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薄雾,将几缕暖意洒在冰冷的土炕上。林溪睁开眼,胃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锅水芹紫苏河鲜汤的熨帖暖意。她轻手轻脚地下炕,走进依旧昏暗的灶棚。
灶台边,母亲王氏正低头搅动着锅里依旧稀薄的米粥,动作却比往日轻快了几分。父亲林大山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正仔细检查着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听到脚步声,他抬眼望过来。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沉沉的审视,里面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温度?像初春化开的溪水,带着点生涩的暖意。他没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去继续手中的活计。
“溪丫头,起这么早作甚?多歇会儿。”王氏回头,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柔和,眼下的乌青似乎也淡了些。
“娘,睡不着了。”林溪走到灶边,看着锅里翻滚的米花,试探着问,“昨晚……汤还行吗?”
王氏脸上立刻漾开真切的笑意,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舒展开:“好!好喝!小木那皮猴子,梦里还在咂巴嘴呢!你爹他……”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欣慰,“也喝了满满两大碗,连汤底都刮干净了。这紫苏和水芹,真是好东西!”她看向林溪的眼神,充满了惊奇与重新认识的光芒,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女儿。
一股小小的满足感在林溪心头漾开。第一步,成了。
趁着日头正好,王氏要林溪陪她去趟村西头的王郎中家。“你这条命,多亏了王郎中尽心。家里……虽没什么像样的谢礼,好歹去道声谢,把借的药罐还了。”王氏语气里带着歉意和感激。
林家住在村尾,去王郎中家要穿过大半个村子。这是林溪第一次真正“逛”这个陌生的村落。泥土路坑洼不平,路旁是低矮的泥坯房或茅草屋,大多显得陈旧。几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妇人坐在自家门口,有的在缝补,有的在择菜,看到王氏带着林溪走过,都投来好奇或友善的目光。
“大山家的,溪丫头大好了?瞧着精神头不错!”一个面色黝黑、嗓门洪亮的婶子招呼道。
“托大家的福,好多了。”王氏笑着应道,轻轻推了林溪一下,“快叫张婶。”
“张婶好。”林溪乖巧地叫人,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张婶脚边篮子里蔫巴巴的野菜,和旁边几个面黄肌瘦、光着脚丫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
村中心有棵老槐树,树下聚着几个歇脚的老汉和几个半大孩子。树荫浓密,是村里天然的“信息集散地”。王氏还药罐出来,正与王郎中的妻子在门口说着话。
林溪站在老槐树不远处的阴凉里等着,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树下飘来的只言片语。
“………过两日,就是十五了……”一个抽着旱烟的老汉慢悠悠地说。
“可不是,大集!镇上热闹着呢!”旁边一个稍年轻些的汉子接口,语气带着点向往,“可惜啊,咱也就去看看热闹,兜里比脸还干净。”
“李老栓家那小子,不是说要挑点山货去碰碰运气?”另一个声音插进来。
“碰运气?那点东西,换几斤粗盐顶天了!唉,这日子……”
大集!十五!
这两个词像火星子,瞬间点亮了林溪的脑海!她心脏砰砰直跳。机会!一个将木盆里那些吐着沙的田螺变成铜板的机会!家里屋檐下那个半旧的木盆,里面清水泡着的田螺,是她早就盘算好的“秘密武器”。
回家的路上,林溪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田螺,在木盆里用清水养了几天,泥沙应该吐得差不多了。要做一道能吸引赶集人、特别是那些可能想喝点小酒的男人们的下饭菜!爆炒田螺!香辣咸鲜,吮指回味,最是下酒!
可难题也随之而来。家里有什么?缺什么?
盐,还有一点,珍贵,得省着用。
油?昨夜那点猪油之后,罐子已经彻底空了!一滴不剩!这是最大的难题!试菜可以用掉最后一点点底子,但赶集要卖,这点油远远不够!辣椒?没有!只有那罐味道酸涩冲鼻的干茱萸碎。
料酒去腥?更没有!只有清水。
葱姜蒜?家里只有一小块老姜,还是上次风寒时剩下的,蔫巴巴的。葱蒜全无!
