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客啊。”燕璐倚着青砖门柱,素白绢扇半掩着朱唇。扇面轻摇,一缕青丝被晚风抚过瓷玉般的脸颊,在夕阳之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晕。
晏屿的官靴踏上台阶,脚下的青砖微微松动,若不留心,恐难以觉察。
“燕大夫好雅致。”他拱手行礼,腰间玉佩却不慎滑落。玉坠在石阶上弹跳三下,他俯身去拾时,指尖悄然抚过砖缝。那些本该生着苔藓的缝隙,此刻却干净得反常。
“这围墙上的碎瓷倒是别具一格。”他直起身,抬手指向高处,拇指指尖在食指第三个关节附近悄悄比划了一番。
燕璐扇面微斜,露出含笑的眉眼:“不过是一些烧坏的窑渣罢了,晏大人莫不是嫌小女这庄园太破旧了?”
“燕大夫说笑了,只是这几日公务劳累,肩颈乏累,想要寻燕大夫医治一番。”说着,他抬手向燕璐行了个礼,“不知今日是否方便借宿贵庄?”
“那是自然。”
穿过月洞门,晏屿在一株红梅前驻足。他伸手抚过枝头最艳的那朵,指腹在花瓣背面摩挲:“这株长势甚好。”
“美好的事物远远观赏便好。”燕璐的扇骨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阻住他探向花蕊的动作,“晏大人,您说是不是啊?”
几只猫从药圃里窜出,围着燕璐素白的裙裾打转,本就被抓得起球的裙摆上,又新增了不少梅花的印记。
燕璐将爬到腰间的小家伙一把抱起,指尖抚过它残缺的耳朵:“小家伙们饿了。”远处修剪药株的婢女们立即停下动作,其中一人掏出铜铃轻晃了三下,铃音带着特殊的颤音,正是训猫人常用的唤食调。
燕璐揉了揉怀中小三花的脑袋,轻轻将它放回地面:“去吧。”
晏屿看着她竟怔了神,这是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恍惚间不慎踢翻一个竹篓,数十根木炭倾泻而出,却在落地前被燕璐旋身接住,从容地收入篓中。
又拐了几道弯,晏屿被带入一间混着柏子仁香气的诊疗室内。他解开官服玉带时,铜扣散落砸在青砖地上。清脆的撞击声里,窗外树梢传来的微响,比他预估的要早了半刻钟。
“燕大夫。”他突然擒住她执针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却刻意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窗外潜伏者耳中,“杜大人已拟好通缉文书。”
银针抵喉的刹那,晏屿的呼吸一滞,他识得此刻施展的正是“九转还魂针”的起手式。
“世人皆道晏寺丞断案如神。”燕璐突然旋转变招,针法转为更具攻击性的“落梅式”,“原来靠的是这等手段?”
“我此番是来救燕姑娘的,”晏屿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指尖摩挲着案卷的边缘,“这就是杏林堂的待客之道吗?”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卷宗,玄色官服的袖口在烛光下泛着暗纹,展开的卷轴恰好将两人的视线分隔开。
“你这是逼我助你断案?”
“你能因此自救。”晏屿的视线落在她执针的手上,那纤细的腕子方才还凌厉如刀,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拒绝的。”他的声音放软了几分,带着几不可察的诱哄。
燕璐垂眸沉思,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良久,她手腕一翻,银针如游鱼般滑入腰间的锦囊。“妥。”这个字轻得几不可闻,却悄然改变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晏屿长吹一声哨,清越的哨音在暮色中回荡,窗外传来衣袂翻飞的声响,由近及远,最终消散在夜风里。
“晏大人好算计。”燕璐的声音慵懒,素手轻拂过案几,将散落的银针一一归位。烛火将她纤细柔弱的身影投在屏风上,若非亲眼瞧见方才她利落的身手,晏屿万不敢相信那日衙役的说辞竟非胡言乱语。
“彼此彼此。”
晏屿将案卷在台面上铺开,墨迹在烛光下微微发亮。他的指甲修整得整齐干净,却带着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燕大夫不妨看看这个。”
“是有乌头不错。”燕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帕子展开时飘出淡淡的薄荷香气,她擦拭手指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抚琴,“但计量不多,曼陀罗才是致死之物。”
她的指尖在“乌头”二字上轻轻一划:“不过它确实加快了死亡速度。”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曼陀罗毒发需三到六个时辰,加了乌头,快则半刻钟足矣。”
“如此具体的毒发时间…”晏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
窗外传来爪子挠窗的声响。燕璐转身推开窗棂,一只花斑小猫轻盈地跃入她怀中。“斑斑,你来了~”她挠着小猫的下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蜜来,“别看它们可爱,抓老鼠可是很在行的。”
晏屿的瞳孔微微收缩:“你以鼠试毒?”
“医者理应以身试毒。”燕璐抬头看向他,眼神清澈得像位不谙世事的少女,“用鼠又何惧?”
晏屿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想起太医院那些养尊处优的太医,想起他们手上戴的玉扳指。鼠的身上大多携带毒物,世人对此物避之不及,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反其道而行之。
如此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她究竟过了多久?
