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玄道子》 第1章 第 1 章 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起的碎片,在混沌的黑暗中缓慢聚拢。 没有蚀骨的剧痛,没有咳血的虚弱,甚至......没有那具被天道诅咒、日夜腐朽的躯壳带来的沉重枷锁。 只有一种奇异的、彻底的“空”。 玄道子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实木的屋顶。缝隙间漏下几缕天光,带着尘埃舞动的轨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灰烬和某种清淡草药混合的气息,陌生而原始。 她撑起身子,动作间带着一种滞涩感,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骨节分明的手,皮肤略显粗糙,沾着些许泥灰。视线向下,是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包裹着一具......明显属于女性的身体。平坦的胸膛,略显单薄的肩线。 一瞬间的错愕,贯穿了心脏。 女人? “......呵。”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低笑逸出唇瓣。 也罢。 生死都历过了,被天道当作踏脚石也认了,区区躯壳皮囊,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一具承载意识、行走世间的舟筏罢了。 她闭目内视。 空空荡荡,曾经浩瀚如海的化神修为,连同那诅咒,皆已烟消云散。 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这具躯体弱得甚至比不上她幼年初入仙门之时。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灵”感,却悄然滋生。 此地,无天命。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那片曾经沉重的“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为混沌、更为自由,却也......更为“平凡”的苍穹。没有既定的轨迹,没有注定的主角,只有无数个体在未知中挣扎、前行。 “自由?”她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是了,摆脱了天道剧本,却也失去了那通天彻地的伟力,成为这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这自由,代价不小。 她翻身下榻,动作有些生疏。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个依山傍水、炊烟袅袅的小村落展现在眼前。鸡鸣犬吠,稚童追逐,农人荷锄,一切都充满了鲜活却平凡的烟火气。 这便是她的新生之地。 ———————————— 修行,是刻入灵魂的本能。 纵使修为尽失,纵使身处异界,纵使化作女身。玄道子的心,依旧是一颗求道之心。 她以残存的、远超此界的见识,尝试捕捉空气中游离的微弱“灵气”,小心翼翼地引导、淬炼。 进展缓慢得令人发指,不过...... 很踏实。 不再受制于天,不再会被莫名剥夺。她如同初生的幼苗,在这片无天命约束的土地上,重新扎根。 —————————— 村口的老槐树下,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男人。 他叫朔。 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与村民无异的粗布衣裳,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村民路过,会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朔先生,又来看云啊?” 他会微微点头,回应一个极其标准、却缺乏温度的礼节性笑容。 引起玄道子注意的,并非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神”。 太干净了。 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映照着周遭的一切,却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观察着嬉戏的孩童,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探究,像是在看一幅流动的画,而非活生生的人。他看到农妇为受伤的孩子哭泣,眉头会微微蹙起,流露出困惑,仿佛无法理解那泪水的含义。 他像是一个极其精美的空壳。 拥有成年人的形貌,内里却缺少了某些构成“人”的核心之物——情感的温度,**的驱动,理解的共情。他模仿着人的行为,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琉璃。 玄道子了然。这并非凡人,亦非精怪。他缺少的,是“人性”的根基。一个行走在人间的“非人”存在。 某日,玄道子在山涧旁练剑——用的是随手削的木棍,动作缓慢,只求引动体内那微弱的灵气流转。朔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她收势,木棍轻点地面,看向他。 “朔先生,有事?”她开口,声音平静。 朔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木棍上,又缓缓移到她的脸上,那眼神依旧是纯粹的观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知欲。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练剑。”玄道子言简意赅。 “练剑...”朔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品味这个词,“为了什么?争斗?守护?