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正常放假,方槐提前打电话到家里,放假的第二天黎悬来帮方槐收拾行李。
黎悬来得很早,手里还提着不少礼品。
看到黎悬准备的东西,方槐眉头微蹙。他礼物太过贵重了:酒水、香烟、好茶......这超出了晚辈拜访长辈的正常规格,倒像“提亲”的规格。
想到这里,他拦住黎悬往车后座放礼物的手。
“怎么了?”黎悬狐疑地回头看恋人,见方槐薄唇紧抿,欲言又止的模样,立马猜到他在想什么。
黎悬直起身,忍不住伸手揉揉方槐的脑袋,方槐顺着黎悬动作,但阻挡黎悬的手依旧没收回,“黎悬,这些太多太贵重了。”
“我好久没回去了,不知道伯父伯母还记不记得我?这次麻烦男朋友替我跟他们拜年好不好?”黎悬眼里含笑,凑近方槐耳旁说:“下次我亲自拜访,用另一种身份,好不好?”
原本乖顺的方槐忽然往后退一步,面上迟疑,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情绪,黎悬脸上的笑顿住了,但他随后收回空落落的手,主动化解两人的尴尬 ,“是我太心急,吓到你了。”
“不是。”方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他尝试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
黎悬耐心地看着他,方槐无力地想说些什么,神情苦恼。
黎悬耐心地看着他,方槐咬住下唇,表情迷茫。黎悬对他很好,在他离开方家后,黎悬帮了他很多,在他参加工作后,两人也顺理成章走在一起。
黎悬是他的牵引者,他温柔年长的恋人,但他还没做好——让黎悬成为家人的准备。
方槐不知道怎么开口,在漫长的沉默中,他低声说:“对不起。”
方槐清瘦的肩膀微微下塌,随着低头的动作,白皙纤细的脖子往前倾,露出后颈嶙峋凸起的骨头,此刻的他宛若失落引颈的鹤子,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愧疚。
他又在道歉,每次都会因为这种事情道歉,黎悬眼神暗了暗,他低头望方槐。
黎悬按耐住想将他揽入怀的冲动,站到方槐面前,张开双臂,深邃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方槐身上说:“抱一下?”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方槐,方槐迟疑上前几步环住男人的腰,黎悬没有回抱方槐。
黎悬那只是用下巴抵住方槐的脑袋轻蹭,轻声嘱咐:“嗯,注意安全,代我向长辈们问好。”
在分开之前,他再次重复:“注意安全,不要吃不该吃的东西,知道吗?”
黎悬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方槐身上,但他依旧觉得寒冷,他看了车后座一眼,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方槐通过后视镜看到转身离开的黎悬,失落和懊恼涌上心头,明明该好好告别的,他又把事情搞糟了。
南市和北市相距250多公里,开车不过两个半小时,高中毕业后,方槐断断续续地走过几次,十多年不过二十几次,还真记不住路。
导航冰冷的声音不断响起,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规划新路线,开个几个小时,总算到了目的地。
车子停在小区楼下,方槐深吸一口气,还是将后座的礼物拎起上楼,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防盗门前,欲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在手术室游刃有余的手竟然在发抖。
最终,方槐再次抬起手,曲起手指,敲击铁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笃笃笃。
“来了来了。”
“老方,快去开门。”里面传出养母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听到屋内的动静,方槐手心沁满了汗,心跳如擂鼓,远超出正常的心跳频率。他努力平稳情绪,将挑不出错处的笑挂到脸上。
“妈。”
防盗门从里面打开,迎面是养母激动的笑脸,“这孩子,不是说三十那天才回来的吗?怎么今天就...”
女人说话声越来越低,方槐强撑着笑站在养母面前,他看着养母脸上的情绪变化,看到她的笑逐渐僵化,最后是无措的尴尬。
礼品袋子将他的手勒得发白,方槐体面地强调:“是我,不是方赫年。”
何丽君手里还拿着锅铲,无措地擦擦围裙,讪笑道:“妈知道,回来了。”
姗姗来迟的方思杰趿着拖鞋,在后面边笑边说:“赫年估计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走近看清门外的人时,止住了话语,“是方槐啊,你回来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们好帮你拿行李。”
他一边接过方槐手上的东西,一边说:“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很贵吧?”