林溪的目光扫过屋后、院角、菜园边缘那些蓬勃生长的野草野菜。香料……替代品……必须找到!而且,得发动“群众”!
午饭是稀得照见人影的粥配咸菜疙瘩。林溪放下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小木和小丫:“小木,小丫,下午帮阿姐个忙好不好?阿姐带你们去寻宝!”
“寻宝?!”小木的眼睛瞬间亮了,饭也顾不得喝了。小丫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对!寻能做好吃的东西的‘香草’!”林溪神秘兮兮地说,“谁找到了,晚上有奖励!”
午后阳光正好,林溪带着两个兴奋的小家伙开始了“寻香之旅”。她把范围划在屋后、溪边不远的安全地带。
“要找闻起来香香的,或者有点冲鼻子的草!”林溪描述着,“叶子长得不一样的也行!”
小木像只小猎犬,鼻子一耸一耸,在草丛里翻找。小丫则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各种小草小花。
“阿姐!阿姐!”小丫突然指着一丛长在屋后潮湿角落、叶片细长中空的草,皱着小鼻子,“这个草,臭臭的!”她用小手指戳了戳。
林溪快步走过去,拔起一根,凑近一闻——一股浓烈的、类似大蒜的辛辣味直冲鼻腔!
“野葱(山蒜)!”林溪惊喜地叫出声,“小丫真棒!这不是臭,是香!是宝贝!”她小心地采下一些嫩叶和下面小小的蒜头状鳞茎。小丫得到表扬,开心得小脸红扑扑,更加卖力地“闻臭臭”去了。
另一边,小木在溪边一处土坡上挖着什么,灰头土脸地跑回来,手里举着一块沾满泥巴、形状不规则的根茎:“阿姐!看!我挖到个怪萝卜!闻着……嗯……有点辣辣的?”
林溪接过来,用水洗净。根茎黄褐色,带着节疤,切开后断面浅黄,一股类似姜但更清新、略带苦味和泥土气息的辛香散发出来!虽然不是姜,但这独特的辛香绝对能去腥增香!
“小木太厉害了!这可比萝卜金贵!”林溪毫不吝啬地夸奖。小木得意地挺起小胸脯,把“怪萝卜”当宝贝一样捧在怀里。
正当林溪想着如何增加风味层次时,一阵风吹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清新独特的香气,有点像柑橘,又带点辛辣。她循着香味抬头,发现是溪边一棵不起眼的小树上飘来的。树叶卵形,叶脉清晰。她摘下一片嫩叶揉碎,那股奇异的柑橘辛香更加浓郁。
“山胡椒叶(木姜子叶)!”林溪心中一喜,真是意外之喜!这可是天然的好香料!她小心地采了几片嫩叶。
他们还采了些气味清冽的野薄荷嫩尖。菜园里那两株紫苏,林溪也只舍得采了些较老的梗和几片叶子。嫩叶得留着长大。
厨房再次成了林溪的战场。试菜,可以用掉最后那点珍贵的猪油底子!她指挥小木烧起小火,用的是干燥的茅草,火势温和。
第一步,处理田螺。木盆里的田螺被姐弟三人反复刷洗得干干净净。林溪找来一块尖锐的石块,让小木用石块的尖锐处小心地砸掉尾部尖尖。这是个细致活,忙活了好一阵。
关键的炒制开始了。厚实的陶锅在小火上慢慢预热。林溪深吸一口气,用勺子将家里油罐里仅剩的那一点点凝固发黄的猪油底子,小心翼翼地刮下来,放入锅中。油实在太少了,几乎是刚刚润湿锅底。
油温刚起,林溪立刻将切碎的“怪萝卜”(野姜根茎)片、拍扁的野葱头(蒜头部分)丢进去。
“滋啦……”微弱的响声,辛香的气息被热力逼出。
接着是一小把切碎的紫苏梗和几片揉碎的山胡椒叶。
香气开始混合,变得复杂而诱人。
林溪迅速倒入沥干水的田螺!用自制的硬木锅铲(其实就是一根一头削平了的粗树枝)快速翻炒。
田螺壳在热锅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溪紧张地盯着,火候太小,怕炒不香;火候大了,陶锅受热不均容易裂。她不断指挥着小木:“火小点!再小点!稳着!”
