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滋滋地看着一向矜持稳重的Mycroft走下车,站在冬日伦敦寒冷刺骨的空气里,并且看见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协会白色巨楼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扭头看Anthea,那位与他同样永远冷静自持的得力助手早已将注意转向了手机。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上司的注视,抬了一下眼,充满真诚的疑惑问:“Sir?”
Mycroft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你在后面乐不可支。
Mycroft警告式的看了你一眼,不过他的眼里并无责怪的意味:“希望你有值得让我来此的理由。”
“那是当然,”你坏笑着说,你们已经走到了你预约好的房间,你拉开门,喊了句,“Surprise!”
房间里等着诺特,你大学里的好友,现在是你的同僚,也是你为Mycroft找的营养师。
大材小用,然而很值得。
“Holmes,麻烦。”Mycroft越过你,镇定地与诺特握手。他念自己名字的声音低沉醇厚。
“诺特。”诺特不负你所望,简单地介绍握手之后,立刻退开一步,以一个科研人员的锐利与冷酷上下打量了Mycroft一番,然后接过你递过来的历月以来的体检报告,快速翻阅了一遍。
“原来的营养师是谁?开了。”再抬起头来看Mycroft时,诺特的目光有一些冷,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你,直接丢来这样一句话。
你又乐了,不过乐的同时你不忘余光留意了一下Mycroft的神态,你更加高兴地发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隐而不发的愠怒。
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好涵养,要知道从今天早上Mycroft坐上Anthea的车开始,他就一直身不由己。平日里指挥风云的大英政府先生现在正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加速滑去。
“怎么说?”你示意诺特做进一步解释。
“指标大多数时候正常,偶尔差几个,”诺特弹了弹那薄薄的一叠报告单,冷笑一声,“于是你就以为自己安全了?你有多少正常的作息时间,多少锻炼的机会?你一周要出席几场宴席和下午茶?你有资格无节制地吃甜食吗?Holmes先生,你和普通人不一样。”
你的心头忽然闪过了一种名为不忍的情绪。
你试着想象Mycroft的生活,准确地说那不是Mycroft的生活,他的全部生活不偏不倚、严丝合缝,恰好是大英政府的生活。你想象他持伞只身走在深夜的伦敦街头,路旁昏暗的灯光下映着飘摇的雨丝,他的背影像一张纸,慢慢地被水濡湿,消失了。
你忽然一下回到了那晚酒气冲天的包间内,露台的晚风有些凉,你倚在半边浸进夜幕的栏杆上,神色淡淡地望着群魔乱舞的室内。
那时候的你是怎样的心情?一段时间过去,你已经不太能分辨其中掺杂着的许许多多复杂的思绪,但你还记得一股难言的悲悯在夜色渐浓之时随着凉意渗入你的骨髓。
他们选择了用酒精麻醉自己,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懦弱或是缺乏自制力,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把责任看得太重。
甜品,就是Mycroft的酒精。
你猛然看见了这一其实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同时你也看见了,在Mycroft漫长孤寂的少年时代,他是如何紧紧地攥住腻死人的糖分,来确保自己有勇气继续戴上面具,穿梭在茫茫无际的人海里。
伦敦城里有那么多的人,可没有人能与他同频共鸣。
你永远不会认可借酒消愁又或者是借甜品消愁,但你却又感到有几分庆幸——这只有人类才会有的弱点,提醒着你身旁那个严谨律己到头发丝里的大英政府先生,并不真的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诺特……”你忍不住出声干预。
“你给我闭嘴,”诺特眼皮都不抬,想是早已猜到了你的心思一般光速制止,“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们组要是再借庆祝结题买醉,别指望着我会去捞你们。”
你明智地闭上了嘴。你还指望着诺特来给毫无节制的醉汉们做饮酒规划。
但你忽然感到一只温暖熨帖的手轻轻抚上了你的背,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将你的犹疑与隐隐的悔意压了回去。Mycroft居然开口轻声安慰你:“不必担心我。诺特先生很专业,我们应当相信他。”
你见鬼一样看着他。那一瞬间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滑过你的脑海:说好的弱点呢?难道他真的不是人?
