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针》 第1章 苦杏仁劫 【上元夜·上京城】 雪粒子簌簌扑在御史台朱红的门楣上,将“明镜高悬”的匾额蒙了层惨白的薄纱。 “万水千山~不及刑曹第府上的金山银山~” 几个总角小儿提着兔儿灯蹦跳而过,糖渍在唇边凝成晶亮的碎片。歌声飘进半开的窗棂,正在誊写奏折的录事手一抖,墨汁污了刚写好的“黄”字。 “作死呢!”书吏扬手要打,却见廊下阴影里立着个人。 鹅黄裙裾扫过阶前残雪,银铃铛在腕间轻响。那女子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朵栩栩如生的红梅。 “请问。”伞沿微抬,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生得勾人,“可是有人要抓药?” 书吏这才看清她挎着的药箱,鎏金锁扣上,分明刻着“杏林堂”三字。 子时的更鼓遥遥传来,黄府后院的老槐树在雪夜里簌簌颤动。 “都给我搜仔细了!” 大理寺差役踹开库房,惊飞檐下一窝寒鸦。都尉举着火把照向角落,在看清时却突然僵住。半人高的青铜鼎里,堆着未曾燃尽的账册,最上头的那页,“幽州”二字被火舌舔舐得卷了边。 “大人!”差役从鼎腹摸出个鎏金酒壶,“您闻……” 杏仁的苦香混着铁锈味猛地钻进鼻腔,老都尉突然想起,前日暴毙的户部员外郎徐政,那人的指甲缝里,也有这般气味。 “哗啦——” 后院墙根传来碎瓦声响。都尉拔刀追去,却只捕捉到一抹青黛的衣角恰掠过巷尾。 三更的梆子敲到第二下,大理寺地牢的石板突然漫开一滩水渍。 “嗬…嗬…” 黄广全蜷缩在干草堆里,十指抓挠着脖颈。青白的皮肤上浮现诡异的纹路,像是一株毒藤在皮下蜿蜒生长。 “救…命……” 铁窗外飘来熟悉的童谣,银铃声由近致远,伴着女子哼唱的调子,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 油灯啪地炸了个灯花。 掀开白布,只见那人十指青紫,双目圆睁,仿佛临终前见了恶鬼一般。可验遍全身,唯见后颈处有个针尖大的红点,像被毒虫叮过。红点的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纹,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这纹路……”老仵作突然噤声。 铜盆里的水无端泛起涟漪,倒映出窗外一片祥和。 雪,停了。 【翌日·杏林堂】 “咔哒。” 银针没入青瓷碗中,细密的泡沫沿着针尖攀爬,像一群贪婪吮吸毒液的蛇。燕璐垂眸瞧着,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燕大夫!” 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年轻差役的皂靴碾碎了门槛上的冰凌,冰渣子溅到她裙摆上,沾湿了粉白的薄纱。 “寺丞大人请你即刻去验尸!”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底流光婉转。她慢条斯理地拭去裙上的冰水,嗓音柔得能滴出蜜来:“验尸可是仵作的活儿呢……大人莫非是找错人了?” 差役被她这态度激得火起,伸手就要拽她:“少废话!大人让你去你就…… 话音戛然而止。 燕璐旋身而起,裙摆绽开如花。玉指在他颈侧,后腰处轻飘飘一点,差役便僵成了块木头,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真吵呀。”她凑近他耳畔,呵气如兰,“大理寺的人,都这般不懂规矩么?” 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她下半张脸,露出的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来人。” 门帘微动,两名壮硕的家丁无声出现。 “把这位大人……”她指尖一弹,差役的官帽咚地落地,“好、生、送、回。” 家丁们咧嘴一笑,一个掐肩,一个提脚,将那动弹不得的差役横着抬了出去。门槛上滴落几滴冷汗,很快便被新落的雪盖住了。 燕璐重新执起银针,对着烛光细细端详…… 很快,此事便在上京城传开了。 醉仙楼檐角的铜铃被暮风吹得叮当作响,大堂内酒客们的议论声却比铃音更嘈杂些。 “听说了么?大理寺那两桩命案…”青衫书生压低了声音,指尖蘸了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叉,“死者浑身发青,七窍流血,连太医院的院首看了都摇头呢!” 邻桌的货郎啪地撂下木箱:“听说今早大理寺的人去东市拿人,要绑那位幽州来的燕大夫!” 顿时,满堂哗然。 