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俱乐部独自待了一下午,思考模型,思考埃利安的破解思路,思考许许多多虚无缥缈的东西。
傍晚,你“准时”离开俱乐部,前往昆汀订的酒吧。
你们要在那里给埃利安开送别会。
你驱车与落日背道而驰,暮色如层层海浪扑面而来,而后视镜里盈满的是一片绚烂的晚霞。
你踏进酒吧时,毛玻璃已经将最后的天光筛成了紫罗兰色。
你听见闷在罐子里一般的笑闹和骰子碰撞的清脆声响蝙蝠一般从漆黑的酒吧门里飞出来。
“我来晚了。”你平静地说着,走到最吵闹的那张桌子旁。
“老板来了。”昆汀嬉笑着邀你入座,但已经沉浸在桌面游戏里的众人基本都只是敷衍地挥挥手。
你基本不喝酒,也不玩桌游,这是实验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埃利安倒是高高地举起手,招呼你:“Hi!”
你瞥了她一眼,这个才来了没两个月的实习生倒是融入得极好,她一手扔骰子一手拿酒杯,坐在酒桌的C位睥睨全场、气势如虹。灯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像第一批挂上夜空的星子。
你觉得以你东道主的身份你似乎需要在这个场合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语言被骰子撞击的声音碾碎,在你的喉咙里转了几圈,无力地滚落了下去。
你意识到这两个月的时间并没有让你对埃利安多了解多少,也许就像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询问她的名字一样,你的漠然使得从此往后一个鲜活真实的人生对你关上了窗。
于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一杯酒。
“还是老规矩,一杯牵牛花(Morning Glory Fizz)?”调酒师倚在吧台边,看见你来了,他动作熟稔地取下一只倒三角形的高脚杯,问道。
这杯由苏格兰威士忌双重摇和而成的鸡尾酒,是19世纪绅士晨间解宿醉的草本汽水。13度,很适合你。
但今天你忽然想试试有点度数的。
“Emm……一杯金汤力。”
“奥哦,”调酒师两个词转了好几个调,但眼里很平静,他一边开始为你调制鸡尾酒一边不经意地问你,“今晚心情不好?”
“糟透了,”你眼也不眨地回应,“所以拜托了,给我来杯高度数的,非常需要借酒消愁。”
调酒师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端着一个人的清净心满意足地坐回座位。
你太明白怎样用一半的真诚和一半的虚伪拉开一面完美的社交屏障,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副不设防的友善与天真,同时却又永远都触不到。
你慢慢地品着这一杯对你而言格外意外的烈酒。
第一口是气泡炸裂的偷袭,如刀锋般凛冽的冰川在舌尖崩塌。杯间升腾起的稀薄冷透的雾气紧随着倒灌进鼻腔,如同海水慢慢漫过了你的鼻翼,你感觉自己像是一份正在慢慢凝结成冰的标本,咸涩、冰冷又苍白。冰水交融的漩涡中,有团火焰在胃里一会儿蜷缩,一会儿舒张。
这杯被世人赞颂的金色潮汐,于你不过是月光酿成的钝刀,正一寸寸削去呼吸的棱角。
你颇为遗憾地放下杯子,抬头看你的同事们。
埃利安的笑声像一捧抛向半空的玻璃珠,在同事们此起彼伏的应和中碎成让人眼花缭乱的虹彩。你鬼使神差般伸出一只手去接,落在你手心的是吊灯投下的光斑——恍惚间你觉得自己是见过这光斑的,去年深冬你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合作实验室一起采集样本时,躺在你的网兜里闪烁的浮游生物就是这光斑的模样。
摇晃在深夜海里的,寒冷的寂寞,混沌的晦涩,生生不息的明亮。
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朵。
“哎,你和我们老板,谁更像你们老师年轻时候?”你听到有人这么问,但你没有听清是你们实验室的谁。
你发现你很喜欢埃利安的笑声,爽利又开朗,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像是从没有见过雨一样。只要在她身边,心情好像也会莫名其妙地好起来。
“那还是老板像得多,姨奶奶年轻时候做起课题来也是这种不要命的方法,”埃利安喊你“老板”倒是格外顺口,“虽然我从小跟着姨奶奶长大,但我和姨奶奶完全不像。”
“Emm……抱歉。”
“抱歉啥,”埃利安笑了笑,“我父母都是航天工作者,忙的很。小的时候把我放在姨奶奶家几次,时间长了我不认得父母了,他们来接我的时候我哭天喊地不要走,于是就真的不走了。”
她说起这段有些许滑稽和心酸的往事时依然笑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的同事们面面相觑。
也许是真的不在乎呢,你摇晃着酒杯想,能在老师身边长大,其实也不错。
你们在空无一人的深夜巷头一个接一个与埃利安拥抱,与她告别。她将赶午夜的飞机回学校。
夜已经很深了,但不远处的酒吧依然笙歌不断。诺特就站在离你们十米远的路灯下,神色恹恹地看着你们。
“我的任务完成了。”轮到你的时候,埃利安对你说,笑容明媚。
“你没醉?”你很意外,因为离开酒吧的时候你分明看见埃利安的座位旁散落着全场第一多的酒瓶。
“我酒量很好,而且提前计算了安全的饮酒量,还吃了点药聊表安慰,”埃利安得意一笑,“说好了的,今夜不醉不归,但醉了也不尽兴呀,你说是吧?”