诺特似乎也为此意外,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你们把我想成什么,恶魔吗?拜托,我没那么**,会给你留下吃甜品的空间的。”
他转身去拿早已写好的规划表,而你如福至心灵一般,仰头看Mycroft笑。
你遇上Mycroft的目光时,发现他也正望着你,留意到你的注视后,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浅浅地笑了一下。
“实在抱歉,”例行体检进行到后半段,一切都很顺利。但Mycroft看了一则短信之后,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站起来就对你们告别,“鄙人有急事要处理,我很遗憾,但是今日到此为止。”
诺特正在看一组新数据,听了Mycroft的话没什么反应,头也不抬地说:“好。”
你只好跟着说:“好,快去忙吧。”
Mycroft定定地看了你片刻,忽然莞尔一笑:“今天我很高兴,Miss Brain。”
他转身离去。他的神色一如往常,但走出门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眸色暗了暗。这一切正好被走出门的你撞见。
Mycroft对你摆摆手,没再多说,大步往外走。
你从未见过这样的Mycroft,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而此刻这如同被无力感的灰烬掩埋起来的疲倦与担忧化作轻烟一圈一圈缠绕上来,让你的呼吸有了几分迟滞。一个令你不敢触碰的真相随之呼之欲出——这不是急事,而是Mycroft在意的事,无比在意。
你很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可你的腿像灌了水泥一样沉重,你只是定定地立在原地,呼吸沉重如一团灰黑的积雨云。
你不该去的,无论以怎样的立场。
你应该回到房间里,和诺特一起整理好数据,传给Anthea,等待下个月的相见——或许永远不见。
你为这事实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你发觉一片阴云覆盖了你。你慌忙抬起头。
Mycroft不知何时折了回来。
“我必须离开,因为Sherlock可能遇到了危险。”Mycroft向你微微俯下身子,望着你的眼睛,留意着你的神情,一字一字慎重而温和地说。
他没有忽略你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啊,你已经见过Sherlock了。”他了然地直起身子。
你来不及整理几秒前突如其来的沮丧的心情,瞪大了眼睛:“难道说……”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你。
“你的……弟弟。”你一点点镇定了下来,顺着闪电般掠过你脑海的思绪说了出来。
“Perfect.”Mycroft对你眨眨眼,一个短短的单词被他说得千回百转。
你不喜欢他这个语调,莫名好像在哄一个小孩。你皱起眉头:“你突然折回来,到底想说什么。”
Mycroft依然观察着你,注意到你的不满后他立刻说:“抱歉。”
“Sorry,what?”你故意气他。
他不接话,而是对你露出一个完美的职业假笑:“我想这位Miss Brain或许会愿意随我同去。那里有一颗你不希望错过的大脑,同样具有研究价值。”
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果真吗?”
