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第1章 寻踪 云层从天空坠落,化作雨滴坠入暗涌的海浪,又融成一团雾气笼盖住这片寂静的海域。 直到雨声不再透过厚重的舱板扰乱这一室的沉默,他方才拢起未曾翻动几页的医书,走出了房门。 “咚、咚。”鞋跟和楼梯间潮湿的木板短暂相遇,又很快分开,好像有什么东西粘住了他,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他向下坠去。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最终站在了舱室的门口。太湿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间是海浪翻涌所带来的腥味。 抬眼向外看去,层层海雾已经将这片海域封锁,月光被禁锢得紧,勉力从雾的缝隙中挣出一两缕光亮来,他方能勉强在这片黑暗中寻出几分物件的形迹。于深黑之中,传来女子轻快的步伐正向远处走去,嘱咐当心的话语还未说出,只听见“嗤”的一声,是魂灯燃起的声音。 澄黄的灯光从白玉镂空的灯罩里透出,照亮紫衣女子姣好的面容,她立在船头的舷上,睥视着这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雾,掩在衣袖内的指尖灵活掐了一局小六壬,这才将内力源源不断地向魂灯注去。那一点灯光也越发明亮,直到驱散开了行船十尺内的海雾,她才转过身来,看向站在舱门内的男子。 “哟,忍冬,终于愿意从你的小房间里出来,呼吸一下海面上的新鲜空气了?”她将魂灯插在船头,足下一点,便翩翩然落在了那人面前。 “折玉姑娘慎言,若非你执意相邀,我是不会陪你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偏过头去,半张脸被兜帽的阴影所盖住,另半张脸尽管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也透露出一股病色般的苍白。 “这里太湿了,到处都是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好像下一秒就要沉没,被深不见底的海域吞噬一般。他喃喃低语着,开始思考为什么会离开宗门,答应她的邀请,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本不想来的,他应该守在雪山之上,看山麓上的积雪年年消融又再度堆积,直到年岁与天光随白雪一同垂暮老去。 但手鼓咚咚声将他从要有一生长的幻梦中惊醒,师父唤他到座下,告诉他:你该出去了…… 出去,去哪里?离开宗门,离开雪山,到中原去吗?去行侠仗义,去医病救人,是这样的吗。他听出门闯荡过的同门说过那个江湖:天地辽阔,刀剑争鸣,盛世之下,快意恩仇,也有战火纷乱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是要去做那入世之辈,渡一切苦厄吗。完颜祭的目光隐藏在烛火的背面,他说:“忍冬,行医问卜之道,你已能把握,但医者的心要沉下去,去聆听大地的呢喃,去嗅闻草木的芳馨。” 他牵着一匹瘦马就下了山,朝阳自山之巅升起,映在不化的白雪之上,满目霞光,在他面前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山谷间亘古的风拂过,吹动他腰间系着的手鼓,咚咚声伴随着马蹄声,一步步踏在石子上。 “你的机缘在山之南,水之东。先出发吧,一切自有定数。” 贺楼应坐在驿站的大堂里,细看新购得的舆图,“这里是长白山脉,山之南,水之东,莫非师父想让我去的是渤海国?” “何故目光放得如此短浅,渤海国不过弹丸之地,山穷水恶的哪来那么多机缘,要我说……” 贺楼应抬首看去,一位身着金纹紫衣,背附提灯的女子,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察觉到他的目光,方才笑嘻嘻地对他说,“这位仁兄,拼个桌不成问题吧。”他四处看了看,山麓下的驿站人少得可怜,哪需要和他来拼桌,只是女侠待人豁亮,和她拼个桌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位女子倒是爽快,直接自报宗门,“我名折玉,是衍天宗的弟子,看仁兄这身打扮,我猜,应当是拜在了北天药宗门下?” 见女子快言快语,贺楼应也没特意摆出一副冷面,“我的确是药宗门下弟子,师承完颜祭一脉,姑娘唤我……忍冬便好。” “忍冬?是中药的名字吗,莫非你们宗门之内都以草药之名代称,倒是怪有趣的。”女子细长的指尖轻扣着桌面,歪着头勾起嘴角作沉思状。 “只当是机缘罢,倒是听姑娘方才所言,”贺楼应垂下眼眸,指尖划过舆图不甚光滑的表面,“山之南,水之东,指的又是何处呢?我遵师命出宗门,行尘世,尊师让我去寻我的机缘,若是折玉姑娘能帮我指点一二,倒也好了。” 他将舆图轻按在桌面上递了过去,折玉接过,将舆图一展到底,“大唐疆土辽阔,自是别有万种风情,但若是说,令师指的地方是,东海之上呢?” 