方槐将礼物递给养父,说:“里面还有黎悬哥的份儿,他让我一起带回来,向你们问好。”
他在笑,但是笑里却带着苦涩,方槐的心脏彷佛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扭曲的血管被拧得胡乱交缠,里面满是刺眼的淤血。
明明昨天就告诉过他们,他今天回来,他们还是认错了,把他认成方赫年了。
“黎悬?”方思杰疑惑地看向妻子,何丽君脸色不是很好地提醒道:“就是以前住这个小区黎教授的孙子,帮赫年报志愿的黎悬。”
方思杰听到妻子的话,才从记忆里翻出那个人。他勉强地说道:“想起来了,年轻人还是太客气了。”
“他回北市了吗?有空让他来我们家吃饭。”
方槐弯腰换鞋,“没有,他在北市跟家人过年,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也行。”养母悻悻地说。
方槐进了门,就听到养父说:“你妈刚好要炒菜,再等一会儿就吃饭了。”
养母沉默地回到厨房,方思杰帮方槐将车上的行李搬上楼,说:“今天我和你妈太忙了。”
养父给方槐倒一杯水,说:“你弟白天打电话说今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我们就搞错了。”
“你也知道,你弟弟一向没个正形。”说到方赫年,养父脸上浮现无奈的笑,“弟弟之前说除夕才回来,我们老了,记性不好了。”
方槐接过水杯,手捂在温热的杯壁上,冰冷的手总算有了些许温度,他淡笑道:“没事。”
两人没话可说,养父的手无措地搓着,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昨晚就把你的房间收拾起来了,被套也换了新的。”
方槐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客气地说:“辛苦你们了。”
养父还想说什么时就被养母招呼吃饭的声音打断了,方槐装作没看到,起身帮忙端菜,餐桌上三人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般是养母问,方槐答。
在问到方槐有没有处对象时,方槐吃饭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轻飘飘地回答:“还没有。”
“工作忙,还不打算谈恋爱。”方槐想起来了,上次的不欢而散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他余光瞟了一下养母,养母神色正常,也放下心了。
方槐下意识不想让爸妈知道他恋爱的事情,至于原因,他太了解他们的性格了,将恋爱的事情摊到明面上会引来无数的争吵和强势的“教育”。
还意味着,黎悬在此之后会被划入家人的范畴,在他的记忆里,家人意味着无数的争吵和争执,声嘶力竭地推卸责任和无力的妥协。
恋人远比家人更有安全感。
养母也不在意,她从围裙兜里拿出一沓汇款单,放在餐桌中间,方槐扫了一眼汇款单,若无其事地咀嚼嘴里的食物。
“说说吧,你们联系多久了。”何丽君抱手靠坐着,一副质问的姿态,方槐将嘴里的食物咽下,伸手拿过厚厚的汇款单。
清瘦的手指在汇款单上滑动,在确定数量没少后,将汇款单放进口袋里,掀起眼睑看一眼养母,眼里没有何丽君预料的愧疚和无措,只有平静。
平静无波,脱离掌控的平静。
“大二,汇款金额跟你们的一样,成习惯了。”
方槐将面前的碗推开,语气平淡,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放心,我没有实名。”
“没有私下联系过福利院的任何人。”
方槐将他们想问的都说了,汇款单也收起来了,何丽君朝方思杰眼神求助,方思杰只是示意她吃饭吧。
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管不了方槐了,他们之间原本就不深的情谊,早在方槐出事那年就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像藕节相连的丝絮,可能在下一秒就断裂了。
因为自私,将方槐扣在充满争吵和漠视的家庭,将他彻底边缘化,让他成为家里不尴不尬的存在。
在方槐高三那年,他为了保护方赫年,被炸伤,瘦弱的背部血肉模糊,面对高昂的治疗费用,他们的愧疚逐渐成为埋怨、迁怒。
作为父母,他们眼睁睁看着伤口严重感染,还发着高烧的方槐拎着垃圾袋,出了门。在门关上那一刻,他们松了一口气,当时,他们甚至觉得庆幸,是他主动离开的,不是他们赶走的。
人总是能为自己的心虚愧疚找无数借口,是那些解释拙劣得恶心。
如果不是黎悬的出现,方槐可能已经......方槐一年四季都穿高领衣服,也是因为那件事。直到现在,他的背部还留着一片狰狞的烧伤。
血肉模糊的伤口愈合成狰狞的疤,他们的弥补和愧疚太迟又太浅,反倒成了困住方槐的牢笼。
何丽君望着沉默的丈夫和平静的养子,胸中始终憋闷着一口郁气,她打量方槐清瘦的脸庞,起身给方槐夹菜,“你知道分寸就好,多吃点。”
何丽君总觉得心里不得劲,看到客厅堆成小山的礼品,埋怨,“以后不要买这么多东西了,家里什么都有。”
说完瞟了方槐一眼,又说:“算了,过几天去看你外婆拎着一些去,陪她说说话。”
方槐手上端着碗,接过何丽君夹的菜,知道这件事暂时就这么过去了,心下还是松了一口气。
“好。”方槐答应了,仰起头,朝养母笑笑。
“嗯。”
......
晚上方槐和黎悬打视频聊天,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起早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洗漱好的方槐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跟黎悬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语气平淡说着白天爸妈脸上僵硬的笑,将餐桌拍得空响的汇款单。
方槐没发现自己脸上的笑远比自己形容的“僵硬”还要牵强,他用枕头挡住脸,手紧紧抓住枕头边缘,他在努力地调整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瓮声瓮气的声音,甚至带着点孩子气,“黎悬,或许我不该回来。”
黎悬静静地看着方槐,眼里满是心疼,“如果......”他想告诉方槐,如果不开心,他来接他好不好?但是话头到了嘴边,理智又告诉他:不行。
这不是一个成年人该做的事情,至少,他不应该说出这么不顾后果的话。
方槐抬头望着他,黎悬摇摇头轻声说:“没什么。”恰好有人叫他,黎悬跟方槐说了一声去帮忙了,等他回来,视频那边的方槐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的方槐很乖,好看的眉头微蹙,眼尾红红的,不知道梦到什么,嘴角委屈地下撇。
他想凑近看得更仔细一些,方槐猛地睁开眼,顶着困意往门口看去,像在找什么人。
“怎么了?”黎悬的询问将他拉回现实,方槐眼里闪过一抹迷茫。
黎悬:“很困的话就睡觉吧,我们明天再打?”