角落里,一个满脸刀疤的镖师突然冷笑:“结果俩好汉当场捆了那差役,抬年猪似的,给扔回大理寺去了!”他拇指往窗外东市方向一翘,“那位女菩萨,可是孤身穿过南疆瘴林,并写了《神农毒经》的主儿!” 门口一酒客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助大理寺办案是我等的职责。既有那解毒的本事,为何不配合?莫非此毒就是她下的?” 柜台后算账的掌柜突然摔了算盘。 “放你娘的屁!”老掌柜胡须直颤,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酒客鼻尖上,“上月疟疾,燕大夫连夜熬药分文不取!我婆娘的命就是她救的!” 满堂寂静中,靠窗的老妪颤巍巍站起:“老身高热三日,寻遍京城名医都无用而归,燕大夫三副药汤便有了疗效!”拐杖重重杵地,她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今日他们敢强绑燕大夫,明日就能以查案为由,抄了诸位的家!” “砰!” 酒肆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门外站着十几个提着灯笼的百姓,领头的是东市卖炊饼的刘瘸子,那腿是去年被大理寺刑棍打断的。 “掌柜的!”刘瘸子举起血书,“联名状写好了,咱们这就去御史台击鼓!” “走!”老掌柜劈手夺过血书,咬破手指在上头添上自己的名字,“老夫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刑棍硬,还是咱的骨头硬!” 檐外风雪愈急,那铜铃铛的声响,渐渐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青绸马车碾过杏林堂前的积雪时,燕璐正将珍珠研磨制粉。玉杵与瓷臼相撞的脆响里,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两步,恰好停在她晒药的竹匾前。 “燕大夫。” 苍老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她佯装受惊,玉杵哐当跌进药碾,溅起皙白的粉末:“御史大人……您这是?” 御史大夫的紫袍袖口沾着墨香,显然是刚从值房赶来的,“大理寺那两桩案子,还望大夫看在老夫的面子上……” 燕璐眼底盈满惶恐:“大人,民女实不懂刑狱之事,恐难以胜任。” “装什么!”晏屿从阴影里跨出,玄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那双同猫一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在冷光下带着些许审视与淡淡的压迫感,轻微上挑的眼尾下,一粒朱砂痣艳得刺目:“既能只身走出瘴林,此毒又怎能难得了你?” 燕璐突然笑了:“晏大人。”她仰起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您疑我下毒,今日却找我来验尸,就不怕我毁尸灭迹?” 晏屿喉结滚动,正欲反唇相讥,御史大夫的拐杖已然横在两人之间。 “晏大人!”老人怒喝,“昨日,燕大夫在老夫府上守夜诊病,府中上下皆可作证!” 见御史大夫替她撑腰,晏屿暂时妥协,倏地行礼:“是下官失礼了。还望燕大夫不计前嫌,助我破此疑案。” “看在御史大人的情面上,我与你走一遭便是。” 大理寺地牢的石阶上长满青苔,像一层潮湿的绒毯。燕璐提着青铜灯盏走在前头,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上摇曳。 “第三阶有裂……”晏屿的手落在她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来。 话音未落,燕璐的绣鞋已轻盈地越过那道缝隙。回身时,灯火恰映亮她半边脸庞,唇角梨涡浅浅:“谢过晏大人。” “死者甲缝里的粉末……”太医院院首童午的声音自地牢深处传来,在石壁间碰撞回响。 燕璐利落地将袖口束紧,戴上手套,接过银刀时指尖在刀柄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政的尸身呈现出诡谲的紫青色,十指指甲根部的靛蓝在灯火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她取来一方白麻布按在尸斑处,再提起时,那抹淡绿的晕痕让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曼陀罗碱反应。” “可曼陀罗中毒……”童午的疑问被银刀轻挑眼皮的声响打断。 刀刃精准地拨开死者眼睑,露出蛛网般爆裂的微血管。 “晴明穴入针三分,能将散大的瞳孔固定住。”