喧阗的水榭,随着这一声通报,那些正凑在一起说笑的闺阁小姐们,听见这一声目光纷纷投向门厅入口。 也不知道是谁先安静下来,传染开了,整个水榭忽然一下就没了声音,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王璃脚步一顿,黛眉急不可察的轻蹙,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得一下子就静下来了尼。 其实这还真怪不得王璃。国公府素来低调,鲜少大宴宾客。 如今正值林远之调任回京,且尚未婚娶。这赏荷宴的用意,不免引得京中贵女们芳心浮动、揣测纷纷。 林远之何等人物?簪缨世家,文武双全,金榜题名,圣眷优渥。论家世、容貌、才情都是顶好的。试问京中哪个贵女不曾暗自倾心。 而王璃,她与林远之那份自幼相伴的青梅竹马情谊,京中无人不晓。更遑论王璃的母亲裕昌公主与国公夫人乃是闺中密友,手帕至交,两家情谊深厚,走动频繁。 往日里,王璃有谢家世子的婚姻约束着,众人虽羡慕她与林远之的亲近,倒也不至于将她视为劲敌。 可如今,谢氏谋逆,满门倾覆,那纸婚姻自然烟消云散。 王璃恢复自由身,她与林远之之间的那层无形屏障骤然消失。 昔日的情分与两家交好,此刻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直通林夫人心意的捷径,王璃自然也就成为她们和林远之之间,最大的绊脚石。 更何况,王璃长了一张,无论男女都移不开的脸。就如今日这般,虽不是盛装前来,妆容也过于素净,只着了素雅衣裙,却愈发衬得她天生丽质,难掩风华。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肤色胜雪,犹如天人之姿,不染凡尘。 可偏偏她那一双明眸却摄人心魂,眼波流转间又将她从云端拉下凡尘,带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与灵动。 说句不好听的,王璃长得甚至颇具艳色。既有令人自惭形秽的清冷,偏偏生的引人沉沦的魅惑,如何能不招人嫉恨? 王璃从门厅踏入水榭,眸光流转,只见满座红妆翠袖、粉面朱唇。无论门第高低的小姐们,脸上都挂着无可挑剔的、得体的微笑,然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望向王璃的目光,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敌意。 当然,也并非人人都如此。 比如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李骄以及簇拥在她身旁的几位贵女,素来就与王璃不睦。 开心开心,终于过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谋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