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于山间草木,不过几度枯荣;于凡俗村落,却是足以让孩童长成少年,让青丝染上霜痕。
玄道子沿着记忆中的山道走来。脚下的路依旧,两旁的景致却有了变化。几处熟悉的茅屋翻新了瓦顶,村口那棵老槐似乎更加虬劲苍老。她的步伐沉稳,气息内敛,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腰间悬着一柄毫不起眼的铁剑,剑鞘斑驳。十年的风尘仆仆,在她眉宇间沉淀下更深的静气,那双眸子,看过了炎国的山河,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洞察世事,却依旧清澈如初。
筑基五层。
这便是她十年游历的成果。此界灵气稀薄驳杂,修行之艰,远超前世想象。每一步的提升,都如同在悬崖峭壁上凿石开路,缓慢而坚实。这点修为,放在前世她的宗门,连外门弟子都不如。但在此地,在这无天命束缚的平凡人间,这点力量已足够她从容行走,也让她对这片天地的能量流转,有了更深的体悟。
她此行归来,并非倦鸟归巢,更像是一次回望。看看当初启程的地方,也看看....那个曾与她同行一段路,试图理解“人”为何物的存在。
村子比记忆中似乎更安宁了些。正是午后,阳光懒懒地洒在土路上,几只芦花鸡在草垛边刨食,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她循着记忆,走向村落边缘一处略显偏僻的小院。
小院依旧,只是篱笆修整得更齐整了些,角落里多了几样简单的农具。院门虚掩着。玄道子没有叩门,只是轻轻推开。
院内,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屋檐下。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短褂,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线条。他正专注地摆弄着地上一个捕兽用的铁夹,用一块磨石仔细打磨着夹口的铁锈,动作沉稳而熟练。阳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轮廓,显得沉静而有力。
玄道子停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那人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最后一下磨石擦过铁夹,发出轻微的“噌”声,才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是朔。
十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痕迹。依旧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只是眉宇间少了许多当初那种近乎透明的空茫,沉淀下一种更为内敛的厚重。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属于人间的沉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实感”。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脸上惯常的平静表情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石子,荡开一圈涟漪。那涟漪里有惊讶,有辨认,最终化为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你回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不再是毫无起伏的陈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寒暄,仿佛她只是出门了几日,而非十年。
玄道子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小院。目光扫过整洁的院落,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和玉米,墙角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这里的生活痕迹清晰而朴实。
“嗯,回来了。”她的声音同样平静。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着,一时无话。十年的光阴在沉默中流淌。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几只麻雀落在篱笆上,好奇地歪头打量着院中的两人。
玄道子的目光落在朔那双布满厚茧、沾着些许铁锈和油污的手上,又落在他脚边打磨得锃亮的捕兽夹上。她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在集市上笨拙剥瓜子的朔,那个在客栈通铺里不知如何入睡的朔。
“听说,”她打破了沉默,“村里人看你身板结实,给你请了武行先生,让你做了捕快?”
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眼看向玄道子,眼神坦然:“是。张伯他们说我力气大,手脚稳当。跟着王师傅学了几年拳脚。村里杂事多,丢鸡摸狗,邻里拌嘴,山上有时候下来些不懂规矩的生面孔...就帮着管管。”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却不再是当初那种对概念的生硬复述,而是带着对职责的理解和陈述。
玄道子能想象那个画面:高大的身影在村落间巡逻,处理着鸡毛蒜皮的纷争,用学来的拳脚震慑宵小,或许还会笨拙地调解邻里矛盾。这十年,他就在这最平凡的烟火里,日复一日地做着最平凡的“人事”。
“学会了?”玄道子问,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问的既是拳脚,更是他当初追寻的那个答案。
朔沉默了片刻。他走到院中的石磨旁,拿起上面一个粗陶碗,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了半碗清水,走回来,递给玄道子。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主人待客的周到。
“水。”他说。
玄道子接过碗,碗壁微凉。她喝了一口,清冽的井水带着一丝甘甜。
朔看着她喝水,才缓缓开口,像是在梳理十年的光阴:“王师傅的拳法,学会了。快,准,沉。对付该对付的,够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角的农具,扫过篱笆外隐约可见的田垄,最后落回玄道子脸上,眼神里有困惑沉淀后的澄澈,也有依旧未解的迷茫。
“人...还是很难懂。高兴的缘由很多,悲伤的理由也很多。想要的,永远比得到的多。有些道理讲不通,有些委屈咽不下。”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那是十年间观察无数喜怒哀乐后留下的印记,“帮他们抓贼,他们谢我;劝他们别吵,有时候两边都怨我。哭的笑的,真的假的...还是分不太清。”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个十年前他曾指着说想学“这里变得不一样”的地方。
“但,”他看着玄道子,眼神专注而认真,“我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知道拿了俸禄,就要巡好村子。知道看见孩子摔了,要扶一把。知道......”
他指了指玄道子手中的碗,“客人来了,要倒水。”
他的话语朴素,没有高深的哲理,只有十年浸染在人间烟火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对“责任”和“本分”最朴实的认知。他依旧不懂人心全部的幽微曲折,但他学会了在规则中行事,在力所能及处伸手,学会了作为一个“人”存在于群体中最基本的准则。
玄道子握着陶碗,听着朔平实的话语。十年筑基五层,她踏过山河,见过奇诡,修为精进缓慢却扎实。而眼前这个曾试图理解“人”的非人存在,用十年时间,在这小小的村落里,笨拙却坚定地,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的样子——一个会拳脚、守本分、给客人倒水的乡村捕快。
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没有变成洞悉世情的智者。他只是学会了在这平凡的人世间,脚踏实地地活着,承担起一份属于自己的角色。
这或许,就是他求索十年,所得到的答案。一个平凡、普通,却又无比真实的答案。
玄道子将碗中的清水饮尽,将空碗轻轻放回石磨上。
“挺好。”她看着朔,平静地说。目光里,有认可,也有一种走过漫长旅途后,看到故人安好的安然。
朔看着她放回碗的动作,那总是显得有些板正的脸上,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熟练的笑容,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回应。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玄道子腰间那柄不起眼的铁剑上,“你的剑,也...挺好。”