翻炒片刻,田螺壳变色。林溪捏了一小撮珍贵的粗盐均匀撒入。接着,是那关键的茱萸碎!她犹豫了一下,放了比上次汤里多一倍的量。辛辣酸涩的味道升起,有点冲鼻,但混合着之前的香气,竟形成一种奇特的复合味。
没有酒,林溪舀了小半瓢清水,沿着锅边淋入。
“嗤——” 一阵白气升腾!
她立刻盖上家里唯一一个破了个小洞的木头锅盖,焖煮。利用蒸汽让螺肉入味、熟透,同时防止陶锅干裂。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小木和小丫围在灶边,小鼻子使劲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从未闻过的奇异香气——野葱野姜的辛烈、紫苏的馥郁、山胡椒叶的柑橘香、茱萸的酸冲,还有田螺本身的鲜咸,交织在一起,霸道地钻入每一个毛孔。
大约焖煮了一刻多钟,林溪示意小木撤掉大部分柴火,只留一点余烬保温。她掀开锅盖。
一股极其霸道、复合的浓香瞬间炸开!弥漫了整个灶棚,甚至飘到了院子里!比之前任何一次试做的香气都要浓郁、醇厚!
汤汁几乎收干,紧紧包裹着每一颗深褐色的田螺,泛着诱人的油亮光泽。翠绿的野葱段、深紫的紫苏碎叶、零星的山胡椒叶点缀其间,色彩竟也颇为诱人。
林溪用筷子夹起两颗,小心地吹了吹,递给眼巴巴的小木和小丫:“尝尝,小心烫,嘬着吃。”
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接过,对着螺口用力一嘬!
“滋溜!”
紧实弹牙、裹满了浓郁酱汁的螺肉滑入口中。
“唔——!!”小木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脸一下子涨红了,嘴巴快速咀嚼着,一边吸气(茱萸的冲劲上来了)一边含糊不清地大叫:“烫!……辣!……酸!……香!好吃!阿姐!太好吃了!” 他激动得原地蹦跳,又伸手想去锅里拿。
小丫也嘬得小嘴油亮,辣得直吐小舌头,小手却紧紧攥着那颗田螺,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溪:“阿姐,香!好辣!还要!”
林溪自己也尝了一颗。螺肉入味十足,野葱野姜的辛香彻底压住了土腥味,紫苏和山胡椒叶提供了丰富而有层次的风味,茱萸的酸涩冲劲在爆炒焖煮后,竟奇妙地转化成了类似辣味的刺激感,极大地提升了食欲!盐味恰到好处地托起了所有的鲜。虽然调料简陋至极,但这味道绝对够独特、够霸道!足以在集市上脱颖而出!
她心中大定,一个计划清晰起来。
晚饭时,那锅特意留下的、温在灶灰余热里的茱萸紫苏爆炒田螺被端上了桌,取代了咸菜疙瘩。
王氏和林大山看着这盘油亮喷香、散发着奇异浓香的“零嘴”,都愣住了。
“溪丫头,这是……螺蛳?”王氏有些迟疑,“这味儿……可真冲啊。”
“爹,娘,你们尝尝!”林溪充满期待地看着父母,又给小木小丫各分了两颗,“小心烫,嘬着吃。”
林大山沉默地拿起一颗,凑近看了看那浓郁的酱汁,然后放进嘴里,用力一吸。王氏也学着小丫的样子,小心地嘬了一颗。
螺肉入口。林大山咀嚼着,动作依旧不快,但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王氏则反应直接得多:“哎哟!这……这味儿!”她显然被那复合的辛香和“伪辣感”冲击到了,但随即眼睛一亮,“嚯!够劲儿!越嚼越香!下饭!老头子,你说是吧?”