燕璐的刀尖点在几乎不可见的针眼上。 当她挑起甲缝中残留的粉末时,晏屿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官服的云纹袖口擦过她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活了?!” 燕璐手腕灵巧地一转,挣脱出他的桎梏,捻起一撮粉末举到他眼前:“杏仁粉而已,大人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 说罢便转身将剩下的殓布掀开。白布之下,黄广全的尸体呈现出诡异的青灰色,十指根部泛着相同的靛蓝,嘴角却凝固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燕璐的指尖悬在尸体唇边三寸,忽而询问:“两位大人可闻见苦杏仁味?” 晏屿俯身时,官袍领缘擦过她耳垂:“前几日验尸时并无此味。” “因为需要……”她突然将银刀刺入死者咽喉,拇指在刀柄隐秘的凹槽上一按,腐肉中那截最重要的喉骨碎片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中空的刀柄里,“这样。” 腐肉被翻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杏仁味混着腐臭喷涌而出,瞬间充斥地牢。童午踉跄着后退,晏屿却纹丝不动,唯有瞳孔微微收缩,视线死死锁住燕璐的银刀。 她将挑出粘稠的黑液滴入醋碗,液体立刻沸腾起来,“真正的砒霜遇醋只会沉淀,而这个……” 醋液表面突然浮起细密银斑,如同无数微小的虫卵。 “南疆尸藓散混入砒霜后,连最老练的仵作都会看走眼。” 银刀归鞘的铮鸣声中,燕璐抬眸望向晏屿。灯火在她眼中流转,映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寺丞大人可还有疑问?” 地牢出口的天光斜刺下来,予舞捧着药箱立在石阶尽头等候多时。 “小心。” 燕璐迈过门槛时,绣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晏屿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肘部,玄色袖口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右手借力撑在药箱上,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淹没在婢女急促的脚步声中。 “燕大夫请留步。”四名身着官服的婢女拦住去路,为首的那人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裙,“寺丞大人吩咐,请姑娘沐浴更衣,莫让狱中秽气沾染了身子。” 燕璐低头嗅了嗅袖口,柳眉轻蹙:“确实沾了些异味。”素手解开腰间丝绦,将换下的外裳叠好,“这些脏衣裳带回医馆焚了吧。” 晏屿突然伸手按住箱盖:“本官差人……” “晏大人莫非怀疑民女夹带证物?”燕璐抬眸,展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请?” 晏屿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终是松口:“罢了。” 予舞福身告退,药箱随着步伐轻晃,却不闻半分声响。 第2章 白骨生香 杏林堂内,烛火摇曳,被穿堂风撕扯成支离破碎的光斑,在青砖墙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燕璐素白的中衣被夜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腰间狰狞的烧伤疤痕。那是三个月前冲进火场时留下的印记,如今仍泛着淡淡的红,像是未熄的余烬。她指尖的银刀微微一顿,冷冽的刀面映出于鸠捧着醋碗的身影,模糊而扭曲,像是沉在水底的倒影。 “小姐,夜深了……” 于鸠捧着白瓷碗进来,指尖被冰凉的碗沿冻得发红。她目光闪烁,不敢直视燕璐的眼睛,喉间微微滚动,似是在强咽下什么。 燕璐唇角微扬,银刀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精准地剖开那块泛着青霉纹路的喉骨。她唇角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笑,眼底映着摇曳的烛光,像是淬了毒的蜜糖:“黄广全死了。” 于鸠指尖一颤,碗中的醋液晃出细小的涟漪。 “说是尸藓散。” 于鸠呼吸微滞,暗下松了一口气。 燕璐轻笑一声,刀尖将那喉骨挑起,漫不经心地走到她跟前:“有趣的是,他这喉骨上的纹路实是罕见。” 