她的指尖指向那片无边的海域,上头零星坠着几个不太大的岛屿,“可莫小看这东海之上,近年来的武林新秀,这里的两个门派可谓是人才辈出,还有那东海霸王擂,不也是个小型的名剑大会?” “再说,我夜观天象之时,也算出东海将有大事发生。”看到贺楼应投来不太信任的眼光,她连忙解释道:“可别说不信我,我们衍天宗的弟子算不准是不准出宗门的!” “比如我知道,忍冬可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你的名字……”她别过头去,像是要算,却转而目光低沉,“我看不清,像是被一团黑雾所包围了。” 贺楼应抬手作制止状,“姑娘无需多算,忍冬二字代称即可,何须寻这烦恼。” “好,你要去东海寻找你的机缘,我要去见证我卜算的天命,何不结伴而行,倒是有个照应!”折玉将舆图递了回去,贺楼应接过,见纸面上东海所处之处,已坠上点点莹光,他好像已经透过纸面,看到了那片无垠的大海,和海天相接之处闪耀的星光。 尽管我还没有见过大海,他想,他见过最多的是山巅之上的天池,在最靠近天的地方,承载着一湖银色的星子与皎洁的月光。 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包围住了他,只感觉面前坐着的人都忽然化作水中的泡影,一触即散,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体验了,贺楼应拿起腰间小鼓轻敲,咚咚声倒是唤起了灵台几分清明。“你没事吧,我记得你们药宗弟子身体都不是挺好来着,你包里有药吗,我帮你拿?”折玉见状不对,站起身来,生怕对面的人三言两语间就倒了下去,“无妨,一些小病罢了。” 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他,警告他,不要听她的邀请,不要去她说的那个地方,“但我此刻还活着,不就是逆天命而行之吗?”思绪如孤舟浮沉,而在千千杂念中闪过这样一段认知,“我和你一起去。” “什么?” “去东海,寻我的机缘。” 第2章 迷航 内力不断地涌入,魂灯把船体二十尺之内的迷雾驱散,这时,二人才发觉出一些不对劲来。即使此刻并非朔望之日,海面也不应该如此平静。原本应该轻柔拍击着船体的波浪此时似乎已经凝结,呈现出令人发指的黑色,如同满池凝固的油垢,又像是深林间久无人烟而形成的沼泽,要把整艘船拖下去吞噬一样。 “这是你算出来的一部分吗?”贺楼应看着船体下那不可名状的液体,忍住涌上来的不适感,问道。 “这,嗯……我说……”折玉看向天,天空中愁云惨淡,看向海,大海中海浪凝结,天地间剩一盏孤灯,照着面色发白的两人。 船上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那些船家,水手似乎在梦境中被拉入了海底,无人感知到外头的动静。倏忽一阵妖风,拉扯着船帆向前鼓动,像是有一条条蠕动的巨兽藏在底板之下,推动航船向不知名的方向驶去,二人连忙躲进舱室之内,紧抓住木质的扶手。透过舱门的缝隙向外看去,海面上独余一点灯火与狂风搏斗,无人知晓这艘船将驶向何处,只道是所谓的天命与机缘早已开始轮转。 几经漂泊,这艘不大的货船终于是被海浪吹到了一座小岛的岸边,这似乎并不是一座荒岛,只是他们停泊在了无人居住的那一边。夜色已深,但小岛的另一边似乎无人休憩,通明的灯火伴随着隐约的歌声自远处穿过树林伴随着风声袭来。 海面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波浪轻轻拍打着船体,月亮也长舒一口气,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二人走出舱室,看向那藏在黑暗里的半边小岛,“要下去看看吗?”折玉侧过头去,看向贺楼应。他面色苍白,粼粼的海面映在他的左眼之中,内里纯澈,空无一物。“走吧。” 二人运起轻功,自船上跃下,海浪扑上沙滩,将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带走。靠近岸边的是一座高耸的陡崖,若是要想到有人烟的那面去,要么沿着海岸绕行,要么就得攀过去。正在折玉思索着该往何处行的时候,贺楼应已然朝着一个方向迈步走去,“啊,忍冬我们为什么要往这边走……”她连忙跟了过来,用魂灯照亮前方不甚清晰的道路,“这是你的直觉吗,或是说……” “不,是因为这边有血的味道。”贺楼应转过身来,轻声对她叮嘱道,“若是发现危险,我俩就立刻逃。” 她并没有闻见贺楼应所说的血腥味,反倒是觉着身边人的药香更浓。二人沿着崖壁而行,直到靠近了一方青藤垂落之处,贺楼应方才停下脚步,“当心,就在前方。” 他轻步向前迈去,在重叠的青藤之下,似乎藏着一处洞口,就在他拂开藤蔓的那一刻,凛冽的刀光就直冲向他的面门:不曾带一丝犹豫,刀气似乎要化为实体,誓要将来人斩杀。贺楼应见状不对,一步后撤,在他与折玉身上套上了一层绿色的屏障,却还紧盯着那座洞穴,生怕其中的人再次攻击。但那致命的一击似乎已经耗尽了洞中人的全部心力,过了许久,都再没有传来丝毫动静。 二人向前探去,洞口处倚着一个已经昏迷的男人,手持横刀,身上几处伤口崩裂开,鲜血沾满了蓝白相间的衣裳。