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日头火辣辣地射进河流里,没有一丝风浪的水面熠熠生辉,苏克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马扎上,身后的杨树长着绿得扎眼的叶子,可就偏偏跟他作对似的,不肯施舍给他一点荫凉。
从额头冒出的汗水顺着鬓角坠落,掉在脚边的土里,几秒钟就被太阳晒了个干干净净。
“爸爸。”
苏桐蹲在苏克生脚边,圆圆的脸泛起因高温而涌上来的红晕,阳光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能半眯成缝仰头看着她老爹。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她声音都蔫了,一脸的不情愿。
“嘘!”苏克生都没给小姑娘一眼,皱着眉让女儿安静,他有预感,今天绝对不会空军!
“来了!”手里的鱼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已经微微发麻的手肌肉记忆般紧紧握住竿尾,右手快速摇动渔轮,巨大的拉扯感让竿子弯曲成夸张的锐角。
是个大家伙。
苏克生紧咬下唇,五官皱成了一团,最后一用力,河面炸出巨大的水花,鱼线带着一条银灰色的鲫鱼飞上了天,苏桐跟着视线朝天望去,鱼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然后低下头,看见它“啪”的一下落在地上,垂死挣扎般地疯狂用尾巴拍着地面。
“哇!”
苏桐眼里立刻燃起来星星,一改刚刚蔫不拉几的样子,咧嘴露出一排小白牙,“爸爸你真厉害!”
苏克生的墨镜都挡不住他的得意,嘴角要扯到太阳穴,大手一挥收起长竿,“桐桐,抱着鱼咱回家。”
苏桐笑着要抱起大鱼,快顶得上苏克生大腿粗的鱼身,苏桐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费了半天劲终于将滑溜溜鱼倒锢在怀里,还没迈出一步,却“啪”的一下子硬生生地挨了鱼尾巴一个爽快的巴掌。
苏桐一下子被打懵了,愣在原地,眼看那大尾巴就要飞来给她另外半边脸再来一下子。
“啪!”
苏桐背心短裤,挥着菜刀一下子拍在鱼脑袋上,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鱼霎时就没了动静,菜刀反向一刮,鱼鳞哗啦哗啦地掉到菜板边,去鳃、掏内脏、冲洗、腌制动作一气呵成,后厨桌上的大盆里装着十几条被处理好的鲶鱼,苏桐深深呼出一口气,脱下手套,在水池里冲了冲手,顺便洗了把满是汗水的脸。
“桐姐,峰哥来了。”翠翠走进来,到腰的长发位了干活方便编成一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垂在脑后,圆圆的脸蛋看起来十分讨喜,苏桐在招工的时候看见翠翠的脸就觉得顺眼,姑娘一上手干活果然动作干净又麻利,除了有一次好心帮忙杀鱼结果把鱼剁成了新鲜鱼酱让苏桐发出尖锐爆鸣声以外,其他地方都很好用。
苏桐上身压在大腿上,正坐着小板凳磨她的宝贝菜刀,头也没抬,沉声道:“让他滚。”
翠翠被老板一句话打得措不及防,峰哥前两天还来店里帮忙,两人在后厨腻歪得跟八二年打出来的糍粑一样劲道弹牙,今天就变脸了?
苏桐抬了下头见翠翠没动作,声音高了几度又重复一遍:“我说让他滚。”
可惜话说得太晚,蒋峰已经撩开帘子进了后厨,直奔坐在角落里的苏桐。
“桐桐。”
苏桐现在听见蒋峰的声音就直犯恶心,不愿意搭话,低头继续磨刀,“嚯嚯”的声音充斥在狭小的后厨里,听着就触目惊心。
蒋峰不死心,蹲到苏桐对面,“桐桐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他语气里满是担忧,看起来就是一位体贴入微的优秀恋人。
苏桐抬眼,眸光掠过对面的男人,他眼里的关切像是快要溢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呵,真能装。
苏桐挑眉道:“店里太忙了,没工夫理你。”
那语气冷得快要把六月天冻成南极了,虽然苏桐平时也是个一颗火星子就能点燃的炮仗,但是就事论事,绝对讲道理,正常来说是不会搞冷战失联这一套的。
敏锐如翠翠,立刻就嗅到空气里的火药味,情况不对,她立刻开溜,跑去前厅打扫卫生了。
果然没过多久后厨就爆出苏桐响亮的吼声,“给我滚!”
蒋峰声音都抖了几分,站起来后退到门口:“我说过了,我就是和她打打游戏,平时根本不联系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苏桐着实不知道她那温柔体贴的男友什么时候练出来说瞎话不打草稿的神功,但她明白和这种人扯皮一点意义都没有,最后只会有理也不占理了,索性下了最后通牒:“你滚不滚?”
