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里很安静。
赵北执目不斜视,想尽量忽略来自后座的压迫感。
因为他感觉到沈南笙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赵北执感觉得没有错,沈南笙就是在看他,看他手腕上缠着的纱布,看他胳膊肘上的青紫,看他戴着鸭舌帽的后脑勺...
沈南笙常年在片场,一看就知道他那个伤是拍戏弄的,能伤到这种程度,铁定是去做危险动作的替身演员了。
他脸上的那道伤,再偏一点,就伤了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若是瞎了一只...
是很可惜的...
要钱不要命,不知道是缺钱还是缺心眼。
但这些都与沈南笙无关。世上可怜人如恒河沙数,演艺圈更是沉浮难测的修罗场。
有人耗尽半生血汗,到头来两手空空,甚至伤痕遍体;有人却仿佛生来被命运偏爱,轻易就站上了云端。
这里从无天道酬勤的铁律,上位者的阶梯,七分是错综复杂的人脉网,三分靠虚无缥缈的运气垂青。若不幸两手皆空,便如蝼蚁困于蛛网,被命运碾碎,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沈南笙单手支着侧脸,瞧那个一点也不打算主动开口讲话的人。
人脉,这人一看就是没有的。
运气嘛,应该算是有一点的,至少他认识了自己。
但,现在瞧着,这点运气也快被这人蠢没了。
一路顺畅,没有堵车,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金帝斯位置很隐蔽,没有设大门,所有客人都是从地下车库专属电梯直达。
必须有会员预约才给进。
赵北执轻车熟路地将他送到了地下车库的直达电梯口,刚停下车,就听到沈南笙说:“我忘记戴帽子和口罩了,被拍到就不好了。”
这些东西平时都是孙雯雯准备的,赵北执此时有些懊悔,自己怎么没备一份。
他回头询问道:“要不您在车上等一会,我去买。”
沈南笙看着他,突然起身凑近,修长的手指掠过赵北执的帽檐,轻巧一勾便将帽子取下,漫不经心地扣在自己头顶:“借用一下,谢谢。”
赵北执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方才还属于自己的帽子,此刻歪戴着斜压在沈南笙的眉骨,竟比戴在他头上时更添几分慵懒。
胸腔里无端泛起细碎的雀跃...
这份隐秘的欢欣还未捂热,沈南笙便开口了,声音是惯常的疏离:“不用等我了,你先回去。”
赵北执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还是等您吧。”
沈南笙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不用。”
短短两个字,便将他所有的欲言又止堵了回去。
赵北执原本只是担心他,怕沈南笙醉酒,怕狗仔偷拍,怕那些潜在的隐患。
但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南笙也许晚上并不会回酒店了...
酸涩感从胸腔漫到鼻尖,他却仍然专业又利落地下车替他拉开了车门。
他目送沈南笙上了电梯,电梯门缓缓闭合的瞬间,沈南笙的身影被切割成碎片,最终消失在金属镜面里。
赵北执坐回驾驶座,发动引擎的轰鸣声中,他一脚油门踩下去,毫不犹豫地右转往出口方向去...
却在快到出口时,猛地打了方向,掉头又将车开回去了。
他找了个稍微隐蔽的地方停了车,熄了火,下了车…
他并没有打算干嘛,毕竟,他连会所的大门都进不去。
他只是想,万一沈南笙喝醉了呢,万一他要离开会所,他好歹要跟着,至少确保他的安全...