“这还能救吗?”折玉喃喃道,贺楼应不置可否,但却从怀中掏出了几枚药丸,径直塞进了他的口中,顺着喉咙推了下去。 “难说,不保证能活,先给他处理一下伤口。”洞穴并不似外头看起来那般狭隘,甚至还能往内部再走上几步,其深处有着微弱的火光,木枝燃烧的哔剥声从中传来。“进去再看看情况。” 洞窟之内燃着一簇不大的火,出乎意料的是,旁边还坐着一个年岁尚幼的女孩,面色潮红,嘴里尚还喃喃低语,贺楼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出其所料,已经陷入了高热之中。 “我来照顾这个孩子吧,你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贺楼应给女孩把了脉,确认目前看来只是普通的高热晕厥后,才选出几枚药来,递给了折玉,“条件有限,丸药性猛,服下后可能会有些难受,幼子体弱,劳你哄哄她。”嘱咐罢了,方才转过身来处理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他身上的伤口多是利刃伤,被从里衣上撕下的几缕布料简单缠住,只是单独止血,并未做过多的处理,手臂和腰腹间几处伤口因为刚刚的突袭而二度崩裂,从本已凝结的伤口中再次渗出。“以前是病人不辞千里上药宗来求医,这次倒好,我循着血迹来救人,你却直接一刀上来。”贺楼应一边用随身携带的柳叶刀将缠绕得乱七八糟的布料划开,一边喃喃自语道。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所谓江湖之险恶,只道是生死之际人命关天,他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罢了。 他先是取水囊里的水净了手,方才拿起帕子沾了清水擦拭起伤口旁的血渍,伤口尚未触骨,加以天气不甚炎热,倒也没发脓肿胀,贺楼应只将止血的药粉撒上,再裹上干净的纱布。手臂和肩颈上的伤口还好说,只是这腰腹上的伤口,若是将人翻来覆去的进行缠绕,只怕是药粉都随着动作撒了个干净。回头看向折玉,她正把病中难受的女孩搂在怀里轻声哄着。无奈之下,他把男子靠在岩壁之上,利用身体和岩壁上的缝隙,以一种半搂半抱的姿势给男子缠上绷带,炽热的呼吸喷洒在他低垂的额发之间,正当他整理好最后两圈绷带时,突然感知到那人的呼吸一滞。 “这是为何?”贺楼应连忙捞起搁置在一旁的男子的手,按在手腕之上,见脉状无故,方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他已经醒了,只是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被擦干净,在昏暗的火光之下,被鲜血覆盖的眼眸显出几分凌厉来,“醒了吗?”贺楼应低声问道,男人似乎还有些晕,但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这才发觉这个姿势有些许不对劲,连忙挣开了他。“伤口刚给你处理好,别乱动。”他慌乱地说着,顺手将刚刚拭血的帕子递给了对方,“脸上,擦一下……” 男子接过帕子,简单将脸上的血污擦去,藏在血迹之下的脸现在看来倒还显得有几分姿颜,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他声音还有些低哑,“多谢……咳,侠士出手相助。” 贺楼应扶着岩壁缓缓起了身,“无妨,本是医者应所为。”从低处站起让他的眼前闪过一抹混黑,他只能扶着墙缓一缓。 “在下刀宗弟子靳煜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终是没能与身体的本能对抗,直接跌坐了下来,大片的黑色与男子的眉眼在他眼前交错闪烁,“言……”他低声呢喃,唇边却又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忍冬,靳兄唤我,忍冬便好……” 第3章 觅迹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忍住喉头涌上的血气,抬手斩落身后追来的羽箭,脚步匆忙落在密林洒满光班的枯叶之上,鲜血亦随之留下痕迹。 “快跑!快跑!呆子快跑——” 没有功夫去回应叽叽喳喳的鸟语,空中时不时闪过大片模糊的阴云。身后那群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伤口在不断向外渗出血液,他的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大哥哥,你把我放下吧。”怀里的女孩双手紧攥,“我跑不掉了……”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我已经,已经。” “噤声。”他没有去理会女孩声音中的崩溃,能逃出去的,都能活下来的,怀着这样的念头,他提上胸中最后一丝气力,继续向前奔去。 该往哪里走呢,后方是追来的村民,密林又让人迷失方向,他早已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该向何处去。