林大山没立刻回答,他又拿起一颗,这次嘬得更利落。他细细品味着,黝黑的脸膛上依旧没什么大表情,但眼神却专注地盯着盘子里的田螺,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放下空螺壳,破天荒地主动又伸手拿了一颗。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有力!王氏惊喜地看着丈夫,又看看林溪,脸上笑开了花:“好!真好!溪丫头,你这脑袋瓜子咋长的?这没人要的螺蛳,你都能弄出这神仙味儿!”
看到父母都被这独特的美味征服,特别是父亲那无声却肯定的举动,林溪知道时机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坚定:
“爹,娘,我想……我想十五赶集的时候,试试卖这个炒田螺。”
灶棚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小木和小丫也停下了嘬螺的动作,睁大眼睛看着阿姐。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无措地看向林大山:“卖……卖这个?这……能行吗?集上卖吃食的也不少,咱们这……油都没了……”
林溪立刻接话:“娘,油的事,我想过了!赶集要用的油,咱们……咱们能不能用家里最后那几个铜板,跟张婶家买一点点菜籽油?就买够炒一锅螺蛳的量!” 她提到“最后那几个铜板”时,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她知道,那几个铜板可能是家里最后的应急钱。
林大山没看王氏,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溪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她。他没有立刻反对,只是沉声问:“盐、油、柴火,都要本钱。螺蛳……不要钱,但功夫呢?那几个铜板……是留着应急的。” 他强调了“应急”二字。
林溪挺直了小身板,迎上父亲的目光,条理清晰地回答:
“盐,这次试做用了些,但卖的话,一小撮盐能炒一大盆,分摊下来不多。买油,就用那几个铜板!只买赶集要用的量!”
“柴火,我和小木多跑两趟,能捡够。”
“功夫……我不怕!赶集那天我早点起,提前炒好,用厚布包着陶罐保温!就卖一个上午试试!”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声音带着恳求:“爹,娘,家里……不是缺钱吗?王郎中的药钱……我想试试。万一……万一能换点铜板回来呢?最差,也就是螺蛳没卖出去,咱们自己吃了,不浪费!那几个铜板……就当是……就当是给我一次机会的本钱,行吗?”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林溪的话,像小锤子敲在王氏心上。她想起空空如也的钱罐,想起丈夫沉甸甸的叹息,眼圈瞬间红了。她看向林大山,嘴唇动了动:“他爹……那几个铜板……孩子想试试,要不……”
林大山沉默着。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上摩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灶棚里只剩下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他看着女儿那张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泛红、却异常明亮坚定的脸,又看了看桌上那盘散发着奇异浓香、几乎被吃光的炒田螺。这味道……冲击力十足。集上……确实没见过。那几个铜板……压在箱底,也压得人心慌。
许久,久到林溪的心快要沉下去时,林大山终于抬起眼。他看向王氏,声音低沉却清晰:
“明儿……拿两个铜板,去张婶家买油。”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溪,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不容失败的凝重,“就……试一次。”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爹同意了!不仅同意,还拍板用了家里最后的两个铜板!
王氏也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期冀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娘明天一早就去!买油!溪丫头,咱……咱好好准备!可一定要成啊!” 那“可一定要成”几个字,带着殷切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小木和小丫虽然不太明白卖东西的具体意义,但看到爹娘和阿姐脸上都有笑容,知道是好事,也跟着欢呼起来:“卖螺蛳!卖好吃的!”
林溪紧紧攥着小拳头,手心微微出汗。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屋檐下那个装着田螺的木盆上。那不再仅仅是螺蛳,而是承载着这个寒门小家庭孤注一掷的希望之种。两个铜板的本钱!压力如山,却也让她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斗志!接下来,就是全力以赴,迎接人生中第一次“创业”——赶集卖田螺!只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