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槐将周围的人分为两类:在意的、无关紧要的。
他俯身望着轮椅上苍老不能自理的老人——这就是无关紧要的。随手将礼品放到角落,跟老人那双浑浊慌张的眼睛对视,语气平淡:“外婆,好久不见。”
老人嘴唇嗫嚅 ,含糊不清地吐出算不上好听的词,方槐毫不在意,坐到老人面前的凳子上,看周围慌乱的长辈,体面收场。
迎上养母复杂的眼神,他只是笑笑,那是想念孙子的外婆,但想念的不是方槐。
何丽君一边安抚自己的母亲,一边留意旁边的方槐,心中五味杂陈,一向能言善辩的她,此刻却说不出一句话。
方槐没察觉到养母的视线,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他更唯心地在乎心里那股莫名的预感,越接近过年,它的存在感就越强。
到了三十那天,强烈的预感消失了。
这让方槐不由得失神,手中的鲜鱼滑落在地上,脱落的鱼鳞溅了一地,听到厨房动静的何丽君立马冲进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回过神的方槐将鱼捡起来,摇摇头,“没事,鱼太滑了。”
养母交代道:“小心点手。”
“知道了。”方槐低头继续处理鱼鳞,态度不冷不热,反倒让何丽君不自在了。
她擦擦手回到客厅继续跟丈夫一起贴春联,丈夫看她情绪不对,试探地问 :“怎么了?”
何丽君神情立马不自然起来,欲言又止。
想法在脑子里打转,兜兜转转将话题转到了小儿子身上:“赫年这小子,现在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不知道出发了没有?”
她将春联贴到门框上,继续说:“这小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放宽心了,这小子有数,没准过会儿就打电话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方赫年真打电话回来了,不过是打给方槐。
电话里他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要出发了,公司还发了不少礼品,等到家给他们每个人包个大红包。
他也给外婆准备了一个大红包,保准把他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
方赫年隔着电话,将两位长辈哄得喜笑颜开。方槐抬着手机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聊完了才交代方赫年开车小心些,路上注意安全。
等挂了电话,方赫年朝后座试探地说:“老板,我们现在就出发了。”
“嗯。”孔令羽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视线始终落在手机屏保上,照片上依旧是那个青涩单薄的少年。
孔令羽面上笑嘻嘻的,甚至会让人觉得他不着调,他的笑意浮于表面,漆黑的眼瞳里尽是冷漠。
“以后叫我学长。”
“好嘞,学长。”方赫年顺着杆子往上爬,立马应下,一看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是被宠大的,没心眼子,也没受过委屈。
孔令羽看着照片上的主角,少年眉眼间总凝着淡淡的阴郁,苍白的指尖在少年眉眼间轻抚,试图抚平少年轻蹙的眉头。
很快了,他很快能见到他的迈迈了。
餐桌前,养父母面容铁青,方槐站在阳台外,望着空荡荡的楼下,拨通方赫年的电话,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形成白雾,他的声音也夹杂了几分冷意:
“到哪了?”
本来方赫年在半个小时前就该到家的,但饭菜做好,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见到方赫年他们的身影。
“哥,路上堵车我和朋友找了家餐馆准备在外面吃。”
方槐听到答复,瞟了一眼屋里苦等的两位长辈,强压着怒意:“不回来吃了?”
那边的方赫年坐在人满为患的餐馆,不在意地说:“不回来了,你们吃吧。”
方槐将胸口的郁气咽下,刚想开口,手机就被站在他身后的养母夺过,语气急促:
“儿子,回来吃啊,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鱼,餐馆做的饭菜哪有我做的好?”