“宝宝,你不能因为随便瞄见几句聊天记录就怀疑我,你看咱俩在一起三年,我哪里对你不好?我本来打游戏就很多游戏搭子,那天晚上她说肚子疼,我就安慰两句……”
“安慰还要给人家点外卖红糖水,还要顺着网线给人家‘揉揉肚肚’?”
苏桐低头看着自己磨好的刀,锋利无比,夕阳的余光经过刀刃反射到脸上,她看起来风轻云淡,就好像在说今天杀了多少条鱼一样平常,殊不知,这才是苏桐最恐怖的形态。
苏桐没急,蒋峰倒是跳脚了,“你翻我手机?”
她才懒得翻他手机,要不是蒋峰用电视微信互联忘记退出了,她至于看着《让子弹飞》还要被一条一条的暧昧信息刷屏吗?
蒋峰打游戏可以称为扰民的程度,那天晚上却在卧室关着门安静如鸡,苏桐就在客厅看着不停的弹窗。
张麻子:“翻译出来给我听,什么tmd叫惊喜,什么tmd叫tmd惊喜!”
「小渔不吃鱼:啊啊啊辉哥你竟然给我点了红糖水,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呀!」
「小渔不吃鱼:图片」
黄四郎:“这照片是你吗?”
张麻子:“是我。”
黄四郎:“是吗?”
张麻子:“是,那时候我还很瘦。”
「小渔不吃鱼:对啊,人家最近都瘦了。」
师爷:“屁股……屁股疼……”
「小渔不吃鱼:你给人家揉揉就不疼了。」
苏桐:……
蒋峰一撇嘴,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委屈:“就算你翻了我手机,我也可以既往不咎,我只是想说你不要误会,我们之间是清白的,要都你这样,以后还有哪个男的敢上网打游戏,我以后就不能跟任何一个女人说话了是吧?”
苏桐:“说完了吗?”
“当然没……”
苏桐的手在空中一挥,菜刀“唰”的一下就被甩了出去,在空中做了几个后空翻,最后穿过蒋峰的双腿之间,狠戾地扎进他身后的木头门框里,刀柄轻轻晃动,挑衅地拍打了两下他的膝盖侧面。
蒋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死里逃生的兄弟,瞳孔快缩成针尖,“苏桐你疯了,你要杀人?”
苏桐轻笑,“从小就用刀,我要想杀你,刚才你脑袋早就开瓢了。”她敛睫顺着蒋峰的头向下看,语气戏谑,“但是你要是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让你知道,什么他妈的叫他妈的惊喜。”
不开玩笑,蒋峰真的觉得刚才苏桐是要没收他的作案工具,原来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心这么冷啊?!
翠翠在前台记账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带起一阵微风,一抬头只看见蒋峰跑掉的一只人字拖。
原来舞会那晚灰姑娘跑得这么急。
“翠翠!”苏桐喊了她一声,“以后看见这畜生不许让他进门!”
“哦……”翠翠眨巴眨巴眼睛,慌忙应下,机灵如她,立刻转移话题向后厨的方向说道:“桐姐,今天的鱼我刚刚让小勇都放到池塘里了。”
酥鱼后厨后面还连着一处小院子,没地方住人,有地方养鱼。
苏桐在院子里建了一个小池塘,放上氧气泵就是个大型鱼缸,要是有客人要求高,可以直接在后院选鱼,现杀现做,跟冷冻鱼吃起来绝对不是一个味道,再加上苏家祖传的烤鱼秘方,好吃到八旬老头扛着两担子水浇完十亩地也要再走七里地来酥鱼尝上一口。
苏桐一进院子就看见一个彩色的毛球在池塘边鬼鬼祟祟。
“米饭,你又偷吃!”苏桐三步一跨迈上前揪住了三花猫的后脖颈,恨恨道:“你就天天吃饭不给钱,不是在门口给你放了把猫粮吗?就非得偷我的鱼?!”
树大招风,鱼香招猫,这只三花已经骚扰苏桐很久了,苏桐甚至为了它买了猫粮和罐罐,结果这小东西居然死性不改,就可着她一家的鱼薅。
“嘿嘿米饭!”翠翠跑进来将米饭解救出来,抱在怀里捏了捏肚子,“你又来偷鱼,桐姐,要不然我们养了它吧?”
