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从天空坠落,化作雨滴坠入暗涌的海浪,又融成一团雾气笼盖住这片寂静的海域。
直到雨声不再透过厚重的舱板扰乱这一室的沉默,他方才拢起未曾翻动几页的医书,走出了房门。
“咚、咚。”鞋跟和楼梯间潮湿的木板短暂相遇,又很快分开,好像有什么东西粘住了他,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他向下坠去。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最终站在了舱室的门口。太湿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间是海浪翻涌所带来的腥味。
抬眼向外看去,层层海雾已经将这片海域封锁,月光被禁锢得紧,勉力从雾的缝隙中挣出一两缕光亮来,他方能勉强在这片黑暗中寻出几分物件的形迹。于深黑之中,传来女子轻快的步伐正向远处走去,嘱咐当心的话语还未说出,只听见“嗤”的一声,是魂灯燃起的声音。
澄黄的灯光从白玉镂空的灯罩里透出,照亮紫衣女子姣好的面容,她立在船头的舷上,睥视着这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雾,掩在衣袖内的指尖灵活掐了一局小六壬,这才将内力源源不断地向魂灯注去。那一点灯光也越发明亮,直到驱散开了行船十尺内的海雾,她才转过身来,看向站在舱门内的男子。
“哟,忍冬,终于愿意从你的小房间里出来,呼吸一下海面上的新鲜空气了?”她将魂灯插在船头,足下一点,便翩翩然落在了那人面前。
“折玉姑娘慎言,若非你执意相邀,我是不会陪你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偏过头去,半张脸被兜帽的阴影所盖住,另半张脸尽管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也透露出一股病色般的苍白。
“这里太湿了,到处都是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好像下一秒就要沉没,被深不见底的海域吞噬一般。他喃喃低语着,开始思考为什么会离开宗门,答应她的邀请,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本不想来的,他应该守在雪山之上,看山麓上的积雪年年消融又再度堆积,直到年岁与天光随白雪一同垂暮老去。
但手鼓咚咚声将他从要有一生长的幻梦中惊醒,师父唤他到座下,告诉他:你该出去了……
出去,去哪里?离开宗门,离开雪山,到中原去吗?去行侠仗义,去医病救人,是这样的吗。他听出门闯荡过的同门说过那个江湖:天地辽阔,刀剑争鸣,盛世之下,快意恩仇,也有战火纷乱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是要去做那入世之辈,渡一切苦厄吗。完颜祭的目光隐藏在烛火的背面,他说:“忍冬,行医问卜之道,你已能把握,但医者的心要沉下去,去聆听大地的呢喃,去嗅闻草木的芳馨。”
他牵着一匹瘦马就下了山,朝阳自山之巅升起,映在不化的白雪之上,满目霞光,在他面前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山谷间亘古的风拂过,吹动他腰间系着的手鼓,咚咚声伴随着马蹄声,一步步踏在石子上。
“你的机缘在山之南,水之东。先出发吧,一切自有定数。”
贺楼应坐在驿站的大堂里,细看新购得的舆图,“这里是长白山脉,山之南,水之东,莫非师父想让我去的是渤海国?”
“何故目光放得如此短浅,渤海国不过弹丸之地,山穷水恶的哪来那么多机缘,要我说……”
贺楼应抬首看去,一位身着金纹紫衣,背附提灯的女子,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察觉到他的目光,方才笑嘻嘻地对他说,“这位仁兄,拼个桌不成问题吧。”他四处看了看,山麓下的驿站人少得可怜,哪需要和他来拼桌,只是女侠待人豁亮,和她拼个桌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位女子倒是爽快,直接自报宗门,“我名折玉,是衍天宗的弟子,看仁兄这身打扮,我猜,应当是拜在了北天药宗门下?”
见女子快言快语,贺楼应也没特意摆出一副冷面,“我的确是药宗门下弟子,师承完颜祭一脉,姑娘唤我……忍冬便好。”
“忍冬?是中药的名字吗,莫非你们宗门之内都以草药之名代称,倒是怪有趣的。”女子细长的指尖轻扣着桌面,歪着头勾起嘴角作沉思状。
“只当是机缘罢,倒是听姑娘方才所言,”贺楼应垂下眼眸,指尖划过舆图不甚光滑的表面,“山之南,水之东,指的又是何处呢?我遵师命出宗门,行尘世,尊师让我去寻我的机缘,若是折玉姑娘能帮我指点一二,倒也好了。”
他将舆图轻按在桌面上递了过去,折玉接过,将舆图一展到底,“大唐疆土辽阔,自是别有万种风情,但若是说,令师指的地方是,东海之上呢?”
她的指尖指向那片无边的海域,上头零星坠着几个不太大的岛屿,“可莫小看这东海之上,近年来的武林新秀,这里的两个门派可谓是人才辈出,还有那东海霸王擂,不也是个小型的名剑大会?”
“再说,我夜观天象之时,也算出东海将有大事发生。”看到贺楼应投来不太信任的眼光,她连忙解释道:“可别说不信我,我们衍天宗的弟子算不准是不准出宗门的!”
“比如我知道,忍冬可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你的名字……”她别过头去,像是要算,却转而目光低沉,“我看不清,像是被一团黑雾所包围了。”
贺楼应抬手作制止状,“姑娘无需多算,忍冬二字代称即可,何须寻这烦恼。”
“好,你要去东海寻找你的机缘,我要去见证我卜算的天命,何不结伴而行,倒是有个照应!”折玉将舆图递了回去,贺楼应接过,见纸面上东海所处之处,已坠上点点莹光,他好像已经透过纸面,看到了那片无垠的大海,和海天相接之处闪耀的星光。
尽管我还没有见过大海,他想,他见过最多的是山巅之上的天池,在最靠近天的地方,承载着一湖银色的星子与皎洁的月光。
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包围住了他,只感觉面前坐着的人都忽然化作水中的泡影,一触即散,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体验了,贺楼应拿起腰间小鼓轻敲,咚咚声倒是唤起了灵台几分清明。“你没事吧,我记得你们药宗弟子身体都不是挺好来着,你包里有药吗,我帮你拿?”折玉见状不对,站起身来,生怕对面的人三言两语间就倒了下去,“无妨,一些小病罢了。”
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他,警告他,不要听她的邀请,不要去她说的那个地方,“但我此刻还活着,不就是逆天命而行之吗?”思绪如孤舟浮沉,而在千千杂念中闪过这样一段认知,“我和你一起去。”
“什么?”
“去东海,寻我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