方槐不知道养母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养母用余光瞟了他一眼,方槐立马会意:母子俩有事要说。
他转身进了屋,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大概过了五分钟,何丽君拿着手机进来,阳台门被砸得空响,她走到方槐面前将手机还给方槐,冷脸坐在他对面。
“吃饭。”养母发号施令 ,方槐将手机收起来,没其他动作。养父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妻子。
见两人都不动筷,何丽君起身给方槐夹了一只虾,“快吃啊,忙一天肯定饿了。”
“谢谢妈。”方槐见养父也动筷了,才端起碗开始吃饭,但筷子始终没碰到碗里的那只虾,他对虾过敏。
第一次吃虾是黎悬带他去吃的,黎悬给他点了鲜虾粥,他吃了脸发痒肿痛。
黎悬发现后连忙将他送到医院,才知道他对虾过敏。回到家黎悬愧疚地告诉他的家人,他对虾过敏。外婆安慰黎悬:“没事,以后不让小槐碰虾了。”
黎悬一脸严肃地交代他:“以后不许碰虾了,严重点,你可能会去到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方槐虽然好奇但还是牢牢记住黎悬的警告,再也不敢吃虾了。
第二次外婆为养母煮粥,他帮外婆剥虾,外婆给他盛了一碗,看他喝干净,才满意地离开。他忘记了那碗粥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他跟着外婆端粥走进那个昏暗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
热粥和瓷碗碎片混杂在一起,尖利的辱骂和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身上,旁边还有婴儿的哭泣声。
他的脸上满是指甲留下的血痕,脸部肿胀,浑身痛痒,那时方槐竟然觉得庆幸和解脱,但随后的却是恐惧。
房门被老人锁住,他出不去也哭不出来,只能蜷缩在角落,无助地用黎悬给他的小手机打电话给黎悬。
一向懂事听话的黎悬从阳台翻进门,看到就是刺眼的一幕:
瘦小的老人抱着幼小的方赫年安抚养母,眼神飘忽,乖巧的小孩蜷缩在角落浑身是伤,不省人事。
黎悬顾不得那么多,抱着小孩往医院跑,在路上他着急地问方槐:“你对虾过敏为什么要吃呢?”
方槐埋在黎悬怀里低声哭泣:“因为我想去另一个世界见你们。”
“我又害怕另一世界没有你们。”
方槐心里一直明白:方赫年的外婆,不是他的外婆。
那个老人的慈祥并不属于他,就像这个家不属于他的一个道理。
方槐拨弄虾须随后快速夹起整只虾,将它扔进垃圾桶。何丽君吃饭动作一顿,方思杰也意识到不对,低声跟妻子说:“小槐对虾过敏,你忘了?”
何丽君在记忆里翻找这条信息,她什么都没找到,她低头看向桌下的垃圾桶,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吃饱了,爸妈你们慢慢吃 。”
方槐起身离开餐桌,刚走几步就被养母叫住,“等一下。”
何丽君从围裙里掏出一个红包远远地递向方槐:“新年快乐。”
“算了,你继续吃吧,我累了先去休息,”何丽君将红包放在餐桌上,起身去了卧室。
养父无措地放下碗筷,想去追妻子但又顾忌养子的心情,他为难地左右张望。方槐主动走到餐桌前,捡起红包,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厚实的红包递给养父,“祝你们新年快乐。”
方思杰接过红包,说:“新年快乐。”
方槐看出他的不自在,主动递台阶说:“爸,你去看看妈吧,我来等弟弟。”
“欸,如果半夜他还没回来就别等他了,到时候让他敲门,我先去看看你妈。”
忙碌了一天的方槐在客厅望着自己的红包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虾腥味,就连皮肤也开始瘙痒。
他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过敏的迹象,起身去洗澡,试图将那种不适冲洗掉。
不曾想他刚进浴室,小区就驶进了一辆车,方赫年朝后座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的上司真的喝醉了,痛苦地抹了把脸。
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孔令羽酒量这么差,就不给他推荐荞麦酒了。
现在好了,人喝醉了还不知道住哪,只能把人带回家。在他转身时,原先还昏睡的男人睁开眼,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学长学长?还能走吗?”方赫年头疼地将人搀扶下车,哪知道这人刚下车捂住嘴干呕,方赫年顿觉不妙,立马锁上车门带着人狂奔上楼。
方赫年快速开门,看到客厅的灯光也没多想,给孔令羽指了方向,扶着门框大喘气。
而孔令羽脚步踉跄地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等方赫年反应过来自己搞错了卫生间方向并听到浴室的水声时,孔令羽已经进去了。
“学长!”
“你是谁?”