即便规划得很好,但她浑身盖不住的酒气和有些醉醺醺的双眼还是告诉你这是一个不容易的夜晚。
你一直欠着她一句沉重的谢谢。
这个词在你舌尖绕了好几圈,可你总觉得没法把它吐出来。
你绝不是什么羞涩的人,但面对埃利安,你似乎拿不出足够分量的回报来表示感谢。她是如此的年轻有为、乐观开朗又心思敞亮。她帮了你一大把,只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等你解决了模型的问题,来剑桥吧,我请你喝酒。”埃利安与你拥抱的时候,在你耳边轻声说。
你倏地睁大了双眼。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姨奶奶也知道,”埃利安对你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明亮得像绽放在夜晚的太阳,“她想让我劝劝你。而我,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放弃。”
真是惭愧啊,你想,因为一个年轻女孩的信任与鼓励,竟险些湿了眼眶。
年长者因为见过前路的蹉跎而希望你无忧坦荡,但年少者总因一腔热爱而无往不惧。
你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明年,你也要开始带新人,像老师那样。
“一定。”你垂下眼,轻声回应。
埃利安转身离去,你目送着她走出巷子。她的影子被错落的路灯反复裁剪,最终零落成几段单薄如纸的碎片,晃动着,仿佛断了的线木偶垂落的四肢。
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后,你收回神来,无意间低头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原来真正的断线木偶是你自己。
“喂,你怎么回家?”你听见诺特在你背后喊你。
你回头一看,他还是那么神情恹恹地看着你,眼里含着一片薄薄的夜色,只是身旁的路灯换到了离你更近的一盏。
“噢,”你打起精神来,问了下你的同事们的情况,“我开车来的,别担心,我没喝几口酒。昆汀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都送回去了。”诺特说。
他凝视了你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你是不是真的没喝多少酒,几秒钟后他果断地说了句“开车注意点”,转身走了。
你最后看了眼他离开的方向,往自己的车走去。
他们的路走完了,而你的路尚未开始。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你一天没吃下什么正经东西了,陈年旧病复返而上,你感到胃在一抽一抽地疼。
你没有把诺特小心开车的嘱咐放在心上,你开得很快,你迫切地需要在胃痛夺走你全部的力气之前回到家,吃上药。
你像往常一样匆匆跑进住宅楼,乘电梯上楼。
电梯门在你的楼层轰然开启的瞬间,你看见一只深蓝色的保温桶蹲在你门前的地毯上,盖着米白色的针织套,像只蜷缩取暖的猫。
没有落款,但有默契。
掀开盖子,白粥的香气轻轻漫上来,你一下子坠落进了一片温柔的海。米粒熬得绵软,几乎化进汤里。旁边的小格子里码着几块清炖的南瓜,金黄软糯,用筷子一碰就微微塌陷。
你沉默地品尝这份贴心得让人近乎落泪的夜宵。
你克制不住地想起小的时候深夜在医院打针,你的父母会红着眼守在你身边,搓热双手焐着你的输液管,明明生病的是你,你却感到他们比你还要难过。
后来你走得太远太久,被许许多多人尊敬、嫉妒和向往。高处不胜寒,你要坚强、可靠,小心提防,不再有资格成为这样温馨故事的主角。
泪水渐渐如窗外伦敦城里夜夜弥漫的雾气一般模糊了你的双眼。窗外,午夜的城市依然浮着几粒暖黄窗灯,像谁特意留着的文火。
不知是前路遥遥的迷惘与渴盼,还是一夜奔波的疲惫与旧病,你忽然很想哭,很想哭。
仅此一晚,你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明天依然是要全力以赴的一天,但至少万千文火,有一捧曾为你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