于鸠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只是不巧,三个月前,我刚在古叔身上见过。”燕璐的手轻轻一抖,半块骨头落入白醋的刹那,刺鼻的蒜臭混着腐蛋味猛然炸开,熏得烛火都颤了颤。 于鸠指节发白地攥住腰间的玉佩——那是古叔强塞给她的“聘礼”,玉面冰凉,触之宛若蛇鳞。她强忍着翻涌的恶心,站在风口处拼命摇扇,“……小姐您是在说笑吧?” “是吗?”燕璐的指尖轻轻划过于鸠颈侧,那里有一道陈年的勒痕,像是被人生生掐出来的淤青。她的指尖冰凉,触上去时,于鸠浑身一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堆满硫磺的密室。 古叔醉醺醺的笑声、刺鼻的硫磺味、还有那扇永远上了锁的门…… 烛光下,燕璐袖中滑出的半截银链微微晃动,正是锁过于鸠脚踝的那条,如今却缠着一把弯月形状的钥匙,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亮:“你说,若是晏大人知道黄广全体内残留着砒霜,会怎么想?” 于鸠瞳孔骤缩,本能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药柜,柜门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嘲弄。 燕璐收回银刀,从怀中取出青瓷药瓶,“我既替你掩了此事,自是不会说出去的。”她将药瓶推过去,“这周的解药。” 于鸠颤抖着伸手去接,却被她按住手腕。 “但记住…”燕璐指尖冰凉,声音却温柔似水,“你的命,是我的。” 她抬眸,烛光映进她漆黑的眼底,像是深潭里燃气的一簇鬼火:“把东西处理了,别叫旁人瞧见。” 于鸠仓皇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予舞这才从屏风后转出,抬手将剑收入鞘中,眉宇间满是愤懑:“小姐!昨日她可是照着你的打扮去的大理寺,若不是武弟恰好瞧见了,我们可就功亏一篑了!” “无妨,黄广全本就该死。”燕璐指尖一翻,银刀铮地钉入桌面,刀尖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那是三日前赶在大理寺封黄府前,从库房搜出的一封密信,落款处,赫然盖着一枚朱砂印。 “可她……” “她不过是一根银针,”燕璐轻笑,“而执针的人,是我。” 窗外,一片枯叶飘落,悄无声息。 【翌日午时·杏林堂】 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杏林堂,将药柜上的青瓷瓶映得晶莹剔透。燕璐正跪坐在药案前整理新到的药材,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捻着一株当归细细察看。她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柔弱无害。 “小姐。”予舞快步走进内室,左右环顾后轻轻掩上门扉,凑到燕璐耳边悄声交代了几句。 燕璐指尖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她将当归轻轻放入药碾,玉白的手腕转动碾轮时,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抚琴,碾轮与药臼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让云戈去查查,那几人今日都去了哪些地方。”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予舞立即直起身子,恢复了寻常婢女恭顺的神态。门帘掀动,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拄着竹杖缓步而入,他的步伐蹒跚,眼神却格外清明。 “燕大夫,”老者拱手行礼,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威严,“老朽膝盖疼痛多年,听闻杏林堂针灸之术精妙,特来求治。” 燕璐抬眸浅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老先生请坐。”她示意予舞备针,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老者右手。阳光之下,拇指与食指内侧那层薄茧格外显眼,那是常年持针留下的痕迹。她心下冷笑,面上却愈发柔和。 下针时,燕璐手法娴熟如行云流水,银针在她纤细的指尖轻旋而入,动作优雅得如同在绣花。 “老先生是读书人?”