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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苦杏仁劫

作者:燕雨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上元夜·上京城】


    雪粒子簌簌扑在御史台朱红的门楣上,将“明镜高悬”的匾额蒙了层惨白的薄纱。


    “万水千山~不及刑曹第府上的金山银山~”


    几个总角小儿提着兔儿灯蹦跳而过,糖渍在唇边凝成晶亮的碎片。歌声飘进半开的窗棂,正在誊写奏折的录事手一抖,墨汁污了刚写好的“黄”字。


    “作死呢!”书吏扬手要打,却见廊下阴影里立着个人。


    鹅黄裙裾扫过阶前残雪,银铃铛在腕间轻响。那女子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朵栩栩如生的红梅。


    “请问。”伞沿微抬,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生得勾人,“可是有人要抓药?”


    书吏这才看清她挎着的药箱,鎏金锁扣上,分明刻着“杏林堂”三字。


    子时的更鼓遥遥传来,黄府后院的老槐树在雪夜里簌簌颤动。


    “都给我搜仔细了!”


    大理寺差役踹开库房,惊飞檐下一窝寒鸦。都尉举着火把照向角落,在看清时却突然僵住。半人高的青铜鼎里,堆着未曾燃尽的账册,最上头的那页,“幽州”二字被火舌舔舐得卷了边。


    “大人!”差役从鼎腹摸出个鎏金酒壶,“您闻……”


    杏仁的苦香混着铁锈味猛地钻进鼻腔,老都尉突然想起,前日暴毙的户部员外郎徐政,那人的指甲缝里,也有这般气味。


    “哗啦——”


    后院墙根传来碎瓦声响。都尉拔刀追去,却只捕捉到一抹青黛的衣角恰掠过巷尾。


    三更的梆子敲到第二下,大理寺地牢的石板突然漫开一滩水渍。


    “嗬…嗬…”


    黄广全蜷缩在干草堆里,十指抓挠着脖颈。青白的皮肤上浮现诡异的纹路,像是一株毒藤在皮下蜿蜒生长。


    “救…命……”


    铁窗外飘来熟悉的童谣,银铃声由近致远,伴着女子哼唱的调子,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


    油灯啪地炸了个灯花。


    掀开白布,只见那人十指青紫,双目圆睁,仿佛临终前见了恶鬼一般。可验遍全身,唯见后颈处有个针尖大的红点,像被毒虫叮过。红点的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纹,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这纹路……”老仵作突然噤声。


    铜盆里的水无端泛起涟漪,倒映出窗外一片祥和。


    雪,停了。


    【翌日·杏林堂】


    “咔哒。”


    银针没入青瓷碗中,细密的泡沫沿着针尖攀爬,像一群贪婪吮吸毒液的蛇。燕璐垂眸瞧着,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燕大夫!”


    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年轻差役的皂靴碾碎了门槛上的冰凌,冰渣子溅到她裙摆上,沾湿了粉白的薄纱。


    “寺丞大人请你即刻去验尸!”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底流光婉转。她慢条斯理地拭去裙上的冰水,嗓音柔得能滴出蜜来:“验尸可是仵作的活儿呢……大人莫非是找错人了?”


    差役被她这态度激得火起,伸手就要拽她:“少废话!大人让你去你就……


    话音戛然而止。


    燕璐旋身而起,裙摆绽开如花。玉指在他颈侧,后腰处轻飘飘一点,差役便僵成了块木头,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真吵呀。”她凑近他耳畔,呵气如兰,“大理寺的人,都这般不懂规矩么?”


    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她下半张脸,露出的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来人。”


    门帘微动,两名壮硕的家丁无声出现。


    “把这位大人……”她指尖一弹,差役的官帽咚地落地,“好、生、送、回。”


    家丁们咧嘴一笑,一个掐肩,一个提脚,将那动弹不得的差役横着抬了出去。门槛上滴落几滴冷汗,很快便被新落的雪盖住了。


    燕璐重新执起银针,对着烛光细细端详……


    很快,此事便在上京城传开了。


    醉仙楼檐角的铜铃被暮风吹得叮当作响,大堂内酒客们的议论声却比铃音更嘈杂些。


    “听说了么?大理寺那两桩命案…”青衫书生压低了声音,指尖蘸了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叉,“死者浑身发青,七窍流血,连太医院的院首看了都摇头呢!”


    邻桌的货郎啪地撂下木箱:“听说今早大理寺的人去东市拿人,要绑那位幽州来的燕大夫!”


    顿时,满堂哗然。


    角落里,一个满脸刀疤的镖师突然冷笑:“结果俩好汉当场捆了那差役,抬年猪似的,给扔回大理寺去了!”他拇指往窗外东市方向一翘,“那位女菩萨,可是孤身穿过南疆瘴林,并写了《神农毒经》的主儿!”


    门口一酒客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助大理寺办案是我等的职责。既有那解毒的本事,为何不配合?莫非此毒就是她下的?”


    柜台后算账的掌柜突然摔了算盘。


    “放你娘的屁!”老掌柜胡须直颤,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酒客鼻尖上,“上月疟疾,燕大夫连夜熬药分文不取!我婆娘的命就是她救的!”


    满堂寂静中,靠窗的老妪颤巍巍站起:“老身高热三日,寻遍京城名医都无用而归,燕大夫三副药汤便有了疗效!”拐杖重重杵地,她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今日他们敢强绑燕大夫,明日就能以查案为由,抄了诸位的家!”


    “砰!”