还是...别的?” 玄道子沉默片刻。这个问题,在前世,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为证大道”、“为求超脱”。但此刻,修为尽失,重头开始,所求为何? “为了...更了解这具身体,更了解这个世界。”她给出了一个更本质的答案,“力量本身,是认知的工具。” 朔的眼中似乎亮起了一瞬微弱的光。他向前一步,姿态依旧有些刻板:“了解...世界?了解...人?” “人,究竟是什么?他们为何欢笑?为何哭泣?为何愤怒?为何...想要?”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石子投入玄道子沉寂的心湖。 人,究竟是什么? 她微微一怔。上一世,她生而天骄,被宗门奉若珍宝,踏上仙途后更是高高在上,俯瞰凡尘。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对她而言,不过是漫长道途中模糊的背景板,是蝼蚁般无需深究的琐碎。她从未真正“理解”过人,因为她从未将自己真正视为“人”的一员。她是求道者,是未来的仙,是超脱者。 如今呢? 修为尽失,流落异界,寄身于一个孱弱的凡俗女子之躯。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已归零。她不再俯瞰众生,她就在众生之中。 她,还是仙吗? 不。 若说的话... “我,亦是人。”她抬起头,看向朔,眼神澄澈坦然。 “你想知道人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完全回答。因为‘人’太过复杂,每一个个体都是独特的谜题。我也在...重新学习。” 她顿了顿,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此地修行资源匮乏,她也需要走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寻找更适合此界的修行之路。而眼前这个奇特的“非人”,或许能成为一个特别的观察对象,一个理解“人”的参照物。 “我欲出门游历,观山河,体世情。”玄道子向前一步,木棍随意地负在身后,姿态淡然从容,却又不失真诚, “你,可愿同行?” 朔的瞳孔似乎微微放大了一瞬。 他沉默了。 他看看玄道子,又看看远处的村落,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直视玄道子,说道: “好。” “我跟你走。” “我想要....变成人。” “我想要理解人。” “我想要知晓,人...究竟是怎样的。” 玄道子嘴角微扬,一个极淡的笑意在她的面容上漾开。 “那么,”她转身,指向山外云雾缭绕的远方,“便同行吧。” 第2章 第 2 章 山道蜿蜒,隐入葱茏的绿意。脚下是踩实的土路,偶尔嵌着几颗石子。玄道子走在前面,步伐不快。 她的旧布包袱斜挎在肩上,里面只有几块村民送的干粮和一身换洗衣物。 朔跟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步伐沉稳。他的目光很少停留在风景上,更多是落在玄道子的背影,或是路旁偶然出现的樵夫、背着竹篓的采药人身上。 “渴了。” 走了半日,玄道子停下,指了指路旁岩缝里渗出的一小股清泉。她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低头啜饮。 朔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也掬起水。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水从指缝漏掉大半。他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水渍,又看看玄道子沾湿的嘴角。他再次尝试,这次稳了许多,将水送到唇边,喉结滚动了一下。 “凉。” “嗯。”玄道子应了一声,用手背擦去下巴的水珠。她注意到朔的目光停留在她擦水的动作上。 ———————————— 黄昏时分,他们在一个靠着官道的小镇投宿。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的妇人,皱纹,一边麻利地擦着桌子,一边打量着这对奇怪的旅人:一个面容清冷、穿着朴素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高大沉默、眼神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人。 “两位打尖还是住店?住店的话,后院还有间通铺,干净着哩。” “住店,一间通铺就好。”玄道子平静地回答,从包袱里摸出几枚铜钱。这是村民临别时塞给她的,说是路上用。 朔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堂屋里几个正在划拳喝酒的脚夫。他们赤着膊,皮肤黝黑,声音粗嘎,酒气熏天。其中一个输了拳,懊恼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情绪外露感到困惑。 老板娘收了钱,递过一把黄铜钥匙。 “喏,后院左转第二间。热水在灶房自己打。” 通铺房间很简陋,一张大通炕占了大半地方,炕上铺着草席。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玄道子将包袱放在炕沿,走到窗边。窗外是客栈的后院,堆着柴火,拴着两匹瘦马,正低头嚼着干草。 朔则站在房间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土墙、炕席、屋顶的房梁,最后落在窗边玄道子的背影上。 “这里,”他开口,“就是人睡觉的地方。” “是旅人暂时休息的地方。” “嗯。”朔应了一声,走到炕边,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草席。他学着玄道子的样子,脱下沾了尘土的外衣,叠得方方正正,放在自己的包袱旁边。 夜里,通铺里鼾声四起。玄道子侧身躺着,闭目调息,引导着体内那丝微弱的灵气在干涸的经脉中流转。 朔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体绷得笔直,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梁。