地下室还比较凉爽,他靠在车旁,突然很想抽一只烟…
他平时很少抽烟,所以身上不怎么带烟,好在今天在片场的时候,场务给了他一包,车上有打火机,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沈南笙被服务生引导着上了顶楼的包厢。
包厢里有个弧形的吧台,吧台旁的沙发上坐了四个人,其中两个都是老熟人。
齐耳,圈内数一数二的名导,他们合作过两部电影,其中一部为沈南笙斩获了金像奖最佳男演员奖。
谢天乐,他发小的弟弟,花花公子一个,情史丰富,但是为人大方,出手阔绰,又长得帅,在一众前床伴中,口碑相当可以。
今天的局就是他撺掇的,但是因为今天有正事要聊,他便没叫一些不相干的人来热场子。
谢天乐一看到他,便站起来招呼他:“南哥,你可算来了,我还特意问了雯雯,不是说五点就结束拍摄了,怎么搞到现在。”
沈南笙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因为看某个人睡得太香,难得发了点善心,没把人叫醒。
他没接这个话茬,摘下帽子,主动朝齐耳走了过去:“耳导,不好意思,来迟了。”
齐耳当然不会跟他计较这种小事,笑着招呼他坐自己旁边。
他刚坐下,另外两个人就跟他打招呼,虽然不太熟悉,倒也认识。
一个是齐耳的学生—秦烨。
齐耳是北影的客座教授,不过只是挂名的,偶尔去讲个公开课,从来不收学生的,但是,却破例收了秦烨。
而且不是学校层面上的师生,是以私人名义收的,类似于关门弟子那种。
秦烨是个非常有才华的新生代导演,在大学期间就拍了几部挺火的网剧。很有想法,又能迎合市场,齐耳很欣赏他。
秦烨旁边坐的是他的死党陆宇昊,是一名演员,长得挺漂亮的,男生女相,却不阴柔,显得很阳光。他男团出道,后来团体解散,开始演戏,就是一直不温不火,勉强算个三四线,不过家里条件好,人也干净,演戏纯粹是为了兴趣,之前和沈南笙拍过电影,只是两个人并没有对手戏。
他这段时间正好也在横店拍戏,就被秦烨喊来了。
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随意聊天,气氛逐渐活络起来。
沈南笙平时很少在外面喝酒,今天倒是喝了好几杯。
齐耳点了一支烟,问他:“在拍安宝明的戏?”
“给安导帮个小忙,客串了个小角色。”
“那你不能厚此薄彼啊,也得给我帮帮忙。”齐耳叼着烟,没有玩笑的意思,说得一本正经。
沈南笙很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今天这场饭局的起因就是齐耳想找他拍一部电影,按说以齐耳的名头和他们的关系,他是不会推辞的。
但是,齐耳这次拍的电影题材比较敏感,是部同性题材的电影...
谢天乐敏锐捕捉到沈南笙的迟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劝道:“南哥,你可是从小看着我长大,你就是我亲哥,这事你可得给我个面子。”
“滚!少跟我这儿贫,”沈南笙笑骂道:“我可不是谢天戈,没工夫看你长大。再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投资人啊。”
“你投资?”沈南笙很轻地笑了一下,“那我更不能接了。”
谢天乐哀嚎一声:“南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谢天乐是个标准的富二代,常年混迹娱乐圈,乐于包养各类大小明星,没事也喜欢投资一些电影电视,不过,赚得少,亏得多。
不过,他们家倒是无所谓的,反正也不指望他继承家业,只要少爷高兴,爱咋混咋混。
“南哥,我这次可给我哥下了军令状了,这次要是还不成功,就要被他送出国去学什么劳什子金融学,我哪是那块料,”他亲自给沈南笙倒了杯酒,“南哥,我这好不容易搭上了耳导这艘大船,我还准备一战成名,让我哥刮目相看呢,你帮帮忙呗。”
“投这部电影,怕是赚不到钱吧。”
“我可没那么肤浅,我不是冲着赚钱来的,我是指着它拿奖呢。”谢天乐看向齐耳,“耳导,您说是不是?”