“你指的是什么,”Mycroft含笑着说,“如果你是说大脑的研究价值,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仅次于我。”
你加快步子跟上他,他比你高太多,你只有小步跑起来才能与他持平。
Mycorft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体贴地放慢了脚步。
你发现了他的动作,对他强调:“我还会长高的。”
Mycroft扶额:“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说,“但……你今天很奇怪。”
“嗯?”Mycroft侧头看了你一眼,眼角带笑,语气温和缱绻。
你喜欢他说这个词时候的语气,不慌不忙,耐心诚恳,带一点慵懒的意味。你也喜欢他侧头看你的样子,清浅的天光自他眼尾泄出一些,你似乎闻到了友人听你第一次说起Mycroft的那个夏日里午后熏风的味道。
“你好像一直在试图照顾我的情绪。”你直截了当地指出。
你们已经走出了协会大楼。Mycroft又看向你,他深蓝色的眼睛像两颗小小的心愿水晶球,你透过它们望见了伦敦城里漫天游荡的雪。你甚至能听见雪簌簌飘落的声音,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质感透明的声音,像此刻你心里轻轻振荡起的回声,无限接近于心动。
天哪,这算什么,你有些懊恼地想,干你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爱上自己的客人。
“这会让你感到困扰吗?”Mycroft说。
你对此避而不谈:“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对你另有所图。”Mycroft一字一顿、郑重地说。
你有点放心了。
Anthea等在车边,看见Mycroft身边的你后,她的神色波澜未动,平静地为你拉开了车门。
“不对。”你坐上车,忽然说。
“我无意欺骗你,”Mycroft递过来一个资料袋,“我确实有托于你。”
“我不是说这个,”你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一眼Mycroft,还是先把资料袋接了过来,“不过你先说。”
Mycroft也奇怪地看你一眼,说:“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案子的委托人,并在Sherlock探案期间留意他的行为,在必要的时候向我汇报。”
“我很忙的。我们尊敬的大英政府先生一定不希望看见帝国最重要的一批科研人员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卧底扮演游戏里吧?而且你肯定不缺卧底。”你面无表情地说。
Mycroft似乎早有预料,不很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又递过来一份新的资料袋。
你低头瞟了一眼,它们的外观完全一致,你摸不清Mycroft的用意,抬头用目光表达着疑惑。
对上Mycroft的眼时,你意外地发现他的眼里含着一种玩味的笑,像嗜血的妖怪正欣赏着自己手中的猎物。
你有些毛骨悚然了:“干什……”
“老师已经对我说起过你了,我的……小师妹。”Mycroft依然笑着,移开了目光。
你炸毛了。
但紧接着他便抛来了条件:“里面是老师当年给我做的一个课题,我已做好了前期的准备和思路构建,可惜已经没有机会把它做出来了。作为交换,如何?”
对科研的热情最终占了上风,你来不及和他计较你突然被告知真相的尴尬和羞恼,立刻打开资料袋迅速翻阅了里面的文件,一边看一边啧啧评价:“老师把这个课题给你做了?真是暴殄天物。我就知道,她还是偏心。”
Mycroft不置可否:“我不是合格的学生,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期望。你比我更合适。”
你合上资料,目光不善地抬起头:“老师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Mycroft避开了你的问题:“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你严肃地盯了他一会儿,心理素质和脸皮都极佳的大英政府先生显然不可能在你的注视下动摇,你悻悻地哼了一声。
“我想说的是,”你说,“你有同样高智商的兄弟,为什么你仍然如此孤独?”
Mycroft突然不说话了。
你并不着急,悠悠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车窗外下着雪的伦敦安静地卧在一片纯净的洁白里。街道两旁橱窗里穿着精致的假人和玩偶呆呆地凝望着玻璃墙外的落雪,你与它们四目相对又匆匆掠过,忽然觉得你们那么的像。
也许这就是孤独?
车停下的时候,Mycroft终于回答了你,他的眼里罕见地出现了几分迷惘:“我仔细思考了你的问题,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孤独?”
221b,Baker Street。你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门牌号,然后你才猛地发现周围的一圈警车和救护车。
你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与这些家伙打交道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了。
你转过身看Mycroft。
风儿席卷着雪,把凉意撕成薄薄的一片片,以各种刁钻的角度送进你的袖口、领口,以及所有可能的缝隙里。
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Mycroft马上说:“我们先进去吧。”
你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他好像感觉不到冷一般,哪怕是在严冬的伦敦,依然坚持穿着他最熟悉的三件套,身姿挺拔,姿态优雅又坚定。他就像他从不离身的黑伞一样,低调、克制、内敛,沉默地接下外界所有无故袭来的风风雨雨而不置一词。
你想他或许永远不会真的爱上什么人,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