已经没了退路,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近,他只能朝着那片看起来更为光亮的地方奔去,可惜那不是什么希望的曙光,那是一道断崖——冲击石壁的海浪声传递到树丛之间,如同一道道催命的雷声,震得人心慌意乱。 要到最后了吗?他收不住奔跑的势头,于断崖上跨出了最后那一步,坠入空中。只是时机不同而已,终归要消逝于海浪之中,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感到一阵风从身后袭来,巨大的影子将二人掩住,衣领一紧,意识全无。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三人围坐在山洞内的火堆旁,听他讲述是如何逃过了村民的追杀,又是怎样躲进这个地方来。贺楼应与折玉自然回避了他们这个点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只道是夜间行船想靠岸歇息,无意间察觉到些什么,下船来走走便刚好碰上。 “那是蓬莱一门所豢养的雕,岛上林子密,它一直下不来,直等到从悬崖上摔了出来它方才接到我们。”靳煜言拿树枝轻轻拨动火堆,火光跳动在他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当下之际……”他抬头看向仍处于昏迷之中的女孩。 “你伤虽已处理,但总归是对身子有影响,当下之际是先好好休息,待明日这小姑娘醒了再问问她是怎么回事。”贺楼应未曾偏头,只是侧目轻轻瞥了他一眼,“事情并不像你跟我们说的这么简单,我也不急着让你把这些事说完,只是……”他把近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人又向石壁旁靠紧了些,只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而已,他这样想着,准备把手揣进袖子里歇息一会,船上太过颠簸,他也几夜没有休息好。可手刚放进去,就感到有个活物蜷缩在袖子里,还试图往更深处钻去。 “?!”他猛地一甩袖子,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小东西就从中飞了出来。“别甩!别甩!脑壳晕晕,飞不起来咯。” 还没等他看清那是何物,靳煜言就已经一把将其捞住,“乱跑?” 那是只蓝毛鹦鹉,看起来也是疲于奔波,许久不曾打理过自己羽毛的样子。它扑打着翅膀,想从男人手中钻出来,好在靳煜言也没怎么用力,它灰扑扑地在地上蹦跶了两下,又拍拍翅膀,飞到了贺楼应的肩头,“香香,要和你睡!”它不住拿鸟喙蹭着贺楼应的脸,“喜欢,喜欢美人!” 贺楼应把鹦鹉从肩头拿了下来,整了整被蹭乱的折帽,再将其放在手心,轻轻顺了顺它的羽毛。 “它的名字叫香香?”折玉探过头来,好奇地戳了戳小鹦鹉的尾巴毛,想不到一个冷面大帅哥居然会给鹦鹉取这种名字,莫非鹦鹉也讲究贱名好养活? “没有,叫嘤嘤。”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它应该是说你身上香。” “这样啊……”得亏这是只鹦鹉,不然这么热烈的表达太容易被人当做登徒子。折玉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这只鹦鹉到底是怎么被养成这样的,看起来对面的人也不像是会这么去教育的呀。 思考无果,贺楼应还是将他放回了肩膀上,只不过是没被折帽掩盖住的那一边,“无妨,让它靠着吧。”火光映得他脸上有些微红,几人倒也没多说话,检查了那女孩的情况后便睡去了。 是夜无话。 直到一声凄厉的鸟鸣将黑暗划破。 “有人!”靳煜言低声轻喝,拎起靠在石壁上的刀,缓步向外走去。剩下二人哪里体验过这种事,迷迷糊糊睁开眼,隔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去。此时月下枝头,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原本空荡的海滩上被一团团黑色的浓雾所萦绕,浓雾之下似有人影重重,他们的行走姿势十分怪异,比起双腿,更像是用尾巴在沙滩上蠕行,其手上持着的火炬,冒着幽幽的蓝光,让人见之感到一阵阵心惊,好似眼睛一闭一睁便到了阴曹地府一般。 “这就是你说的村民吗?”闻言,靳煜言伸出手来,扶住了因猝醒而心慌意乱的贺楼应。 “是,但在白天,他们还不是这样的。这里很奇怪。”他捏了捏贺楼应的肩膀,“放松,不会有事的。” 三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回到船上再说,“总感觉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折玉回头抱上了女孩,低声自语道。“你算的很准,”担心在迷雾中走散,贺楼应牵住了她的衣袖,又伸手给了站在最前面的靳煜言,“只是下次不要再算了。” “牵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意图,只能先顺着意握住了伸过来的手。