齐耳的影片向来个人风格浓郁,总是喜欢用独特的叙事手法,探讨人性的幽微之处。
沈南笙是很喜欢这种风格的,他也深知齐耳是个有野心的导演。
显然,国内的奖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这一次是想在国际影坛上展露头角。
齐耳深吸了口烟,烟头明灭见,他目光灼灼地直直看着沈南笙,神情郑重:“南笙,我想拍一部中国风的《断背山》。在我心中,沈安年这个角色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非你莫属。”
齐耳吐出一口烟圈:“当然,我并不想勉强你。如果你不接受沈安年这个人,你是演不好他的。”
一直没说话的秦烨突然插嘴问了句:“沈老师看过剧本了吗?”
沈南笙摇了摇头。
“那沈老师为什么要拒绝?就因为是同性题材吗?”
他话问得直白,眼神也直白,带着属于导演的那种审视。
这话问得冒昧且冒犯,齐耳刚准备打个圆场,就听沈南笙说:“的确有这个原因,毕竟现在国内的大环境在这,拍这种题材对我本身的发展...”他顿了顿,很浅地勾了勾唇角,“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我以为沈老师是热爱电影的人,而不是那种会权衡利弊的人。”
“那是你以为,”沈南笙直视着他,“我沈南笙做人做事,从不会管别人是怎么以为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齐耳有些暗恼,秦烨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讲话不晓得转圜,正不知道怎么开口缓和一下。
就听陆宇昊突然开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嗔怪道:“阿烨,你这样对我偶像说话,很没有礼貌耶。快道歉,要不然我可不理你了。”
秦烨顺着台阶,笑着赔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这个剧本真的很不错,在我心目中,只有沈老师来演,才能撑得起这么好的剧本。”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沈老师,真的不好意思,我刚刚话说得唐突,您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沈南笙倒也没有真生气,他抬手示意秦烨坐,对齐耳说:“除了刚刚说的原因,主要是我年底已经接了一部电影了,最少要拍四五个月。而且,我拍完一部电影一般会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状态才会接下一部。”
齐耳听他这么说,便问道:“要是我们愿意等你呢?我们配合你的档期。”
话讲到这个份上了,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沈南笙认真思考了一会,说:“我要先看看剧本。”
齐耳按灭了烟头:“我这就让堇山把剧本加密发给你。”
“剧本是堇山老师写的?”
“是的,剧本是根据一本真实的日记改编的,我和堇山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就决定合作将它拍出来。”齐耳看向沈南笙,“他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跟我念叨,一定要请你来拍这部戏。”
沈南笙转了转手中的酒杯:“说得我都好奇了,堇山老师的剧本,我一定会好好看的,尽快给您一个回复。”
正事谈完,谢天乐立刻打电话招来一群人凑趣。
不消片刻,原本安静的包厢便沸腾起来,音乐声、谈笑声、骰子撞击声交织成一片。
谢天乐在吃喝玩乐方面那是绝对的行家,但他深知沈南笙的脾性,特意把控着分寸,不敢搞得太过火—众人不过是围坐一圈,玩些猜拳行令、掷骰赌酒的游戏,倒也没有过分喧闹。
沈南笙毕竟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十余年,即便骨子里厌烦这种交际场合,面上也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举杯应酬间滴水不漏。
今夜的酒一杯接着一杯,他却始终保持着清醒,在这鱼龙混杂的圈子里,他向来保持着戒心,绝不会让自己醉倒在他人眼皮子底下。
见众人玩得正酣,沈南笙不想再继续应酬,便慵懒地斜倚在沙发上,微微眯起双眼,刻意营造出一副醺醺然的模样。
昏暗的灯光下,他泛红的脸颊与迷离的眼神,倒真像是醉意上涌...
吧台旁边有个专门唱歌的小舞台,陆宇昊已经被他们撺掇着去唱歌了。
他之前发过专辑,声线很清亮,声音也干净,跟他整个人的风格很搭。
沈南笙不知道为什么,瞧着他,脑海中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一身伤,跟他说话,总是低垂着眼的人...
偶像?
他也是把自己当成了偶像?一个学习的榜样?一个尊敬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