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看朔。
十年的光阴让他学会了拳脚,懂了本分,知道了待客要倒水。这很好。
朔亦回看着她。
当她接过那碗水时,当她的指尖短暂地触碰到他递来的碗沿时,朔的心底,有波动。
那感觉,与十年前,她将一粒剥好的瓜子仁放在他掌心时,指尖无意擦过他皮肤的触感,截然不同。
那时,她的指尖是凉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施予的平静,如同递给路边的石子一颗种子。他感受到的是“给予”这个动作本身,以及那粒瓜子带来的味道。
而刚才,接过那碗水时,她的指尖带着微暖,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接过一碗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就在那短暂的接触瞬间,朔却捕捉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东西。
不是村民递水时的客套,不是孩童递物时的雀跃,也不是妇人递碗时带着烟火气的熟稔。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深秋山涧里沉在水底的石头,温润,内敛。
一种确认后的安然?一种无需多言的熟稔?
他分辨不清。这感觉比愤怒更难懂,比悲伤更模糊。它像溪水里一闪而过的鱼影,他看见了那瞬间的波动,却抓不住它的形状。
他还是不明白。
他有很多不明白。不明白人心为何幽深如井,不明白自己胸口偶尔泛起的细微涟漪究竟是何物。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这个村子,张伯,王师傅的拳法,那些丢鸡摸狗的琐事,邻里间吵了又和的烟火...他经历过了,也尽力去做了他能理解的“人”该做的事。
“我,”朔开口,打破了小院的寂静,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决定后的笃定,“该去下一个村子了。”
没有解释原因,没有不舍的告别。如同当年他说“我想学”一样,只是陈述一个决定。他的目光落在玄道子脸上,带着一丝残留的困惑,但更多的是对前路的探寻。
玄道子看着他。十年的游历,筑基五层的修为,让她更能看清眼前这个存在的本质。他依旧在笨拙地模仿,在努力地理解,在用自己的方式丈量着“人”的疆界。他的困惑是真实的,他的探寻也是真实的。她看到了他的变化,也看到了他心中那依旧未解的谜题。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留下”。
她只是微微扬起了唇角。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但这笑容里,有对他这十年“成为人”的认可,有对他继续探寻道路的理解,也有对自己即将再次远行的平静。
“嗯。”她应了一声。
她侧过身,目光投向小院低矮的篱笆之外,投向更远处连绵起伏、被淡淡岚气笼罩的群山轮廓。那里是炎国的边境,是更广阔、更陌生的天地。
“我,”玄道子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朔,眼神澄澈而辽远,“想去看看炎国之外的地方。”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离愁别绪。只是两个旅人,在短暂的交汇点后,平静地确认了各自的方向。一个要继续在凡尘烟火中,笨拙地寻找“人”的答案;一个要踏出已知的边界,去丈量这个无天命世界的辽阔与未知。
朔看着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看着她投向远方的眼神。那抹笑,那眼神,似乎又在他心中那潭沉寂的水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他依旧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但他记住了这个画面。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一个字。高大的身影转过去,走到屋檐下,拿起那个已经打磨得锃亮的捕兽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边角,然后将其收进墙边挂着的一个旧皮囊里。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如同过去十年里,他做过的千百次一样。
玄道子也转过身,不再停留。她迈开步子,走向院门。布鞋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走了出去。
门外,是熟悉的村道,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几声犬吠。她没有回头,身影很快融入了村道尽头那片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通往山外的土路拐角,消失不见。
朔站在小院里,手里还拿着那个旧皮囊。他望着空荡荡的院门,望着玄道子身影消失的方向。阳光落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递碗时,她指尖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她最后那抹笑容留下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还是不明白那是什么。
但,该去下一个村子了。
他放下皮囊,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仰头喝下。清凉的井水滑过喉咙,冲散了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感。他抹了把嘴,拿起靠在墙角的、那根用来巡村的结实木棍,大步走出了院门,朝着村东头张伯家走去——昨天张伯家的羊圈围栏松了,说好今天去帮忙钉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