惊愕的声音同时响起,随后是噼里啪啦的瓶罐落地的声音和清脆的巴掌声。
方槐从惊慌中缓过神,一把扯过悬挂的衣服,并将男人推开。
身形不稳的男人顺势退后几步瘫坐在地上,还将身侧的架子拽倒,架子上手机和洗浴用品全砸到地上。
男人左脸赫然有一道巴掌印,板正的衬衫被热水打湿,湿漉漉地贴着腰腹,被黑发遮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槐。
他的目光宛若毒蛇,一寸寸地舔舐着方槐裸/露出来的肌肤,目光停留在方槐眉梢的小痣上,心里的恶魔疯狂叫嚣:见到他了,见到他了!他激动地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宛若一个失控的疯子。
方槐快速套上衣服,脸上的怒意还没消散,但看到男人不对劲的模样,出于职业修养还是上前查看,“你没事吧?”
“没事。”嘶哑的男声在满是水汽的浴室回荡,他歪头盯着方槐一张一合的嘴唇,喉咙不自觉地吞咽,嗓子干涩沙哑,“我没事。”
“哥!”姗姗来迟的方赫年看到这一幕,差点没昏过去,他赶紧拉起地上的男人,“学长你走错了。”
方槐惊讶地打量着两人,方赫年说的对象,就是这个男人?
男人站起身,露出侵略性极强的五官,苍白的皮肤 ,猩红的嘴唇,微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方槐看着男人的五官,眉头皱起,方赫年的朋友很像一个人,像......
还没等他确定,被方赫年搀扶的男人就凑到他面前,无声地做了一个:迈迈,找到你了。
低哑的声音在方槐耳边响起,“我是孔令羽。”
方槐瞳孔骤缩,猛地抬起头。
孔令羽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踉跄上前两步搂住方槐的腰,用只有他们听到的声音说:“我来找你了。”说完男人就昏睡过去了。
“哥?”空气陷入沉默,方赫年欲哭无泪地试图唤醒本就不多的兄弟情,方槐僵着身体转头看他,明显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还不...快把人拉开。”
“哦哦哦。”方赫年上前想将孔令羽拉开,令他想不到的是,喝醉的人力气这么大,任他怎么掰扯就没用,boss依旧死死地抱着他哥。看到哥越来越沉的脸色,他脊背发凉。
方槐扫了他一眼,眼里的嫌弃藏都藏不住,但目光滑落在孔令羽红肿的脸上,五味杂陈的心里又多了几分心虚。
他竟然是孔令羽,槐花福利院的孔令羽,在梦里保证要来找他的孔令羽。
养父母也出来查看情况,着急地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方槐没回应,只是给方赫年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方赫年哭丧着脸对门外喊道:“妈,没什么事情,就是不小心把架子拽倒了,你们赶快去睡觉吧。”
“真的吗?”何丽君狐疑地问道。
方赫年急了,语速也快了几分:“真的,你们快去睡吧,我们洗漱完就睡了。”
“快去睡觉吧。”
隐隐约约听到两人说:“他们估计是太累了,别管他们了。”
方思杰揽过妻子的肩,示意她不要太担心,回道:“时间也不早了,洗漱完早点休息。”
“知道了,爸。”
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方槐和方赫年都松了一口气,刚想把人抬出去。
浴室门就被打开了,何丽君震惊的尖叫差点没把房顶掀飞,她的目光在两兄弟之间打转,再看看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抱着方槐的腰,再看看小儿子心虚的表情,顿时眼前一黑。
这算什么事儿?他儿子带了个男人回来,现在三个人......
“你们在做什么?!”她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问。
她指睡着的男人,挤出一句话:“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方赫年求助地看向方槐,方槐别过脸不看他,他的态度很明显: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妈,你听我解释!”
“哥,我上司就交给你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方赫年歪头朝方槐交代完后,连忙跑去安抚自己的老母亲,“你别哭啊,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说好不好?”
“他真不是我对象,没骗你。”
方赫年拉着何丽君的手往外面走,转身对着方槐递眼色,一脸愧疚。
方槐低头看向抱着他的醉鬼,再看看这一地狼藉,无奈叹气,“唉。”
他试探地轻唤男人名字,试图把人叫醒,却没什么用,只好半拖半拽将人安顿在客房。
方槐站在床前端详着孔令羽的脸,心情复杂。
在方槐记忆里稚嫩的五官长开了,变得具有攻击性,中途孔令羽睁开眼带着醉意,目光灼灼地跟方槐对视,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心疼。
孔令羽猛地坐起揽住方槐的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和槐花香水味融合,熟悉的味道让方槐一怔。
孔令羽脸贴着方槐劲瘦的腰肢,满足地喟叹,“我来找你了。”
“我的迈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