“不行!”苏桐蹲在池塘边认真检查活鱼的状态,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翠翠,“养它跟老鼠掉进大米缸有什么区别,它还欠我五条鲫鱼没还呢。”
翠翠扁扁嘴,放走了怀里的三花,说:“刘大哥让你挑条最肥的给他做。”
苏桐拜拜手,“知道了知道了。”
从七点开始,苏桐只要杀了第一条鱼,一晚上都停不下来,夏天营业时间更久,直到十一点多才“哗啦啦”的放下卷帘门。
“桐姐,我送你回家呀。”翠翠扬起自己的小电驴钥匙晃了晃。
苏桐摇摇头,“去河边溜溜。”
要是往常,翠翠一定会唠叨起来,说这么晚去河边不安全,但是今天情况特殊,看蒋峰逃跑的速度也知道他闯了多大的祸,翠翠也不好再惹苏桐心烦,就只说了句,“那注意安全。”
苏桐点点头,和翠翠分开后直奔小超市,“结账。”
老板给两瓶牛栏山扫码装袋,“这么晚还喝点儿?”
苏桐亮出付款码,“有点儿心烦。”
老板笑了笑,“那要不和我喝点儿,和我媳妇咱仨斗地主。”
“滚。”苏桐翻了个白眼,“上次趁我喝醉你俩一晚上坑了我三百块钱,缺不缺德。”
老板还想狡辩,苏桐直接拎着袋子走了出去。河边说的是运河,上起京津下至苏杭,连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但是运气好,运河有一小段流经连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城靠着水陆联运维持着还说得过去的经济发展。
酥鱼的店面离运河不远,苏桐溜达了二十分钟就到了河边,从高高的岸边顺着斜坡滑下去就能坐在水边,苏桐把塑料袋垫在屁股底下盘起腿,忘了拿杯子,就拧开瓶盖直接灌了一口。
“靠。”她低声骂了一句,今天这酒怎么这么冲。
她瞄了一眼包装瓶,又安慰自己是烈酒浇愁,毕竟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也不是所有二锅头都是牛栏山。
手机在屁兜突然震动起来,苏桐掏出来划开屏幕。
“喂?”
“还没睡呢?”苏克生语气轻快。
苏桐举着手机,又灌了口酒,辣得眯起了眼睛。
“怎么了老头?”
“想你了呗,你感冒了吗?声音怎么听起来闷闷的。”
一听见爸爸的关心,本来觉得什么都压到心底的委屈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鼻尖一酸,苏桐用抱着酒瓶子用手腕抹了抹眼睛。
“嗯……有点小感冒。”苏桐吸吸鼻子,手不老实地拨弄着脚边的水草。
“对了,过几天端午节,带着蒋峰回家看看吧。”苏克生不知道女儿今天刚暴砍渣男一顿,哪壶不开提哪壶,精准踩到苏桐雷点。
苏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懒得再回忆那段狗血经历,最后就含糊不清地说:“嗯再看吧。”
苏克生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有补充道:“你平时记得对人家好点啊,不许欺负蒋峰更不能动粗。”
一个当爹的怎么能这么说话,蒋峰只是差点失去他的二弟,她失去的可是爱情!
她跟苏克生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两句,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干了大半瓶牛栏山进去,后知后觉的醉意顺着血管涌上大脑,燥热难耐。
苏桐前倾身子,路灯照在河面上,映出她的脸,绿色的河水冰冰凉凉,苏桐伸手将自己的脸搅乱,却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酒瓶,圆柱玻璃体顺势就滚了下去,苏桐下意识去抓,可惜晚了一步,酒瓶掉进水里的同时,苏桐大半个身体都伸了出去,“扑通”一声,岸边只剩下一个手机,和一瓶没开封的牛栏山。
水,到处都是水,无孔不入地钻进眼睛鼻子和耳朵。
苏桐是会水的,但是她醉得不正常,在水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她想喊救命,可越是挣扎就沉得越快,隔着眼皮她的眼球都快要爆出来,鼻子里全是腥味。
她心里涌起一阵不甘心,凭什么要死的是她啊!本来就只想借酒消愁,要是过几天自己的尸体浮上来,一定会被传成“恋爱脑为渣男跳河”,这样的话她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渐渐的,力气已经耗尽,她看着头顶深绿色的河水,索性不再挣扎,苏桐在弥留之际发誓,她就是死了也要当一只水鬼,河边路过一个渣男她就淹死一个。
沉浮的手指突然碰到什么东西,这种触感她再熟悉不过,是鱼鳞。
妈的,死了不会被这些鱼啃成骷髅吧。
紧接着手边送来一团柔软的东西,丝丝缕缕的,不像是水藻,倒像是……头发。
这团长长的东西就这么裹上她的肩膀,她被稳稳地托起,苏桐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上升。
苏桐睁开眼睛,大喊一声:“我靠,鱼!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