    酒肆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门外站着十几个提着灯笼的百姓,领头的是东市卖炊饼的刘瘸子,那腿是去年被大理寺刑棍打断的。


    “掌柜的!”刘瘸子举起血书,“联名状写好了,咱们这就去御史台击鼓!”


    “走!”老掌柜劈手夺过血书,咬破手指在上头添上自己的名字,“老夫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刑棍硬,还是咱的骨头硬!”


    檐外风雪愈急,那铜铃铛的声响,渐渐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青绸马车碾过杏林堂前的积雪时,燕璐正将珍珠研磨制粉。玉杵与瓷臼相撞的脆响里,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两步,恰好停在她晒药的竹匾前。


    “燕大夫。”


    苍老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她佯装受惊,玉杵哐当跌进药碾,溅起皙白的粉末:“御史大人……您这是?”


    御史大夫的紫袍袖口沾着墨香,显然是刚从值房赶来的,“大理寺那两桩案子,还望大夫看在老夫的面子上……”


    燕璐眼底盈满惶恐:“大人,民女实不懂刑狱之事,恐难以胜任。”


    “装什么!”晏屿从阴影里跨出,玄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那双同猫一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在冷光下带着些许审视与淡淡的压迫感,轻微上挑的眼尾下,一粒朱砂痣艳得刺目:“既能只身走出瘴林,此毒又怎能难得了你?”


    燕璐突然笑了:“晏大人。”她仰起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您疑我下毒,今日却找我来验尸,就不怕我毁尸灭迹?”


    晏屿喉结滚动,正欲反唇相讥,御史大夫的拐杖已然横在两人之间。


    “晏大人!”老人怒喝,“昨日,燕大夫在老夫府上守夜诊病,府中上下皆可作证!”


    见御史大夫替她撑腰,晏屿暂时妥协,倏地行礼:“是下官失礼了。还望燕大夫不计前嫌,助我破此疑案。”


    “看在御史大人的情面上,我与你走一遭便是。”


    大理寺地牢的石阶上长满青苔,像一层潮湿的绒毯。燕璐提着青铜灯盏走在前头,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上摇曳。


    “第三阶有裂……”晏屿的手落在她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来。


    话音未落,燕璐的绣鞋已轻盈地越过那道缝隙。回身时,灯火恰映亮她半边脸庞,唇角梨涡浅浅:“谢过晏大人。”


    “死者甲缝里的粉末……”太医院院首童午的声音自地牢深处传来,在石壁间碰撞回响。


    燕璐利落地将袖口束紧,戴上手套,接过银刀时指尖在刀柄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政的尸身呈现出诡谲的紫青色,十指指甲根部的靛蓝在灯火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她取来一方白麻布按在尸斑处,再提起时,那抹淡绿的晕痕让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曼陀罗碱反应。”


    “可曼陀罗中毒……”童午的疑问被银刀轻挑眼皮的声响打断。


    刀刃精准地拨开死者眼睑,露出蛛网般爆裂的微血管。


    “晴明穴入针三分,能将散大的瞳孔固定住。”燕璐的刀尖点在几乎不可见的针眼上。


    当她挑起甲缝中残留的粉末时,晏屿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官服的云纹袖口擦过她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活了?!”


    燕璐手腕灵巧地一转,挣脱出他的桎梏,捻起一撮粉末举到他眼前:“杏仁粉而已,大人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


    说罢便转身将剩下的殓布掀开。白布之下,黄广全的尸体呈现出诡异的青灰色,十指根部泛着相同的靛蓝,嘴角却凝固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燕璐的指尖悬在尸体唇边三寸,忽而询问:“两位大人可闻见苦杏仁味?”


    晏屿俯身时,官袍领缘擦过她耳垂:“前几日验尸时并无此味。”


    “因为需要……”她突然将银刀刺入死者咽喉,拇指在刀柄隐秘的凹槽上一按,腐肉中那截最重要的喉骨碎片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中空的刀柄里,“这样。”


    腐肉被翻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杏仁味混着腐臭喷涌而出,瞬间充斥地牢。童午踉跄着后退,晏屿却纹丝不动,唯有瞳孔微微收缩,视线死死锁住燕璐的银刀。


    她将挑出粘稠的黑液滴入醋碗,液体立刻沸腾起来,“真正的砒霜遇醋只会沉淀,而这个……”


    醋液表面突然浮起细密银斑,如同无数微小的虫卵。


    “南疆尸藓散混入砒霜后,连最老练的仵作都会看走眼。”


    银刀归鞘的铮鸣声中,燕璐抬眸望向晏屿。灯火在她眼中流转,映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寺丞大人可还有疑问?”


    地牢出口的天光斜刺下来,予舞捧着药箱立在石阶尽头等候多时。


    “小心。”


    燕璐迈过门槛时,绣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晏屿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肘部,玄色袖口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右手借力撑在药箱上,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淹没在婢女急促的脚步声中。


    “燕大夫请留步。”四名身着官服的婢女拦住去路,为首的那人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裙,“寺丞大人吩咐,请姑娘沐浴更衣,莫让狱中秽气沾染了身子。”


    燕璐低头嗅了嗅袖口,柳眉轻蹙:“确实沾了些异味。”素手解开腰间丝绦,将换下的外裳叠好,“这些脏衣裳带回医馆焚了吧。”


    晏屿突然伸手按住箱盖:“本官差人……”


    “晏大人莫非怀疑民女夹带证物?”燕璐抬眸,展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请?”


    晏屿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终是松口:“罢了。”


    予舞福身告退,药箱随着步伐轻晃,却不闻半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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