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倦鸟归巢,浓稠的阴云遮住长安城上空,坊内各家各户均已安睡,少见灯火,万事万物一片寂然之象,唯有皇城内尚可见两三处灯火。
皇城,立政殿寝殿内。
镂空缠枝纹银香囊在被中滚上几圈,随后被惠玢以金色铰链挂在束帐流苏上。她望着殿门口茕茕孑立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
惠玢是近来被邹女官推荐,提拔至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女。女官因病告假,近几日便由她服侍身边,赶巧碰上主子不眠不休的架势。
在心中斟酌几句,终于上前委婉提醒:“殿下,烛已见跋,是否要续烛?”
凤璎闻言,将目光从空中转向身后那位面生的宫女:“如今是几时?”
“约莫子时三刻。”
凤璎清冷的眉眼添上几缕忧愁:“他今日也不来。”
惠玢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何人,她惯来谨慎,闭口不敢答,只说:“婢子等服侍殿下更衣。”
寒潮自更遥远的北方而来,挟着砭骨的冷风肆意拨弄众人的发髻与衣裳,凤璎身上云鹤花纹的缃色罗披袄子被吹得飘起,额前几缕碎发也随之黏在如玉的脸庞上。
凤璎不再坚持,转身回殿中,由宫女们侍奉着解衣沐面。
见皇后已闭眼,惠玢指挥着宫人将烛光悉数灭去,寝殿很快静寂下来。
殿外只留两三个小宫女守夜,时不时打着哈欠。
不知多时,一行人马由远及近,几缕灯光在昏暗的夜色中明明灭灭。
走在最前头的是位提灯的年轻宦者,灯笼散逸的微光隐约映出后头明黄的身影。纵使不识圣人面容,也当知宫中乃至世上,唯有圣人可着明黄袍衫。
宫女们见此情景,什么困意都飞了,见他们一路行至身前,忙着要行礼。
年轻的天子阻止了她们。
他以手抵唇,轻轻道了句:“噤声。”
见她们确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后,他走近询问,眉目不辨神色:“她睡了么?”
“回圣人,皇后殿下睡了有些时候了。”
闻言,天子点头,身后宦者们会意,轻手轻脚打开了寝殿的门。天子从宫人手中接过宫灯,踏入殿中,清瘦的身影逐渐被殿内寂然的黑暗吞没。
他在摇曳的烛火中踱步至榻侧,昏黄的灯光照出他的侧脸如玉质般润泽。天子坐在榻边,缓而细致地端详着沉睡的妻子。
他们夫妻二人有好几日未见,他避着她,却又十分想她。思及此处,他的手指抚过她微皱的眉,意图将其抚平。她不适地皱了皱眉,却并未清醒。
她先前不是纤瘦的身型,如今也不是。《洛神赋》有云:“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放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随即他又探入被褥里面,握住她那只凝脂般细腻光滑的手,软软的,肉肉的,他惯来爱揉弄。如今在被窝捂着,殿内壁炉的温度亦为冷却,却仍旧冰冷得像是握住了千尺寒冰。
凤璎近日睡得虽晚,却十分安稳,总是沾床即睡。她悠悠醒转时,玉蟾滴水鸡人唱罢,惠玢等人已侯在门外。
起身时,她望见被褥竟铺得十分平整,被子边缘还悉心折了折。心下生疑,她睡觉时向来不规矩,除了爱抢被子外还喜欢翻滚踢人。而惠玢性谨慎,不会随意进入。这般想着,又摸了摸瓷枕,没有温度。
她喊了惠玢:“昨夜是哪些人在外头守着。”惠玢听罢,忙唤了人过来,那两位宫女低着头走近,眼下是抹了粉也掩不住的青黑。
凤璎问她们:“陛下可曾来过?”
那人并未交代什么,宫女们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挥挥手令她们退下,抿了抿唇,心下怅然。
惠玢身边另一位大宫女也是侍奉惯了的人,见此情景宽慰道:“殿下,圣人这是挂念着你呢。”
凤璎只叹了口气,并不答话。她与他相识十四载,栉风沐雨,互相扶持;夫妻八年,从王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耳鬓厮磨,情浓意切,她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招手示意惠玢等人准备今日洗漱事宜。
惠玢为她换上月青色交领大袖衫,系及踝绿白罗间袹複,肩搭霞帔,以镶金玉臂环固定,绾单螺髻,髻间插一支花叶金步摇,坠以珠玉玛瑙,正面缀牡丹花纹玉梳背。以眉笔绘成一双弯弯柳叶眉,浅施薄粉,轻点绛唇。
这副打扮相当素净,凤璎却十分满意。
拾掇好贵人后,惠玢又忙着为她准备早膳事宜。今日尚食局传来的膳食依旧是清淡口,少荤腥,忌油重。
她惯来节俭,因而早膳也是简便行事,只见食盘中有单笼金乳酥、金粟平?、金银夹花平截、过门香,还有凤璎平日里极喜欢的天花饆饠。
早膳毕,外头候着的宦者来传话:“皇后殿下,杨参军已至门外。”闻言,凤璎终于露出这几日来的头一个真心的微笑。
杨参军,杨昭杨二郎,她的二哥。
“快请他进来。”
说罢,就见一位年轻郎君身着浅黑色圆领开骻袍,戴青黑色软脚幞头,腰束革带,系革囊,踏乌皮**靴,剑眉星目,身形利落,脚下虎虎生风,手里头携着几束菊花,鲜嫩欲滴。
惠玢熟练地将花拿去,拿了花瓶灌水,再将花插在里头,保几日新鲜。杨昭几个大跨步走至她身前,低头叉手道:“某见过皇后殿下。”
凤璎忙招手示意他在榻上坐下:“阿兄还是这般喜爱侍弄花草。”
杨昭无奈地笑了笑。
见他入座,凤璎温声吩咐诸宫人:“你们都退下。”
待惠玢领着宫人们退下后,凤璎急急问道:“阿兄,家中诸事如何?”