那手倒是干净得很,手指纤长,骨相分明,伸出来时带着细细的青筋,指甲被修得圆润,萦绕着一丝丝常年整理药材的清香,只是刚堪堪握住,就从他生着薄茧的手中滑落。他抬头望去,贺楼应朝他摇摇头,“靳兄,抓袖子就好。” 刀客穿的是一身劲装,手臂上的是皮质护臂,哪有给他抓的地方,只能是靳煜言反过手来,隔着衣料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们靠着悬崖边缓缓行走,试图绕过那群在沙滩上游荡搜寻的“村民”。原本停泊在海岸边的木船,此刻倒显得格外遥远。三人只求动作再轻微一些,别把他们给惊动了,但是那一团团黑色的雾气却像是不给他们机会,随着海风快速游走,只是稍不留神,便被吹来的雾团笼盖,于其中再走两步,竟然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这雾倒是不对劲,你觉得,它像之前海上的那种吗?”折玉探头问道。贺楼应未曾答复,只是轻微颔首,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女孩接了过来,靳煜言一时无法理解二人之间打的什么哑谜,但看他俩熟悉的程度,一看就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怪事。 折玉运起内力,将魂灯点亮,橙黄的灯光在这片阴森而又恐怖的沙滩上划出一方小小的温暖的空间,向前走去两步,那些黑雾对其像是避之不及,“有用,我们先撤。” 但这抹光在青幽的丛丛火炬之中显得格外显目,那群游荡的村民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正蠕动着下半身朝他们袭来,料是足下运起最快的轻功,却还是被团团围住,此地已离船只不远,但就这最后几步路,行的艰难得很。 三人背靠背紧紧拢在一起,那群“村民”围过来之后,倒也没急着动手,众人细看去:他们的双腿已然融合在一起,化作了一条类似于鱼尾的东西,上面还沾附着一些粗糙的砂砾和粘液,手中持着的幽幽青火,映着毫无表情的,生长着奇特鳞片的人面,而更令人感到不适的是,他们的眼珠竟是一点黑色都无,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白死死“盯”住眼前的人。 靳煜言抬手斩向几个先向他们冲来的村民,那截鱼尾在从人的身体上脱落之后,便迅速干枯失水,而剩下的半边人身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还是努力爬动着,试图捡起鱼尾向海内行去。 “莫非他们还能活?”靳煜言一遍提防着不知从何处再袭来的攻势,一边回过头去看向抱着女孩的贺楼应,他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却反问一样,“你看他们的行踪像什么?” “像怪物?” “他们被控制了,却不像是人为控制。” “那该是何物所为?” “神,亦或者说,邪神。” 折玉把魂灯插在地上,从贺楼应手中接过女孩。他不曾多说些什么,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副古朴的,刻画有奇特花纹的半面面具来,戴在脸上,又从腰际解下一只坠满彩色长流苏的小鼓。 风涌潮生,灵台击鼓,祈神助我,邪祟莫侵。 第4章 梦魂 “他醒了吗?”折玉轻轻敲了虚掩的房门之后,才端着安神的汤药进来。“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要不给人送回药宗去?” 靳煜言接过女子手中的汤药,浅浅搅拌两下,感受一下温度,才一点点慢慢度入病榻上躺着的人的口中,“有时候晚上会醒,但也只是睁着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跟他说话也像是听不见一样,但就是离不开人……”他长叹一口气,替他轻轻擦去唇上的药痕,“再看几天吧,万一又有什么变化,旅途中也不好找大夫。” 他收拾了碗勺,再次谢过了女子,方才问道,“那个女孩有说些什么吗,还是说跟之前一样,只是想赶紧回蓬莱?” “是,只是这边人还没醒,若不让她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也不敢随便让她回去,只能先哄着看看情况。”料是平常跟人打哑谜打习惯了的折玉,面对这种态度也是想不出来什么好法子去应对,“也不知道这么小一个孩子是怎么偷偷跑去那种地方的,已经拜托人跟蓬莱那边传信了,应该会派人来接的吧?” 靳煜言没有多去评说些什么,只是想起女孩低声的哭诉,“我已经跑不掉了……”这样的描述让他有些不解,纵然那时已是祸迫眉睫,她也不该说出这么肯定的话来。再加上入夜后她身上莫名出现的高热,和那群在夜里变得格外奇怪的村民,他意识到,那座小岛绝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它更像是风暴的中心点,围绕着那处海域,将有飓风形成。 “卜天问道是我宗所为,但他上次所说的神是什么,那我还真不清楚。”折玉将药碗放回托盘上,看了一眼被放在枕边的那枚小鼓,“不过之前他犯病的时候也敲过那只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你可以试试。”随后便掩了门出去了。 那只鼓从他晕过去后就紧紧攥在手心里,一路上都没有放开过,好不容易熬过海上那一段路程,回了翁洲,才想了法子从他手里拿了出来。靳煜言拿了一把小梳子,细细地打理过了凌乱的流苏,才放回他的枕边。 “忍冬?”他看着床上人紧攥着的眉头,像是问自己一般喃喃自语道,“山上的冬天很冷吗?”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语。 那夜风疏露冷,他看着他毅然戴上那刻有神秘花纹的面具冲了出去,击响那面古朴的小鼓,鼓声清脆,击得人灵台清明,可单单一面小鼓又怎么抵得过海浪潮声的喧闹?那些村民因鼓声而惊慌,骤然间失去控制,围住他们的包围圈也开始溃烂,而后却又像是被激怒了,喉舌间发出赫赫的恐吓声来,愈发向众人逼近。 寒月,疏星,他半抹身子被魂灯映着,面上却是惨淡凄冷的月光。种子被抛洒在贫瘠的沙土之中,靠着贪婪汲取千枝中不多的内力,挣扎着生长出来。他脚步轻点,在萧瑟的植丛中穿梭,鼓声咚咚,细长的流苏也在鼓面的震动之下轻轻颤动,衣袂随着身形旋转、跳动,好似一只振翅的山雀划过天幕,试图在绝境之中寻出一道道生机来。那群村民围在植丛寒蕊之外,却被紧密的枝蔓挡住无法进入,这一从寒蕊虽然不大,但也划出了一道屏障,沿着种子生长的方向,正好是那艘货船。 “走!”贺楼应不再催动种子继续萌发,仅仅是维持当下的状态就已经让他心无余力。几人不再顾虑身后的追兵,只是一个劲的朝着前方跑去,细软的海沙每每踏入就陷下去几分,找不到着力点,他跑得跌跌撞撞,终究是一个踉跄跌了下去。 “忍冬?”压在队尾殿后的靳煜言连忙赶了上去,半蹲下身,一只手抬起他垂下去的面庞,想要查看他当下的情况,却被一手打落,他也没敢再碰眼前人,只是低声问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贺楼应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听到身后草木凋萎,人尾耸动的声响,才像是鼓起勇气一般,从喉咙里挤出了小半句话来:“看不清了……我,怕是……”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些什么,只是身形不稳,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此时此刻哪里还管得别的,靳煜言直接托住他的身子,抬起他面庞细看。 血泪,两行血泪自无神的瞳孔中流出,在顺着面庞与面具之间的缝隙流下,鲜血将他的双眼糊住,月光都在其中找不到落点,鲜血把木质的面具浸透,与原本古怪的花纹逐渐融合在一起。他低声呜咽着,似乎已忘记此时的处境,坠入了一场诡谲的梦境之中,“求你,我不想……”是那个梦境太痛苦了吗,他浑身颤栗,只是胡乱地向前伸着手,像是在寻觅什么一样。 这般渴求的模样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脸上,更像是一个被抛下的孩子,站在绝望深处等待有人来带他离开。“没关系。”靳煜言握住了他乱摆动的手,将无力的手腕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中,已经抓住了,他在心里补充道。来自外界的有力的支撑让贺楼应心下一松,再也坚持不住,直接晕死过去。 他将人扛在身上,垂顺的药宗制服之下,剩了一具轻飘飘的身子。是不是刚刚的海风再大一些,他就会乘风而去呢?他不敢想,只是快步离去,二人的身上血在摩擦之际,逐渐渗入了对方的衣料中,海滩上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咚咚,敲门声正好踏在回忆的末尾响起,他一时没晃过神来,门外的人又敲了两下,他这才起身应了门。 门外是刚进门的小弟子,是个女孩,**岁出头的年纪,因表现得好,还提前拥有了一只自己的小鹦鹉,“靳师兄,你今天有空去找师父吗?”她抬起头来,充满好奇地问道,“大家现在都知道,你意欲出门历练,结果迷路还捡回来三个人的事情了!” 靳煜言抬手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尖,弯下腰跟她说,“好,你代我向师父禀报一声,说我马上就去见他。”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靳煜言掩住房门,走回了床榻旁,又把睡着小蓝鸟的笼子挪到床榻旁的桌子上去,拿了根茶叶罐中的长梗茶叶把它戳醒,“好好看着他,听到没有?” 嘤嘤在睡梦中被打搅,自然有些不痛快,“呆子,别戳!”见他手上不停,只好扑棱翅膀,飞到了贺楼应的枕边,“看着!看着!特别好。”它靠在枕间的发丝之中,又将头埋回了翅膀里。