他似乎不需要睡觉,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入睡。黑暗中,他的眼睛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非人的光泽,像夜行的野兽。 “睡不着?”玄道子没有睁眼,声音很低。 “睡,是什么感觉?”朔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玄道子沉默了一下。 “闭上眼睛,让身体放松,思绪放空。像水中的石头,沉下去。”她试着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朔似乎在尝试“放松”。过了很久,久到玄道子几乎以为他放弃了,才听到他极其轻微地呼出一口气,那紧绷的躯体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但他依旧睁着眼。 ————————————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辆载满货物的牛车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夫是个干瘦的老头,嘴里叼着旱烟杆,眯着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拉车的黄牛步伐沉重,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驱赶着恼人的牛虻。 玄道子和朔靠路边走着,让过牛车。 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哼曲的车夫。直到牛车走远,他才转过头,看向玄道子。 “他,在高兴。” “也许是。”玄道子看着牛车远去的背影,“也许是累了一天,用哼曲解乏。” “解乏?”朔重复这个词,似乎又遇到了新的概念。 “嗯,让身体和心情不那么紧绷。”玄道子解释着,同时感受着自己小腿因长时间行走产生的轻微酸胀。这是“累”。 他们路过一片田垄。正值春耕,农人赤脚踩在泥水里,吆喝着牲口,弯腰插下秧苗。汗水浸透了他们衣衫,在阳光下闪着光。田埂上,一个农妇挎着篮子走来,篮子里是粗瓷碗装的饭菜。田里的人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冲着妇人憨厚地笑了笑,接过碗筷,蹲在田埂上大口吃起来。 朔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看着农人布满老茧、沾满泥巴的手捧着粗瓷碗,看着他们咀嚼时鼓动的腮帮,看着那农妇用衣袖给男人擦汗时自然流露的关切。 “他们,很累。”朔说,“但那个男人,接过碗的时候,笑了。为什么累的时候会笑?” 玄道子也看着那幅景象。 “因为有人惦记,有饭吃,有田可耕,日子就有盼头。”玄道子缓缓说道。这是她从村民那里听来的,也是此刻她观察到的。这“盼头”,或许就是支撑凡俗之人日复一日劳作的微光。 “盼头...”朔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对农家夫妇身上。 玄道子没有催促他。 她只是静静站着。 第3章 第 3 章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玄道子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闭目凝神。 成了。 没有前世引气入体时天地灵气灌顶的异象,没有霞光瑞彩。只有林间鸟雀的叫声,和晨风拂过树叶的轻响。 玄道子缓缓睁开眼,眸中并无多少欣喜,只有平静。练气一层。在前世,此等修为与蜉蝣无异,弹指可灭。但在此刻,在这具凡俗之躯内,这点微末的修为,却珍贵异常。 它意味着,这具身体不再是纯粹的凡胎。她的感知更敏锐了些,能听到更远处的虫鸣,能分辨出风带来的不同草木气息。气力也增长了一分,虽然依旧无法开山,但长途跋涉的疲惫感减轻了。最重要的是,有了这点根基,她对灵气的引导效率,会略微提升。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灵气在体内流转,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 山下的小镇今日逢集,比往日更显热闹。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色摊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熟食、香料、牲畜和尘土的味道。 玄道子和朔走在人流中。玄道子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布衣,只是步伐更稳了些,目光扫过摊位上琳琅满目的货物。朔跟在她身侧,他的高大身形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观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似乎在努力分辨这喧嚣背后属于“人”的规律。 一个卖竹编器物的摊子前,几个妇人正挑拣着篮子,七嘴八舌地砍价。 “太贵了,再便宜些!” “大姐,我这竹子都是好料,手工也细...” “哎呀,你看这边都编松了!” 朔停下脚步,看着妇人们脸上生动的表情——不满、急切、精明的算计。他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那些话语背后的情绪。 玄道子走到一个卖干果蜜饯的摊子前。摊主是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面前摆着几样果脯和炒货。 “这个,”玄道子指着一小堆炒得焦香的黑瓜子,“怎么卖?”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文一捧。” 玄道子从旧钱袋里数出三枚铜钱,放在摊位上。老妇人抓起一把瓜子,用一张旧油纸草草包了,递给她。