杨昭闻得此言紧皱双眉,面色凝重:“这几日不只阿耶在打点,阿翁也在为此奔波,奈何刑部与大理寺皆为铁桶一般不为所动。家里往宫中递帖子,皆如石沉大海,唯今日允我单独见你。”
凤璎苦笑道:“非是我不愿见你们,而是圣人不愿我见你们。我这几日也听到些风声,想着去问问他,但他想方设法避着我,我亦无奈何。你且同我细说,究竟是何事。”
杨昭只简短交待两三句:“昨日刑部、 御史台与大理寺三堂会审,罪责是卖官鬻爵、贪赃枉法。”
凤璎沉吟道:“尘埃落定,便是想做些什么也难。”
“阿兄,这是他对杨氏的敲打,也是他对世家的警告。如今之计,唯有断尾求生,才是上策。”
这意思就是不管他了。
杨昭瞪大双眼,似不敢置信:“阿璎,他是你二叔。”
说到这个,凤璎不由心中火起,冷哼一声:“他亦是杨氏二房。”
“卖爵鬻官,逼良为娼,诸般罪行令天下皆知,阿兄你难道看不出,他下定决心,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再者,这里头哪一条冤枉了他?”
“往日圣人不追究,偏偏独二叔在他有心时撞到口子上,他不该谁该?”
“我不是同你们说过,今此家中须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吗?祖父可曾听进去?二叔可曾听进去?”
杨昭无言以对,他平日也看不惯二叔的作风,只是他毕竟是小辈,没什么置喙的余地。要说他心中有多想他二叔能幸免于难……也没很想。
凤璎平复一下心绪,又缓缓开口:“不过你们也放心,富贵权势没了,好歹最终能够留条命在,流放途中也不会苛待他。”
“殿下如此肯定?”
凤璎不答,二人沉默下来,唯余窗外风声沙沙而过。
这时宫人来报:“皇后殿下,思嘉公主求见。”左右该说的话都说了,旁人来打扰也没什么,凤璎索性让她进来。
思嘉公主乃先皇之女,如今圣人之妹,自幼长在宫中,性情天真烂漫。
杨昭忙起来行礼。
思嘉摇了摇手,径直走向凤璎:“嫂嫂,今儿天气很好,宫内无聊,我便趁此机会来你这玩玩。”
她今儿特意打扮过,绾的是飞仙髻,画的是时兴的桃花妆,为她娇美的面容凭空添上一丝妩媚,神态仍是一派天真无邪。她原就是生得让人心生喜爱的那种面相,如今精心点缀,更添一分娇憨之姿。
凤璎没计较她的失礼,心里头明白她为何而来,招了手让她来坐。惠玢端了茶汤并柑橘数个上来,茶汤里氤氲的雾气飘摇而上。
凤璎将柑橘递给杨昭,让他帮忙剥,笑得意味深长:“佳佳,你已及笄,不知心目中可有属意的驸马人选。”
思嘉不料凤璎直接提出了这种问题,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今日敷过粉,红得也不大明显。
她略有些忸怩,目光飞快地瞟了杨昭一眼:“儿还早着呢。”
凤璎道:“嗯,你若不急,且自己留意着。若哪家少年郎合了你的眼,同我提提,我帮你把关。若是相貌家世人品都过得去,我便预备嫁妆,将明珠嫁过去。”
思嘉这会坐不住,起身跺了跺脚:“嫂嫂总是这样,我不同你说话了。”
说完便跑出去,来如一阵风,去也不过一瞬。凤璎见此,示意杨昭:“剥的柑橘尚无人食,你且拿过去给公主尝尝,顺便送送她罢。”
其实哪儿非要他送。公主尊贵之身,出行自有宫人贴身相伴,只不过要送的理由,殿内三人都心知肚明。
杨昭依言离去。临走时,他在案上留下一封信,凤璎见此,趁惠玢等人尚未来到,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待他走至门口时,凤璎方又开口道:“阿兄,若没有放在心上,不如早早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