虽然看上去不是很靠谱的样子,但靳煜言心知,它警觉性不比其他的猛禽要低,便拾了横刀,关了门出去。 此刻已是黄昏,暮色四合,夕阳在海浪之间跳动,海面上泛起粼粼的金光,听那些从东洋回来的前辈们说,这个点被称作逢魔之时,是人鬼共生的时刻。他向来不信这些,他不怕鬼来寻他。便是这么想着,足下已运起轻功,朝着寰宇殿的方向飞了过去。 殿中空荡,四下凄清,大多数的事务都早已处理完毕,各人都各自散去。靳煜言在上头房檐处寻到了他师父——洞幽刀主莫铭,他正擦拭着那把不曾离身的洞幽刀,见他来了,也只淡淡问道,“说吧,你这回出去都看到了些什么?” 他不敢有所隐瞒,只将如何被怪风席卷到了那座岛,又是如何撞破村民的古怪祭典,救下那个蓬莱的女孩,再死里逃生,最后被二人救下,一路回到了翁洲,只是他没说出那枚奇异的面具,只说是药宗弟子耗尽心血才搏出了一条生路,以至于身体无法承受才昏了过去。 莫铭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回去之后每日再多练两个时辰的刀,“如何才能救下你想救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弟子明白。”他半跪行礼,正准备向师父辞别,一阵翅膀急速拍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圆乎乎的小胖鸟艰难地飞高高,咕噜噜滚到了靳煜言的身旁,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朝着他大喊道:“跑掉了,快去找!追不上!” “什么跑掉了?”他拎起鹦鹉,给它顺了两口气,小鸟深吸一口气,这才叽叽喳喳说道,“香……诶,美,哎呀他跑掉了!他听不见我说话,我挡不住他!” 靳煜言心下一惊,匆忙向师父行礼告退,向宗内接待访客住宿的别院奔去。 待他打开别院大门,原本住着贺楼应的客房房门大开,被夜里的凉风吹得轻微摇晃。折玉提着灯,白着脸,从房内走出,带着一丝惊恐问他,“他不是你带出去的吗?” 他摇了摇头。长风径直灌入未关紧的门洞,吹出呜咽的响声,二人四目相对,玉漏犹滴,冷月无声。 这样的夜,他会去哪里? 第5章 离枝 沉睡的鸟群被树下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乌泱泱地飞起一大片,打破了子夜的宁静,靳煜言脚步很快,却也丝毫没落下观察山林间的动静。他和折玉兵分两路,没人知道忍冬为什么不告而别,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的行踪和去向。 嘤嘤紧紧抓在他的肩头,不时飞下朝着另外的方向盘旋一圈再绕回来。冷月寒光自枝叶间的缝隙里漏出,树影斑驳,林子里只听到长靴踏碎枯枝落叶的喀喀声,他抓着长刀的手紧了又松,无意间的摩挲透露出了来人的几分慌乱,会是这个方向吗。从嘤嘤告诉他的时间来算,他一人的脚程能快到哪里去,又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他这般不顾一切的离开。 繁杂的思绪似乱藤般缠绕在靳煜言心头,不安如同夜里的雾气,渐渐从足下升起,他刚要继续往前行去,但藏在破碎枯枝间的触感却被他意外捕捉到:他踏过的这一小片土地是湿的。 纵使霜冷露重,也不该只打湿这一块区域。嘤嘤比他反应更快,跳到地上蹦跶两下,又飞回他的手臂上,鸟爪间沾染上湿润的泥土,擦在护臂之上,本应成熟褐色的泥土,此刻却变成晕出丝缕红色,“是血……”他支撑着鹦鹉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没人能说清这一缕血迹来龙去脉,但此时此刻它的出现并不代表着什么好事会发生。 循着断断续续的血迹接着在密林中穿行,血迹的主人并没有往更深处钻,而是向高处不断攀登,一路往上,树林逐渐变成草坪,又变成崎岖嶙峋的岩石,那一抹血迹也显示得更加清晰,此般瞧来确实是人的脚印无疑。靳煜言追得越快,那抹血痕就越发新鲜,直至追到山崖顶端,他方才放缓脚步,看着孤身立在悬崖旁边的人。 靳煜言不敢出声,生怕吓到站在坠落边缘的人:他只身一人站在悬崖边上,背对着寻他的来人。他出来时确实匆忙,外袍,鞋靴都未着,山巅之风吹过,直直灌入贴身的衣裳之中,应时垂落的月亮从海面之上投来寒光,照出藏在里衣下的一具形销骨立的身子,脚下也已洼了一滩薄薄的血,是一路走来,被路上石子断枝硌伤的。他似乎还不知道来人的存在,只是静静站在悬崖边上,任凭冷风吹过。 嘤嘤悄悄想从他的视野盲区飞到他身边去,只是刚扑腾扑腾翅膀,他就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倒是吓得飞到一半的小鸟又转了个弯飞回到主人的肩膀上。他开口,不像之前那般保持沉默,声音被呼啸着的夜风送来,带着几分喑哑。 “逃不掉的……所有人都是……” 他身影逆光,教人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可还没等靳煜言说些什么,人就向后退去了一步,仅这一步,便让他从悬崖边上踩空,直直坠落。 “忍冬——” 靳煜言快步朝悬崖飞奔而去,不加以任何思索,向着人坠落的方向一跃而下,崖下空旷,根本找不着任何可以延缓坠落速度的物品,他在踩下最后一步时运起轻功,只渴求下落的速度能再快一点,至少让他能够抓住已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人。 急速的下坠让原本慌乱的心绪全部消散,只渴求着能够在落地之前做些什么,他看见在他身下的人渐渐睁开双眼,眸子里藏着辨不明的晦色,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来,却又浑然失去知觉,身子软了下去。只祈求能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终是在半空中抓住了贺楼应的手,猛一用力,将已经再次昏死过去的人揽入了怀中。 寻两处更高的海边礁岩落脚,化解坠落带来的冲击力,他脚步略有踉跄,但还是站定在了海滩中,怀里依旧是昏迷过去的人,此刻月色不似那夜,身后也无怪异的追兵袭来,但熟悉的危机感仍然从四面八方将他裹住,像是身处海上孤礁,海潮奔涌,抨打在巨石之上,溅起层层水花,不知哪一个浪要将人吞没。 怀中人双眸紧闭,连眉宇间都拧出几分痛苦神情。他空不出手去抚平这几缕皱痕,只待小鸟从悬崖之上追来,再低声嘱咐它去告知折玉人找到了,这才一步步踏过海沙,往来处走去。 直到他把人放在床上,才发觉人已经醒了,只不过还和之前那般,睁着眼睛低着头,像是盯着虚空中的什么东西一般不说话。好在还是能听得见些东西,教人摆弄也不反抗,靳煜言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还是暂且隐忍了下去,他把人放到床边,又拢了被子盖在他身上,“在这里等我,马上就回来。” 他出去取了热水与伤药,回来时看到人还是乖乖坐在那里,不过是将之前放在床头的面具又紧紧攥在了手里,彩色的流苏在指隙间划过,搭在瘦削的腕骨之上,还是丝毫没有和人交流的迹象。 靳煜言长叹一口气,认命般半跪在了床榻之前,开始给他清理起脚上的伤口。房里烛火只燃了一盏,借着幽微的光,他方才好好看清伤口的模样:伤口多且细碎,草叶划出几道细长的伤痕,粗糙的石砾卡在了伤口深处,一路回来,伤口已经不再向外渗出血液,只是之前的血还糊在脚底,一眼望去满是触目惊心。尽管明知道他或许不会给出回应,但靳煜言还是提前跟他好生说了,“等下我要是手重了,你就跟我说……” 他先是拿帕子沾了热水,一点点把干涸在脚心的血迹擦去,盆子里的水也逐渐染上血色,变得浑浊起来,伤口失去了血的遮掩,显得格外清晰,几处甚至以及泛起了点点青紫色。他用小镊子想把卡在伤口深处的小石子挑出来,才轻轻翻开伤口,握在手中的脚就猛地向回缩去,他下意识想去捉,又怕弄痛了人,脚上还带着的水迹沾染到床单上,和着伤口挣扎新涌出的血晕出淡红色的一大片,“别怕。”他抬头望去,贺楼应正把自己受伤的脚往被子里藏去,“我再轻一点好不好?”可任凭他怎么哄劝,他都不肯从被子里出来。见状,靳煜言也只好站起身来,“如果不想接着上药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的。”他把带来的东西拢了拢,端起来转身似是想走,还没等他踏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倒像是个没事人一般,又把脚垂落回了刚刚的位置,靳煜言再次低下身去,轻轻把伤口中的石子挑了出来,又拿起准备好的伤药,一点点涂在伤口上。细碎的动作之间难免扯出几分痛意来,但他也只是微微颤抖着,反应不再像刚刚那般激烈。靳煜言也不太会包扎,只是将绷带胡乱缠了几圈,确保伤口都被遮住不再流血才算是告一段落。 “明天叫大夫来再给你处理一下,今晚就……”他抬眼去看贺楼应的面色:他低垂着眼,像是一直在看他刚刚的操作,独留着的那点灯火映照在他眼眸里,纤长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这般盯着人看,多少有些不太合时宜,靳煜言刚想挪开视线,就看见他嘴唇微动,像是说了些什么。 “……” 那声音太微弱了,即使已经凑得很近,但那短短的一句话还是没有听清,“忍冬,你刚刚说什么了,再说一遍可以吗?” 他似乎又回到了刚刚那个与世隔离的状态里,靳煜言知道一时逼迫不来,只能把人安置好,让他先睡去。他把被角掖好,起身想去吹灭那盏灯火,却又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今晚就……看着你不让你再乱跑吧。”他将灯罩笼上烛火,让光线显得更柔和些,那枚面具还被贺楼应攥在手中,不肯松开。 靳煜言坐在床头看着他,心间涌上些许不得知的思绪,想起折玉曾向他提过那只似是能唤得人清明的小鼓,便将其从床畔的帘子上取下,用指尖轻轻敲击起来。 这般声音不算太大,充满节奏和规律的响声很快安抚住了他的情绪,原本蹙着的眉头也在睡梦之间渐渐舒展开来,靳煜言抬起手,替他揉散眉间最后一丝愁绪。 “好梦,忍冬。” 咚咚的小鼓声伴随着海浪潮声响了彻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