动作有些粗鲁,包得也不甚严实,几颗瓜子从纸缝里漏了出来。 玄道子没说什么,默默接过,将漏出的瓜子也捡起,放进纸包。她剥开一颗,焦香微咸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朔看着她剥瓜子的动作,又看看那老妇人布满皱纹、表情淡漠的脸。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玄道子将纸包递向他:“尝尝?” 朔迟疑了一下,学着玄道子的样子,小心地拿起一颗瓜子,试图用指甲剥开。动作笨拙,瓜子壳被捏碎了,里面的仁也碎成了几瓣。 玄道子没说话,只是又剥开一颗完整的瓜子仁,放在手心,递到他面前。 朔看着那粒小小的、饱满的果仁,又看看玄道子平静的脸,才伸出手指,捻起那粒瓜子仁,放进口中。他缓慢地咀嚼着,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分辨那味道。 “味道,有些咸,有些香。”他陈述道。 “嗯。”玄道子应了一声,自己也继续剥着瓜子。 不远处传来喧哗,一个卖泥偶的小摊前,一个孩子哭闹着非要一个彩色的泥老虎,母亲面露难色,似乎在数着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钱。最终,母亲还是拗不过孩子,叹着气付了钱。孩子破涕为笑,紧紧攥着泥老虎,脸上还挂着泪痕。 朔的目光追随着那对母子,直到他们消失在人群中。他转过头,看向玄道子,眼神困惑:“那个,泥做的,不能吃,不能用。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笑?” 玄道子看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她想起自己幼时,琼华宗内,灵丹妙药、神兵利器唾手可得,从未因一件凡俗玩物而哭闹。那孩子的眼泪和笑容,如此直接,如此真实,仅仅为了一个粗糙的泥偶。 “因为想要。”玄道子慢慢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得不到,便难过,得到了,便欢喜。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想要...”朔重复着,目光扫过集市上形形色色的人,看着他们拿起放下,讨价还价,买到心仪之物时的满足,或是错过时的惋惜。 “人,有很多‘想要’。” “是。”玄道子点头。这就是凡俗之人,被种种“想要”推动着,在尘世中奔波劳碌,喜怒哀乐皆系于此。她如今,也是其中一员。她想要了解这个世界,想要恢复力量,想要......活下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点微末的练气修为带来的暖流仍在体内静静流转。力量依旧渺小,但至少,她不再是风中飘萍。 集市喧嚣依旧,人流如织。玄道子将最后几粒瓜子仁放入口中,感受着那点平凡的咸香。她看向身边依旧在努力理解着“想要”的朔。 “走吧。”她说。 第4章 第 4 章 又是一天清晨的吐纳开始。 练气二层的修为,让她引导灵气的过程比最初顺畅了些许,但依旧像是在沙地里淘水,缓慢而费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周天行毕。她缓缓收势,体内那点暖流归于平静。晨光透过林隙,在她眼睫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睁开眼,准备起身活动筋骨。 就在扭头望向溪流的瞬间,她的动作顿住了。 朔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观察飞鸟或溪流,而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专注,落在她方才盘坐的位置,仿佛在回溯她吐纳时气息流转的轨迹。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纯粹的空洞观察,也没有模仿村民时的刻板,而是像一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看见水中的倒影,既熟悉又陌生。 玄道子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朔也没有移开目光。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谜题。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 “我想学。” 玄道子站起身,拍了拍旧布衣上沾着的草屑。她走到朔的面前,抬头看着他那双依旧澄澈、却不再完全空洞的眼睛。 “学什么?”她问。吐纳引气之法?这需要经脉基础,需要特定的感知力。朔的身体构造异于常人,他体内是否有经脉?是否能感知源石能?都是未知。 朔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那块她刚刚离开的青石,又落回她脸上。他似乎也在思考“学什么”这个问题。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掌心清晰的纹路,又虚虚地按在自己胸膛的位置。 “学...这个。”他最终指向自己的心口,然后又指向玄道子,“你刚才做的。让这里,” 他再次按着心口,“变得...不一样。” 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当他看着玄道子沉浸在那呼吸中时,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静”。与他观察到的、那些为了生计奔忙、情绪起伏剧烈的村民不同,也与他自己这具似乎总是隔着一层琉璃的身体不同。 他不懂。不懂什么是吐纳,不懂什么是练气。但他隐隐感觉到,玄道子做的这件事,或许和他一直想要理解的那个“人”字有关,和他想要填满心中那份空洞有关。他想接近那种“静”,那种内里涌动的感觉。 玄道子看着他指向心口的手,看着他眼中那份澄澈却执着的探寻。她明白了。他想学的不是具体的法门,而是那种状态。 她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脚下青草,掠过溪水。