她状似随意地问道,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手中银针却稳稳刺入膝眼穴,暗中观察老者的反应。 老者额角渗出细汗,眉头微皱:“略通文墨而已。” “《黄帝内经》有云,‘针之要,在于调气’。”燕璐指尖轻捻针尾,针身在穴位中微微旋转,“老先生觉得这手法如何?”声音甜得像是掺了蜜,眼神却锐利如刀。 老者眯起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赏:“姑娘手法精妙,老朽佩服。” 待针灸完毕,燕璐亲自将老者送至门口,举止端庄有礼。转身时,她与候在门口的予舞交换了一个眼神。予舞会意,悄然退入后堂,脚步轻快如猫。 【申时三刻·大理寺】 童午回到大理寺时,晏屿正在验尸房翻阅案卷。昏暗的烛光下,他那俊朗的眉眼显得格外深邃,修长的手指不时在案卷上勾画,眉头紧锁,显然对案情进展不甚满意。 “如何?”晏屿头也不抬地问道,声音冷峻,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勾画时力道有些重,墨迹几乎要透过纸背。 童午擦了擦额头的汗,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老朽派人走访了京城六家排得上号的医馆。张、李、黎、包四家用的是《难经》派的压针法,余、燕两家则是《黄帝内经》派的旋针法。” 晏屿终于抬起头,烛光在他眼中跳动,锐利的目光直视童午:“所以?”“尸体上的针孔是压针所致,老身仔细比对过,绝不会错。” 晏屿眉头蹙得更紧,放下毛笔时力道有些重,墨汁溅到了袖口:“有一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行凶之人要特意用针改变瞳孔大小?” “此案确实蹊跷。”童午凑近些,声音压得很低,“先前我们怀疑他是因乌头而亡,而燕大夫却点出了他体内藏有曼陀罗。” 晏屿盯着卷宗思考了许久:“所以是有两拨人下毒。先前下曼陀罗毒的人可能是看到了有人下乌头毒,便用针改变瞳孔扩散的程度,想要将此栽赃给前者。”而后又转头看向童午,眼神询问道:“确定是死于曼陀罗?” “不错。”童午肯定地点头,随即又补充道,“燕大夫的医术确实精湛,若非她提醒……” 正说着,验尸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大理寺少卿杜净深捂着鼻子走进来,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写满了嫌弃。他穿着崭新的官服,腰间挂满了各式香囊,被擦拭得锃亮的长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渍:“这味道……”他皱眉环顾四周,从袖中掏出一方熏了沉香的丝帕捂住口鼻,“简直令人作呕。” 晏屿起身行礼,姿态恭敬却掩不住眼中的厌恶。他将验尸结果一一禀明。 杜净深听完,用绢帕更加用力地捂住口鼻:“既然验完了,就尽快将两人处理了。”他嫌弃地指了指周围,“再让人好好清理一番,这气味实在是…啧啧啧…”话未说完,他注意到桌上摊开的案卷,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晏屿不动声色地合上案卷,动作迅速却又不失优雅:“下官正在排查可能的凶手。” 杜净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几下:“晏寺丞办事,本官自然放心。只是有的时候,我们当差的要懂得审时度势。”他意有所指,手指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子,“能有交待就够了,这案子拖得越久,花费的银两就越多…” 他转身欲走,又突然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对了,听说你让那个女大夫参与进来了?” 童午连忙上前解释:“是下官无能,燕大夫医术高明又善识毒,这才请晏大人将她请来辨毒。” “能识,那定能调。”杜净深突然提高声调,怒瞪晏屿一眼,“如此有嫌疑之人,你竟让她参与其中。”他大手一挥,官服袖口带起一阵刺鼻的花香:“来人,把那女大夫给本官绑来,我要亲自问询!” “杜大人,此事不妥。”晏屿上前一步阻拦,虽恭敬,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强硬,“不如让下官先去查探一二,再做定夺?” 杜净深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深吸一口:“只给你两日时间,若不能将此案办妥,那就本官亲自来办。”