“黎悬,我梦到槐花福利院了。”方槐愣怔片刻,“梦到,我好久没联系过的好朋友。”
一般收养了孩子的家庭都不乐意让孩子跟福利院来往,方槐的家庭很特殊,要说他们在乎方槐,也不妥帖,说不在乎,他们又会拿出房间的汇款单来质问,矛盾又扭曲,让人无所适从。
“那梦里的朋友有没有跟你打招呼?”黎悬像哄孩子一样问。
方槐从朦胧的睡意中缓过神,他的眉心舒展,原本的郁气消散,他轻轻地说:“他笑嘻嘻地告诉我,他要回来找我。”
“还说很怀念我们在福利院的时光。”
黎悬配合地说:“那愿意跟我分享一下那段时光有趣的事情吗?”
方槐彻底没了睡意,坐起身子跟黎悬说他在福利院的日子,在说到有趣的事情时会忍不住笑出声。
“我在福利院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他很黏人,也有点无赖,院里的小伙伴都叫他小霸王。”
“他帮了我很多,是他把我捡回福利院的。”
“那会儿的我有点别扭,闹了很多糗事......”
黎悬慵懒地用手撑头,耐心地听着方槐说话,感叹道:“那时候的你一定很可爱。”
他脑中可以想象得到,三岁的小方槐脸蛋肉乎乎的,抱着自己的玩偶站在福利院门口,被矮墙上掉下来的小男孩吓哭的模样。怕黑又倔强,躲在被子里悄悄哭,一想到这些黎悬的心塌陷了一处。
黎悬心里不由得可惜,他们认识那年,方槐刚好六岁,方赫年刚出生 。
因为何丽君产后抑郁,她的母亲上来帮忙照顾孩子,老人很慈祥,对方槐总是笑吟吟的,将方槐的小书包塞得满满当当 。带着背书包的方槐,推着婴儿车出门散步。
让方槐去游乐区跟同龄人玩耍,但是方槐身形比同龄人瘦小很多,性子沉闷,很少有小朋友乐意跟他玩耍。
慢慢地,方槐就不愿意去了,执拗地背着装有奶粉的书包,静静地坐在婴儿车旁边。
来爷爷家过暑假的黎悬,就是在那时注意到小方槐的,那小孩不哭不闹,就静静地坐在花坛边,想去碰婴儿但又瑟缩地收回手,让人心疼又可怜,当时他很不解,明明是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不敢摸?
但是在第二次遇到这个小孩后,他就知道了。
在老人的鼓励下,小男孩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蛋,脸上惊喜的笑还没消失,迎面的却是女人不收力的耳光。头发凌乱的女人夺过孩子,愤怒地吐出一句句伤人的话语,小孩呆呆地愣在原地,脸颊红肿。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何丽君吓到,他们都忙着去安抚何丽君,小男孩像做错事一般瑟缩在角落,于心不忍的黎悬将小孩抱起来轻声哄着,“没事没事,妈妈只是太着急了,她还是爱你的。”
“妈妈不爱我。”男孩扬起尖尖的下巴认真地说,眼里却含着泪水,强调:“她恨我。”
黎悬很难将那个绝望执拗的孩子与方槐口中别扭娇气的孩子联想在一起,他每了解方槐一分,眼里的心疼就多一分。
没察觉到黎悬情绪的方槐自顾自讲着:“我离开福利院那天,数他哭得最厉害,抱着老槐树的枝干,说什么也不肯下来。”方槐努力回忆着过往,刚才短暂的梦加深了脑海中过往的色彩,仿佛那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养父养母牵着他的手,一脸慈爱地唤他的新名字。
方槐这个名字,是养父看到福利院的老槐树,就地给他起的。方槐喜欢会开出香甜花朵的大树,也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那时懵懂的方槐正在为自己有爸妈妈而开心,他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他的朋友要哭?
小霸王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告诉方槐这些大人都是坏人。等他们有了孩子就不要他了,让方槐一直留在福利院,以后他来养方槐。
“我们好久没联系了,他估计将我忘了。”方槐遗憾地说:“我们当时那么小。”
黎悬明显察觉到方槐的失落,方槐很在意那个好朋友。方槐跟那人的一切,他只能通过只言片语中获知,这种被隔绝在外的体验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故意岔开话题,开玩笑道:“如果你的梦成了真,我可要好好请你曾经的好友吃一顿饭。”
“他叫什么名字?”
方槐跟黎悬温柔似水的眼睛对视上,笑着说:“他啊,叫孔令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