她走到溪边,在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没有像之前那样盘膝入定,而是姿态放松。 “过来。”她对朔说。 朔依言走到她身边。 “坐下。”她指了指旁边一块稍矮的石头。 朔学着她的样子,在那块石头上坐下,姿势有些僵硬,背脊挺得笔直。 “不用这样。”玄道子按了按他的肩膀,“放松些。像靠在树上。” 朔试着调整了一下,肩膀微微下沉,但依旧显得有些紧绷。 玄道子不再强求姿势。她微微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目光落在溪水中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石头上。 “看着它。”她轻声说。 朔的目光依言投向那块石头。 “只是看着。”玄道子继续说,“不用想它是什么,不用想它从哪里来。只是看着它在那里,被水冲刷的样子。听着水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平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朔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块石头上,耳朵捕捉着溪水流淌的哗哗声。周围的鸟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似乎都变得清晰起来。 玄道子不再说话,自己也重新归于一种放松的沉静。她没有刻意引导灵气,只是让自己处于一种无思无虑、感官却自然打开的状态。她能感觉到身边朔的呼吸,从最初的略微急促,慢慢变得平缓悠长。 时间在溪水的流淌中慢慢过去。阳光升高了些,驱散了林间的薄雾。玄道子偶尔睁开眼,看到朔依旧专注地看着那块石头,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安静而平和。他紧绷的身体,似乎在不自觉间放松了少许。 他不懂吐纳,不懂引气。他只是在学着“静”,学着将纷乱的外在观察,暂时收束于一点,学着感受自身的存在,感受周遭的流动。这或许,就是他走向“人”的,第一步。 当玄道子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表示结束时,朔才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神里没有顿悟的清明,依旧带着许多困惑。但他看着玄道子,很认真地说: “感觉...很安静。水声,很响。” 玄道子点了点头,站起身,她指了指溪水:“洗把脸,准备走了。” 朔学着她的样子,蹲在溪边,掬起清凉的溪水扑在脸上。他抬起头,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眼神依旧带着探究,却又似乎多了一点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 他还有很多不懂。 第5章 第 5 章 十年光阴,于山间草木,不过几度枯荣;于凡俗村落,却是足以让孩童长成少年,让青丝染上霜痕。 玄道子沿着记忆中的山道走来。脚下的路依旧,两旁的景致却有了变化。几处熟悉的茅屋翻新了瓦顶,村口那棵老槐似乎更加虬劲苍老。她的步伐沉稳,气息内敛,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腰间悬着一柄毫不起眼的铁剑,剑鞘斑驳。十年的风尘仆仆,在她眉宇间沉淀下更深的静气,那双眸子,看过了炎国的山河,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洞察世事,却依旧清澈如初。 筑基五层。 这便是她十年游历的成果。此界灵气稀薄驳杂,修行之艰,远超前世想象。每一步的提升,都如同在悬崖峭壁上凿石开路,缓慢而坚实。这点修为,放在前世她的宗门,连外门弟子都不如。但在此地,在这无天命束缚的平凡人间,这点力量已足够她从容行走,也让她对这片天地的能量流转,有了更深的体悟。 她此行归来,并非倦鸟归巢,更像是一次回望。看看当初启程的地方,也看看....那个曾与她同行一段路,试图理解“人”为何物的存在。 村子比记忆中似乎更安宁了些。正是午后,阳光懒懒地洒在土路上,几只芦花鸡在草垛边刨食,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她循着记忆,走向村落边缘一处略显偏僻的小院。 小院依旧,只是篱笆修整得更齐整了些,角落里多了几样简单的农具。院门虚掩着。玄道子没有叩门,只是轻轻推开。 院内,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屋檐下。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短褂,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线条。他正专注地摆弄着地上一个捕兽用的铁夹,用一块磨石仔细打磨着夹口的铁锈,动作沉稳而熟练。阳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轮廓,显得沉静而有力。 玄道子停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那人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最后一下磨石擦过铁夹,发出轻微的“噌”声,才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是朔。 十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痕迹。依旧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只是眉宇间少了许多当初那种近乎透明的空茫,沉淀下一种更为内敛的厚重。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属于人间的沉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实感”。