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一室浓郁的香气。 见他走远,童午忧心忡忡地低声道:“晏大人,杜大人他不会是想将这帽子扣在燕大夫身上吧?” 晏屿沉默片刻,眼神晦暗不明。他低头看着袖口沾染的墨迹,突然烦躁地扯了扯衣领。 “这不妥啊!”童午眼眶瞬间红了,有些哽咽,“燕大夫是难得的医学才女,颇有当年神医燕邈的风采。老朽行医数十载,很多地方都自愧不如。如此人才,若被冤枉…” 晏屿转过身去,声音冷硬:“若她无法证明自己无罪,我也无能为力。”他顿了顿,将情绪强压下去,“毕竟,总要向圣上交差。” 【酉时四刻·京郊杏林庄】 燕璐站在后院的药圃中,素白的衣裙在夕阳之下染上一层金边。她指尖轻抚着一株药苗的叶子,嘴里轻快地哼唱着歌谣。 予舞匆匆赶来:“小姐!大理寺那边…” “嘘——”燕璐将食指抵在唇边,不小心失手剪下一株盛得艳丽的红梅。看着断茎处渗出的汁液,她唇角的笑意愈发深邃。 她轻声细语,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朵红梅,“贵客来了,好生招待。” 第3章 银针试君 “稀客啊。”燕璐倚着青砖门柱,素白绢扇半掩着朱唇。扇面轻摇,一缕青丝被晚风抚过瓷玉般的脸颊,在夕阳之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晕。 晏屿的官靴踏上台阶,脚下的青砖微微松动,若不留心,恐难以觉察。 “燕大夫好雅致。”他拱手行礼,腰间玉佩却不慎滑落。玉坠在石阶上弹跳三下,他俯身去拾时,指尖悄然抚过砖缝。那些本该生着苔藓的缝隙,此刻却干净得反常。 “这围墙上的碎瓷倒是别具一格。”他直起身,抬手指向高处,拇指指尖在食指第三个关节附近悄悄比划了一番。 燕璐扇面微斜,露出含笑的眉眼:“不过是一些烧坏的窑渣罢了,晏大人莫不是嫌小女这庄园太破旧了?” “燕大夫说笑了,只是这几日公务劳累,肩颈乏累,想要寻燕大夫医治一番。”说着,他抬手向燕璐行了个礼,“不知今日是否方便借宿贵庄?” “那是自然。” 穿过月洞门,晏屿在一株红梅前驻足。他伸手抚过枝头最艳的那朵,指腹在花瓣背面摩挲:“这株长势甚好。” “美好的事物远远观赏便好。”燕璐的扇骨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阻住他探向花蕊的动作,“晏大人,您说是不是啊?” 几只猫从药圃里窜出,围着燕璐素白的裙裾打转,本就被抓得起球的裙摆上,又新增了不少梅花的印记。 燕璐将爬到腰间的小家伙一把抱起,指尖抚过它残缺的耳朵:“小家伙们饿了。”远处修剪药株的婢女们立即停下动作,其中一人掏出铜铃轻晃了三下,铃音带着特殊的颤音,正是训猫人常用的唤食调。 燕璐揉了揉怀中小三花的脑袋,轻轻将它放回地面:“去吧。” 晏屿看着她竟怔了神,这是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恍惚间不慎踢翻一个竹篓,数十根木炭倾泻而出,却在落地前被燕璐旋身接住,从容地收入篓中。 又拐了几道弯,晏屿被带入一间混着柏子仁香气的诊疗室内。他解开官服玉带时,铜扣散落砸在青砖地上。清脆的撞击声里,窗外树梢传来的微响,比他预估的要早了半刻钟。 “燕大夫。”他突然擒住她执针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却刻意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窗外潜伏者耳中,“杜大人已拟好通缉文书。” 银针抵喉的刹那,晏屿的呼吸一滞,他识得此刻施展的正是“九转还魂针”的起手式。 “世人皆道晏寺丞断案如神。”燕璐突然旋转变招,针法转为更具攻击性的“落梅式”,“原来靠的是这等手段?” “我此番是来救燕姑娘的,”晏屿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指尖摩挲着案卷的边缘,“这就是杏林堂的待客之道吗?”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卷宗,玄色官服的袖口在烛光下泛着暗纹,展开的卷轴恰好将两人的视线分隔开。 “你这是逼我助你断案?” “你能因此自救。”晏屿的视线落在她执针的手上,那纤细的腕子方才还凌厉如刀,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拒绝的。”他的声音放软了几分,带着几不可察的诱哄。 燕璐垂眸沉思,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良久,她手腕一翻,银针如游鱼般滑入腰间的锦囊。“妥。”