“对不起。”晏屿深深作揖,官帽上垂落的璎珞恰掩住他那复杂的眼神,“昨日不该寻你来大理寺。”
燕璐偏了偏头,抿唇思索的模样天真无邪,与方才执针的凌厉判若两人。
“要真的觉得抱歉…”她忽然笑了,眼角弯成月牙形状,“事成之后帮我个忙。”
“但说无妨。”
“两个真相,换一份结案卷宗。”
晏屿抬头,正对上她含笑的眼眸。烛光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跳动,盈成了点点星河。
“成。”
“话说回来。”燕璐被案卷的朱红标记吸引了注意,倾身向前,一缕青丝垂落在卷宗之上,“确认是两人作案了?”
“只是推测,”晏屿不动声色地将茶盏往她手边推了半寸,“并无确证。”
燕璐的指尖顺着卷轴滑到“慢性肝炎”四字上:“曼陀罗之毒可用甘草化解。”
晏屿瞧见她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那是一种医者独有的、近乎冷酷的笃定。
“徐大人每日服用甘草汤,曼陀罗未及发作或许就会…”
“所以才需要乌头!”晏屿拍案而起,案上烛台应声倒地。黑暗吞噬的刹那,他分明瞧见燕璐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火石快速摩擦击打出火星,晏屿重新点燃烛火时,发现她的指尖悬在案卷朱砂批注上方三寸。那抹猩红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昨日验尸的画面在燕璐脑海中不断闪回,徐政眼睑内侧那几处细如发丝的针眼,扩散的瞳孔边缘不自然的锯齿状……
“行针之人…”她轻咬着干裂的下唇,渗出猩红的血珠,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恐不是医者。”
“何出此言?”
“穴位偏差三分,深浅错乱无序。若真是医者所为…”燕璐掩唇轻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不如趁早休业,莫要出来祸害旁人。”
“至于黄大人。”她执笔蘸取少许朱砂,笔尖悬在鎏金酒壶图案上方时,一滴猩红墨汁嗒地落下,在纸上晕成血泊状,“尸藓散的苦杏仁味,就算是添上再多的蜜糖,也难以掩盖。”
“所以他自愿喝下那壶酒的可能性更大…”酒壶散发出来刺鼻的苦味宛在房里回荡,晏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策马冲进晏府别院,马蹄声惊起屋檐下歇息的栖雀,三重一轻的叩门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少渊你怎么尽做些扰人清梦的事啊。”李子瞻开门时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外衫凌乱地耷拉在肩膀上。
“画像呢?”长时间的奔波让晏屿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李子瞻打了个哈欠,随手指了指凌乱一地的六幅画像:“时间太少,粗略了些,但应该基本能认出来。”
“谢了。”晏屿取了画像驰马赶回大理寺,唤来当班的衙役,递出六幅画卷,吩咐道:“城中城门加强搜寻此人,若是见到任何一副画像上的人,即刻带来。”
“是,晏大人。”
【翌日午时·杏林堂】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一名书生打扮的少年在排队取药的人群中穿梭,宽大的衣袖不经意间拂过药童的手臂,竹签落地的清脆声响中,一张字条已悄然易主。
“小姐。”予舞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扉,指尖捏着的字条还带着药童的体温,“与您料想的一样,晏大人今早传唤了一群人。”
燕璐调配药粉的手微微一顿。她接过字条时,视线在“许平”二字上停留了片刻。烛火“噼啪”一声,将字条吞噬成灰烬,在她幽深的眸子里映出跳跃的火光。
“听说,”予舞凑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黄府总管许平在案发前一日就消失了。”
寒风突然灌入,吹乱了案上分配好的药方。一道身影轻巧地落在窗台上,竹简在他手中纹丝不动。
“哥!”予舞差点失手打翻了药钵,“你就不能走正门吗?”
云戈晃了晃悬在窗外的腿,笑得没个正形:“走门多没意思。”目光扫过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正色道:“许平是戌时离府,亥时以黄侍郎的名义将杏酪和鹿血春送去了徐府。”
“曼陀罗和乌头下哪了,有查到吗?”燕璐追问着,笔尖却将徐府新纳的小妾名字圈画起来,似乎答案已经挺明显的了。
“酒里有乌头。”云戈翻身入内,窗棂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他瞥见那个墨圈,瞳孔骤然收缩,“徐府的婢女称徐政饮酒后便宠幸了新妾,难道说…!”
“查一下这位新妾近日服用的汤药。”燕璐搁下毛笔,抬眼打量着云戈这身蹩脚的书生装扮,嫌弃地皱眉,“换回你的官服。”
云戈夸张地捂住心口:“堂主这是嫌弃属下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掷于桌上,“那我走了~”话音未落,人已翻出窗外。
予舞急忙用帕子将案面清扫干净,小声辩解:“哥哥虽然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办事从不含糊…”
“我知道。”燕璐凝视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声音里虽有三分责备,却含着七分纵容,像在数落一只屡教不改的猫儿。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这个吊儿郎当的少年跪在杏林堂前,浑身是血却笑得没心没肺:“堂主,我这样的泼皮最适合当暗桩了。”当年她藏下的银针,如今是时候发挥他该有的作用了。
“我就是看中他这份没正形的本事。”
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竹哨声,三短一长。燕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样的暗号,也只有那个不着调的家伙想得出来。
予舞双手合十,睫毛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会顺利的。”燕璐素手轻抬,腕间银铃荡出三声轻响,树梢的枝叶忽然簌簌晃动,花斑小猫斑斑轻盈跃下,精准地落入她臂弯之中。
“毕竟…”她指尖挠着小猫下巴,小家伙湿凉的鼻尖轻触她左手执着的锦囊,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细线,“我们筹划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