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脸上惯常的平静表情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石子,荡开一圈涟漪。那涟漪里有惊讶,有辨认,最终化为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你回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不再是毫无起伏的陈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寒暄,仿佛她只是出门了几日,而非十年。 玄道子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小院。目光扫过整洁的院落,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和玉米,墙角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这里的生活痕迹清晰而朴实。 “嗯,回来了。”她的声音同样平静。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着,一时无话。十年的光阴在沉默中流淌。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几只麻雀落在篱笆上,好奇地歪头打量着院中的两人。 玄道子的目光落在朔那双布满厚茧、沾着些许铁锈和油污的手上,又落在他脚边打磨得锃亮的捕兽夹上。她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在集市上笨拙剥瓜子的朔,那个在客栈通铺里不知如何入睡的朔。 “听说,”她打破了沉默,“村里人看你身板结实,给你请了武行先生,让你做了捕快?” 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眼看向玄道子,眼神坦然:“是。张伯他们说我力气大,手脚稳当。跟着王师傅学了几年拳脚。村里杂事多,丢鸡摸狗,邻里拌嘴,山上有时候下来些不懂规矩的生面孔...就帮着管管。”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却不再是当初那种对概念的生硬复述,而是带着对职责的理解和陈述。 玄道子能想象那个画面:高大的身影在村落间巡逻,处理着鸡毛蒜皮的纷争,用学来的拳脚震慑宵小,或许还会笨拙地调解邻里矛盾。这十年,他就在这最平凡的烟火里,日复一日地做着最平凡的“人事”。 “学会了?”玄道子问,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问的既是拳脚,更是他当初追寻的那个答案。 朔沉默了片刻。他走到院中的石磨旁,拿起上面一个粗陶碗,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了半碗清水,走回来,递给玄道子。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主人待客的周到。 “水。”他说。 玄道子接过碗,碗壁微凉。她喝了一口,清冽的井水带着一丝甘甜。 朔看着她喝水,才缓缓开口,像是在梳理十年的光阴:“王师傅的拳法,学会了。快,准,沉。对付该对付的,够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角的农具,扫过篱笆外隐约可见的田垄,最后落回玄道子脸上,眼神里有困惑沉淀后的澄澈,也有依旧未解的迷茫。 “人...还是很难懂。高兴的缘由很多,悲伤的理由也很多。想要的,永远比得到的多。有些道理讲不通,有些委屈咽不下。”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那是十年间观察无数喜怒哀乐后留下的印记,“帮他们抓贼,他们谢我;劝他们别吵,有时候两边都怨我。哭的笑的,真的假的...还是分不太清。”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个十年前他曾指着说想学“这里变得不一样”的地方。 “但,”他看着玄道子,眼神专注而认真,“我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知道拿了俸禄,就要巡好村子。知道看见孩子摔了,要扶一把。知道......” 他指了指玄道子手中的碗,“客人来了,要倒水。” 他的话语朴素,没有高深的哲理,只有十年浸染在人间烟火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对“责任”和“本分”最朴实的认知。他依旧不懂人心全部的幽微曲折,但他学会了在规则中行事,在力所能及处伸手,学会了作为一个“人”存在于群体中最基本的准则。 玄道子握着陶碗,听着朔平实的话语。十年筑基五层,她踏过山河,见过奇诡,修为精进缓慢却扎实。而眼前这个曾试图理解“人”的非人存在,用十年时间,在这小小的村落里,笨拙却坚定地,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的样子——一个会拳脚、守本分、给客人倒水的乡村捕快。 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没有变成洞悉世情的智者。他只是学会了在这平凡的人世间,脚踏实地地活着,承担起一份属于自己的角色。 这或许,就是他求索十年,所得到的答案。一个平凡、普通,却又无比真实的答案。 玄道子将碗中的清水饮尽,将空碗轻轻放回石磨上。 “挺好。”她看着朔,平静地说。目光里,有认可,也有一种走过漫长旅途后,看到故人安好的安然。 朔看着她放回碗的动作,那总是显得有些板正的脸上,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熟练的笑容,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回应。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玄道子腰间那柄不起眼的铁剑上,“你的剑,也...