这个字轻得几不可闻,却悄然改变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晏屿长吹一声哨,清越的哨音在暮色中回荡,窗外传来衣袂翻飞的声响,由近及远,最终消散在夜风里。 “晏大人好算计。”燕璐的声音慵懒,素手轻拂过案几,将散落的银针一一归位。烛火将她纤细柔弱的身影投在屏风上,若非亲眼瞧见方才她利落的身手,晏屿万不敢相信那日衙役的说辞竟非胡言乱语。 “彼此彼此。” 晏屿将案卷在台面上铺开,墨迹在烛光下微微发亮。他的指甲修整得整齐干净,却带着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燕大夫不妨看看这个。” “是有乌头不错。”燕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帕子展开时飘出淡淡的薄荷香气,她擦拭手指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抚琴,“但计量不多,曼陀罗才是致死之物。” 她的指尖在“乌头”二字上轻轻一划:“不过它确实加快了死亡速度。”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曼陀罗毒发需三到六个时辰,加了乌头,快则半刻钟足矣。” “如此具体的毒发时间…”晏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 窗外传来爪子挠窗的声响。燕璐转身推开窗棂,一只花斑小猫轻盈地跃入她怀中。“斑斑,你来了~”她挠着小猫的下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蜜来,“别看它们可爱,抓老鼠可是很在行的。” 晏屿的瞳孔微微收缩:“你以鼠试毒?” “医者理应以身试毒。”燕璐抬头看向他,眼神清澈得像位不谙世事的少女,“用鼠又何惧?” 晏屿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想起太医院那些养尊处优的太医,想起他们手上戴的玉扳指。鼠的身上大多携带毒物,世人对此物避之不及,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反其道而行之。 如此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她究竟过了多久? “对不起。”晏屿深深作揖,官帽上垂落的璎珞恰掩住他那复杂的眼神,“昨日不该寻你来大理寺。” 燕璐偏了偏头,抿唇思索的模样天真无邪,与方才执针的凌厉判若两人。 “要真的觉得抱歉…”她忽然笑了,眼角弯成月牙形状,“事成之后帮我个忙。” “但说无妨。” “两个真相,换一份结案卷宗。” 晏屿抬头,正对上她含笑的眼眸。烛光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跳动,盈成了点点星河。 “成。” “话说回来。”燕璐被案卷的朱红标记吸引了注意,倾身向前,一缕青丝垂落在卷宗之上,“确认是两人作案了?” “只是推测,”晏屿不动声色地将茶盏往她手边推了半寸,“并无确证。” 燕璐的指尖顺着卷轴滑到“慢性肝炎”四字上:“曼陀罗之毒可用甘草化解。” 晏屿瞧见她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那是一种医者独有的、近乎冷酷的笃定。 “徐大人每日服用甘草汤,曼陀罗未及发作或许就会…” “所以才需要乌头!”晏屿拍案而起,案上烛台应声倒地。黑暗吞噬的刹那,他分明瞧见燕璐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火石快速摩擦击打出火星,晏屿重新点燃烛火时,发现她的指尖悬在案卷朱砂批注上方三寸。那抹猩红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昨日验尸的画面在燕璐脑海中不断闪回,徐政眼睑内侧那几处细如发丝的针眼,扩散的瞳孔边缘不自然的锯齿状…… “行针之人…”她轻咬着干裂的下唇,渗出猩红的血珠,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恐不是医者。” “何出此言?” “穴位偏差三分,深浅错乱无序。若真是医者所为…”燕璐掩唇轻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不如趁早休业,莫要出来祸害旁人。” “至于黄大人。”