挺好。” 第6章 第 6 章 她抬眼看朔。 十年的光阴让他学会了拳脚,懂了本分,知道了待客要倒水。这很好。 朔亦回看着她。 当她接过那碗水时,当她的指尖短暂地触碰到他递来的碗沿时,朔的心底,有波动。 那感觉,与十年前,她将一粒剥好的瓜子仁放在他掌心时,指尖无意擦过他皮肤的触感,截然不同。 那时,她的指尖是凉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施予的平静,如同递给路边的石子一颗种子。他感受到的是“给予”这个动作本身,以及那粒瓜子带来的味道。 而刚才,接过那碗水时,她的指尖带着微暖,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接过一碗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就在那短暂的接触瞬间,朔却捕捉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东西。 不是村民递水时的客套,不是孩童递物时的雀跃,也不是妇人递碗时带着烟火气的熟稔。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深秋山涧里沉在水底的石头,温润,内敛。 一种确认后的安然?一种无需多言的熟稔? 他分辨不清。这感觉比愤怒更难懂,比悲伤更模糊。它像溪水里一闪而过的鱼影,他看见了那瞬间的波动,却抓不住它的形状。 他还是不明白。 他有很多不明白。不明白人心为何幽深如井,不明白自己胸口偶尔泛起的细微涟漪究竟是何物。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这个村子,张伯,王师傅的拳法,那些丢鸡摸狗的琐事,邻里间吵了又和的烟火...他经历过了,也尽力去做了他能理解的“人”该做的事。 “我,”朔开口,打破了小院的寂静,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决定后的笃定,“该去下一个村子了。” 没有解释原因,没有不舍的告别。如同当年他说“我想学”一样,只是陈述一个决定。他的目光落在玄道子脸上,带着一丝残留的困惑,但更多的是对前路的探寻。 玄道子看着他。十年的游历,筑基五层的修为,让她更能看清眼前这个存在的本质。他依旧在笨拙地模仿,在努力地理解,在用自己的方式丈量着“人”的疆界。他的困惑是真实的,他的探寻也是真实的。她看到了他的变化,也看到了他心中那依旧未解的谜题。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留下”。 她只是微微扬起了唇角。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但这笑容里,有对他这十年“成为人”的认可,有对他继续探寻道路的理解,也有对自己即将再次远行的平静。 “嗯。”她应了一声。 她侧过身,目光投向小院低矮的篱笆之外,投向更远处连绵起伏、被淡淡岚气笼罩的群山轮廓。那里是炎国的边境,是更广阔、更陌生的天地。 “我,”玄道子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朔,眼神澄澈而辽远,“想去看看炎国之外的地方。”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离愁别绪。只是两个旅人,在短暂的交汇点后,平静地确认了各自的方向。一个要继续在凡尘烟火中,笨拙地寻找“人”的答案;一个要踏出已知的边界,去丈量这个无天命世界的辽阔与未知。 朔看着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看着她投向远方的眼神。那抹笑,那眼神,似乎又在他心中那潭沉寂的水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他依旧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但他记住了这个画面。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一个字。高大的身影转过去,走到屋檐下,拿起那个已经打磨得锃亮的捕兽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边角,然后将其收进墙边挂着的一个旧皮囊里。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如同过去十年里,他做过的千百次一样。 玄道子也转过身,不再停留。她迈开步子,走向院门。布鞋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走了出去。 门外,是熟悉的村道,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几声犬吠。她没有回头,身影很快融入了村道尽头那片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通往山外的土路拐角,消失不见。 朔站在小院里,手里还拿着那个旧皮囊。他望着空荡荡的院门,望着玄道子身影消失的方向。阳光落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递碗时,她指尖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她最后那抹笑容留下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还是不明白那是什么。 但,该去下一个村子了。 他放下皮囊,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仰头喝下。清凉的井水滑过喉咙,冲散了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感。他抹了把嘴,拿起靠在墙角的、那根用来巡村的结实木棍,大步走出了院门,朝着村东头张伯家走去——昨天张伯家的羊圈围栏松了,说好今天去帮忙钉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