她执笔蘸取少许朱砂,笔尖悬在鎏金酒壶图案上方时,一滴猩红墨汁嗒地落下,在纸上晕成血泊状,“尸藓散的苦杏仁味,就算是添上再多的蜜糖,也难以掩盖。” “所以他自愿喝下那壶酒的可能性更大…”酒壶散发出来刺鼻的苦味宛在房里回荡,晏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策马冲进晏府别院,马蹄声惊起屋檐下歇息的栖雀,三重一轻的叩门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少渊你怎么尽做些扰人清梦的事啊。”李子瞻开门时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外衫凌乱地耷拉在肩膀上。 “画像呢?”长时间的奔波让晏屿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李子瞻打了个哈欠,随手指了指凌乱一地的六幅画像:“时间太少,粗略了些,但应该基本能认出来。” “谢了。”晏屿取了画像驰马赶回大理寺,唤来当班的衙役,递出六幅画卷,吩咐道:“城中城门加强搜寻此人,若是见到任何一副画像上的人,即刻带来。” “是,晏大人。” 【翌日午时·杏林堂】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一名书生打扮的少年在排队取药的人群中穿梭,宽大的衣袖不经意间拂过药童的手臂,竹签落地的清脆声响中,一张字条已悄然易主。 “小姐。”予舞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扉,指尖捏着的字条还带着药童的体温,“与您料想的一样,晏大人今早传唤了一群人。” 燕璐调配药粉的手微微一顿。她接过字条时,视线在“许平”二字上停留了片刻。烛火“噼啪”一声,将字条吞噬成灰烬,在她幽深的眸子里映出跳跃的火光。 “听说,”予舞凑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黄府总管许平在案发前一日就消失了。” 寒风突然灌入,吹乱了案上分配好的药方。一道身影轻巧地落在窗台上,竹简在他手中纹丝不动。 “哥!”予舞差点失手打翻了药钵,“你就不能走正门吗?” 云戈晃了晃悬在窗外的腿,笑得没个正形:“走门多没意思。”目光扫过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正色道:“许平是戌时离府,亥时以黄侍郎的名义将杏酪和鹿血春送去了徐府。” “曼陀罗和乌头下哪了,有查到吗?”燕璐追问着,笔尖却将徐府新纳的小妾名字圈画起来,似乎答案已经挺明显的了。 “酒里有乌头。”云戈翻身入内,窗棂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他瞥见那个墨圈,瞳孔骤然收缩,“徐府的婢女称徐政饮酒后便宠幸了新妾,难道说…!” “查一下这位新妾近日服用的汤药。”燕璐搁下毛笔,抬眼打量着云戈这身蹩脚的书生装扮,嫌弃地皱眉,“换回你的官服。” 云戈夸张地捂住心口:“堂主这是嫌弃属下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掷于桌上,“那我走了~”话音未落,人已翻出窗外。 予舞急忙用帕子将案面清扫干净,小声辩解:“哥哥虽然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办事从不含糊…” “我知道。”燕璐凝视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声音里虽有三分责备,却含着七分纵容,像在数落一只屡教不改的猫儿。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这个吊儿郎当的少年跪在杏林堂前,浑身是血却笑得没心没肺:“堂主,我这样的泼皮最适合当暗桩了。”当年她藏下的银针,如今是时候发挥他该有的作用了。 “我就是看中他这份没正形的本事。” 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竹哨声,三短一长。燕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样的暗号,也只有那个不着调的家伙想得出来。 予舞双手合十,睫毛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会顺利的。”燕璐素手轻抬,腕间银铃荡出三声轻响,树梢的枝叶忽然簌簌晃动,花斑小猫斑斑轻盈跃下,精准地落入她臂弯之中。 “毕竟…”她指尖挠着小猫下巴,小家伙湿凉的鼻尖轻触她左手执着的锦囊,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细线,“我们筹划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